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風聲OPINION(ID:ifengopinion),作者:於理,題圖來自:視覺中國
最近一段時間來,社交媒體上各種各樣的壞消息,似乎要將我們裹挾吞噬——新冠疫情一波波捲土重來,人們已經厭倦了因疫情停擺的生活;隔離狀態之下,沮喪感和無力感不斷累加;俄烏戰爭,遠方的苦難令我們感同身受;東航空難,132條生命的罹難使人悲不自勝……這滿天飛的壞消息,讓我們很難專注於眼下的工作與生活,心意煩亂但又欲罷不能地刷屏,由此陷入一種“壞消息——壞情緒”的惡性循環。
甚至,它讓我們產生一種對人生與命運的“失控感”,似乎只能默默接受,喪失對未來的信心。心理學家羅伯特·盧森博士將這種引發信念崩塌、懷疑人生意義的巨大沮喪,形容為“政治性抑鬱”。
“政治性抑鬱”,不僅具備抑鬱的基本症狀,還多出一個表現維度,羅伯特·盧森指出,即個體會覺得自己失去了對於自我命運的掌控。“這種認知會使人們認為努力工作、接受教育、保持想象力和堅持信仰是不重要的……”也就是説,當我們發現當下的自己和原來的價值觀步調不一致時,政治性抑鬱可能反過來引發生命意義的深層次認同危機。
僅從社交媒體看,政治性抑鬱並非個例,而可能成為一種流行情緒,具有一定普遍性的社會心態。這既是個人危機,也是社會危機,它告訴我們,我們必須學會在一個壞消息不斷的世界裏活下去,必須重構一種有建設性的個人生活。
1. 學會與壞消息“共存”
首先,我們都應該認清一個事實:這個世界會有各種各樣的壞消息,甚至是社會越發達,壞消息會越多。
德國社會學家貝克在《風險社會》等著作中提出,在工業化與後工業化時代,人類的風險比之前其實大大增加,人類正步入一種新形態的“風險社會”(Risk Society)。在前工業化時代,人類也會面臨各種各樣的風險,但主要是地震、海嘯、洪澇、乾旱、饑荒等自然風險,而現代社會的風險是一種“人造風險”、“文明的風險”或“治理的風險”;它的基礎是“工業的過度生產”,擴大的肇因是人類的盲目自信,“在風險社會的世界中,控制邏輯從內部崩潰了”,不受控制的利慾最大化邏輯引導整個世界“有組織的不負責”。
對於這個時代來説,我們不僅要面對傳統的種種自然風險,比如洪澇災害、大自然產生的“瘟疫”;我們還要面對種種現代性的風險,風險種類越來越多,發生的不確定性越來越強。就好比物質生活水平提高了,二氧化碳的大量排放卻導致全球氣温上升;科技進步了,各種高科技產品帶來的意外也讓人始料未及;防疫阻隔了病毒,但層層加碼也會帶來次生災害;城市野蠻擴張,就有了失火的高層住宅和意外爆炸的港口;核威懾的存在,讓一些戰爭的發起顯得有恃無恐……
詩人刀爾登曾説,從古至今每個身處自己時代的人,都會認為壞消息太多了,“牽連到整個社會,才有人破口罵將起來,以為禮崩樂壞,大家活不了啦,不要説晉衰宋弊,便是盛如漢唐,也前有王符,後有羅隱,把自己所處的時代,形容得很是不堪”。我們只能聊以自慰:從古至今壞消息都很多,這個時代不能免俗,壞消息是發展帶來的“副作用”。
不要否認壞消息的存在,也不要因為一有壞消息就對人類社會徹底失望。壞消息會一直在,我們先試着與壞消息“共存”,好好活着,再來討論如何對付它。
2. 信息過載,吞噬理性思考能力
那些被壞消息搞得抑鬱的人,常常會產生一種強烈的自我懷疑:是不是我多愁善感了?如果我不關心這個世界,是不是就不會抑鬱?譬如有的人看新聞時從來只看“正能量”,國外都是水深火熱、風景這邊獨好,不知不覺間自動生成了一種壞消息屏蔽機制。
沉浸在正能量的世界裏,當然是一種活法,就像服用了《黑客帝國》裏的藍色藥丸;但敢於服用紅色藥丸的,反而需要更多的智慧和勇氣。所以,壞消息太多,並不是我們自身的問題——千萬不要因此自我懷疑、自我貶低。只是我們要習得對信息的接受方式。
應該承認,政治性抑鬱的一大肇因是,我們的心理防線被層出不窮的壞消息給壓垮了。手機互聯網時代,也是一個信息爆炸的時代,人們接觸到的信息看似更多、更廣、更雜,但在信息同温層的作用下,我們接收到的信息其實更同質化了。
我們在接受信息時,總是有意無意地注意那些與自己原有觀念、態度及價值觀相吻合的信息,或自己需要關心的信息;同時,也主動排斥或迴避與自己觀念不一致或與己無關的信息。我們深陷信息繭房而不自知,就像美國傳播學者凱斯·R·桑斯坦所言,“因公眾自身的信息需求並非全方位的,公眾只注意自己選擇的東西和訊息領域,久而久之,會將自身桎梏於像蠶繭一般的‘繭房’中”。
也就是説,人們漸漸地對壞消息“上癮”了。一旦我們喜歡刷壞消息,往往會一直刷壞消息,久而久之接觸到的幾乎就是壞消息。甚至,還會對壞消息“成癮”,越焦慮越刷,刷的時間還越來越久。
暫且不論這些壞消息本身是否真實,任何信息過載,首先吞噬的就是理性思考能力,因為人的認知資源是有限的、我們對信息加工的心理能量是有限的。
海量的信息撲面而來時,人們疲於應對,迅速將心理能量消耗殆盡,遑論對每個信息本身進行驗證和思考。當我們的理智和情感被各種壞消息佔據,很容易就產生替代性創傷,即遠方的苦難都與我有關;繼而,我們會產生習得性無助,對他人的苦難無能為力時,容易被無助情緒擊倒。
對遠方的困難保持共情與關切,確實是一種寶貴的情感;不過,誠如新聞學者方可成所言,我們也需學會合理分配注意力,方可成認為,“真真假假、誇大其詞、挑動情緒的消息,會白白消耗你的能量。即便是完全真實的消息,在剛剛被報道出來的時候,也是沒有任何背景補充和意義解讀的,而絕大多數人自己並不具備解讀其意義的能力……這時更好的選擇,是等一等,不必以小時、分鐘來更新你對戰況的瞭解,每天集中閲讀一次彙總和解讀足矣”。
當然,訴諸於人們自身提升媒介素養,多少有把社會問題轉化為個人問題的傾向:不怪壞消息為何那麼多,反而怪人們不會甄別壞消息。
因此,壟斷信息的一方,有必要進行更多、更及時、更具互動性的信息公開。不要讓每個各種真假莫辨的壞消息沸反盈天時,才姍姍來遲。
媒體報道時,也可多一些“解困式新聞”:不僅僅停留在簡單描述“什麼問題”和“為何會出現”,也聚焦於深入探討“如何解決”。即,不只是渲染壞消息,也關注人們為了對付那些糟糕的情況做了什麼,以及可以做些什麼。
3. 避免因壞消息陷入犬儒
對於許多人來説,政治性抑鬱與政治冷漠,一線之隔。
壞消息太多,摧毀了人們改變的信心和行動力,很容易滋生一種虛無主義情緒——既然壞消息那麼多,做什麼也改變不了,那做和不做有什麼分別呢?既然從古至今,現實總有壞的面向,那又何必螳臂當車?學會與壞消息“共存”,虛無者乾脆就“躺平”,任爾東南西北風?
這一點,胡適早有精準的描述。他説:年輕人一開始接觸到社會的冷酷時,很容易被悲觀和失望的情緒擊倒,“多年懷抱的人生理想,改造的熱誠,奮鬥的勇氣,到此時候,好像全不是那麼一回事,渺小的個人在那強烈的社會爐火裏,往往經不起長時期的烤煉就熔化了,一點高尚的理想不久就幻滅了”。年輕人輕易就成了“惡力的俘虜”,日後回想起年少時的熱血和理想主義時,最後只剩下自嘲了,然後心甘情願放棄人生追求,隨波逐流成為現實順民。這着實提醒了我們:有一腔熱血、有強烈的共情力,自然可貴,有時卻也得避免試圖一個按鈕解決所有問題的“幼稚病”。
虛無者,極易為犬儒主義所捕獲。以不相信來獲得合理性,這是一種清醒的利己。犬儒者知道壞消息的源頭,也知道各種壞事的肇因,他們不是採取有效行動,而是選擇了利己,千方百計在這個壞消息滿天飛的世界裏將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了。
就像是在同一艘船上,犬儒者明明看到船的缺口,船在進水,他們一邊高呼船進水了,但不是修補漏洞,而是一邊喊着一邊趕緊收拾行囊,隨時準備着第一時間踏上另一條船。
這樣的犬儒者,廣泛出沒在我們身邊。他們對世界充滿焦慮不安,在社交媒體上為種種壞消息憤慨不已;但回到現實生活中,安分守己,拘謹剋制、從不逾矩,就像托克維爾説的:“一心關注的只是自己的個人利益,蜷縮於狹隘的個人主義之中,公益品德完全被窒息。”
不過,批評虛無主義者和犬儒主義者是容易的,卻不是我們主要的目標。誠如許紀霖所説,“一個正派的社會,不會強迫別人做聖人”。
我們只是試着去倡議一種更有價值、更有意義的活法,以讓壞消息不那麼多,或者讓壞消息能夠引起真正的警覺和改變。如今真正困難的是,如何有效地介入其中。
哲學學者周濂以為,“黑暗的力量不足以控制生活的所有面向,哪怕是一個普遍不正義的時代,仍有足夠的行動空間讓個體去承擔生活及政治的責任,對此我們沒有任何推諉的理由或藉口”。也就是説,假若想要行動,我們一定是有行動的辦法的。可以圍觀,可以轉發,可以評論,可以點贊,可以持續關注,可以成為製造熱搜的一份子;畢其功於一役是不現實的,但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去做正確的、具體的事兒。看似微不足道,然點滴微光,可成星海;更重要的,這也會成為我們在壞消息滿天飛的世界裏積極活下去的動力。
最後,以勞倫斯的一段話共勉:“現在沒有一條通向未來的康莊大道,但是我們卻迂迴前進,或攀援障礙而過。不管天翻地覆,我們都得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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