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這個問題,我們還是從“是不是”談起吧。
“寶釵襲人等督促寶玉讀書上進”,這是一個很籠統的概括,對於剛剛接觸紅樓夢的讀者來説,有助於快速記住這些複雜人物的大致立場和矛盾,但如果有條件細讀,會發現這個概括是非常不準確的。
首先,這句話應該是從這一段情節裏總結出來的:
……寶玉聽了,便知賈雨村來了,心中好不自在。……抱怨道:“有老爺和他坐着就罷了,回回定要見我!”史湘雲一邊搖着扇子,笑道:“自然你能迎賓接客,老爺才叫你出去呢。”寶玉道:“那裏是老爺?都是他自己要請我見的。”湘雲笑道:“‘主雅客來勤’,自然你有些警動他的好處,他才要會你。”寶玉道:“罷,罷,我也不過俗中又俗的一個俗人罷了,並不願和這些人來往。”湘雲笑道:“還是這個性兒,改不了!如今大了,你就不願意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會會這些為官作宦的,談講談講那些仕途經濟,也好將來應酬事務,日後也有個正經朋友。讓你成年家只在我們隊裏,攪的出些什麼來?”
寶玉聽了,大覺逆耳,便道:“姑娘請別的屋裏坐坐罷,我這裏仔細醃了你這樣知經濟的人!”襲人連忙解説道:“姑娘快別説他。上回也是寶姑娘説過一回,……
(後面襲人搬弄得太忘形,我就不引了……)
這段表面上看是湘雲寶玉説戧了,襲人打圓場的時候順手給定了性:這是湘雲 / 寶釵希望寶玉努力上進,和寶玉之間產生的價值觀矛盾。所謂“寶釵襲人督促寶玉讀書上進”,大約是從這裏引出來,成了讀者間的定論。
但仔細看前因後果,寶玉的不爽並非被湘雲勾起,而是從接到通知去見賈雨村就開始了。賈雨村這會兒還沒打死石呆子,寶玉也未必知道他的劣跡,他討厭賈雨村的原因很簡單:回回定要見我。
寶玉不是傻的,賈雨村這是在借他向賈府阿諛奉承,可是你獻你的媚好了呀,非要我浪費時間來陪你,這是不是有病……想跟小夥伴訴訴苦吧,湘雲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打起了太極,這讓寶玉的鬱悶越積越重,終於炸了毛。
湘雲也是慣會看眼色的,寶玉討厭賈雨村哪一點,她難道真看不出來嗎?她的幾次答話,始終是避重就輕,順着寶玉的話茬,拐向“是是是,好好好,別廢話了,快去吧”的方向。寶玉卻還在那裏喋喋不休,湘雲只好把話挑明瞭:人家是當官的,你去跟他們交際是你的責任,喜歡跟我們玩有什麼用?那才是你該做的事兒。
按照襲人後來的介紹,這大約也是寶釵惹毛寶玉時所提的意見——可我想問的是:這真的是在勸寶玉“讀書”,“上進”嗎?
我們讀紅樓夢時,有時會代入其他戲文小説的設定——男主的唯一使命就是苦讀高中。然而,曹公筆下的賈府,是如假包換的簪纓之族。這樣的家庭裏,一個男丁進可以藉助家庭實力出將入相,退也可以經營家業穩定家族地位——這裏的經營不止是管理庶務,也包括結交其他貴族和官僚,盤活自家的人脈,在貴族官僚圈子裏形成更多更有效的利益同盟。
從賈家玉字輩男丁的日常來看,賈珍賈珠兩位長子,走的是進取路線;而寶玉賈璉兩位“二爺”,走的是退守路線。其中賈珍靠襲爵出仕,賈珠無爵可襲,自然要靠科舉了。
因此我們會發現,寶玉幼年完全是按照“富貴閒人”的標準養大的,偏偏到了半大不小的時節,賈政開始玩命逼他讀書了。科舉是童子功,賈政身為學官焉能不知?從小散養,這會來趕鴨子上架只有一個真實原因:賈珠死了。彼時賈蘭尚幼,能否順利養大還不可知,寶玉瞬間成了半個長子,賈政對賈珠的期許也就轉移到了寶玉頭上。
但這只是賈政的一廂情願,賈府其他人都清楚得很,寶玉生於賈府,科舉只是錦上添花,他真正的責任是家族經營——像賈雨村這樣的人來要見面,要陪談仕途經濟,才是他必須要盡的義務。
湘雲寶釵勸寶玉的,也正是這一點。她們的意見和舉業自強並沒有什麼關係,而是:別鬧了,這是咱命中註定的事,得認。
甚至於,就算對寶玉的前途最看重的襲人,也沒有什麼“讀書上進”觀。她勸寶玉讀書,中心思想是“聽老爺的話,讓老爺開心”,所以即使厭惡學習也沒關係,裝出樂讀的樣子來就可以了。
襲人道:“第二件,你真愛念書也罷,假愛也罷,只在老爺跟前,或在別人跟前,你別隻管嘴裏混批,只作出個愛念書的樣兒來,也叫老爺少生點兒氣,在人跟前也好説嘴。……”
而襲人對賈政盼望寶玉讀書的理解,也和“上進”沒什麼關係:
老爺心裏想着:我家代代唸書,只從有了你,不承望不但不愛念書,已經他心裏又氣又惱了,而且背前面後混批評。
瞧,都是面子,都是套路。
可寶玉最討厭的,恰恰就是這個套路。
和題主描述的不太一樣,寶玉並非歧視那些“給他提供優越生活”的人,所謂的“濁氣逼人”也不來自於這些人所從事的職業,而是來自於他們為了職業喪失了本心。
寶玉又恐他們去告舌,恨的只瞪着他們。看走遠了,方指着恨道:“奇怪,奇怪!怎麼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賬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
這些“可殺”的人觸怒寶玉,是因為她們素日在“副小姐”們面前奴顏婢膝,一旦“副小姐”落難,瞬間就換出了得意嘴臉,“要不聽説,我就打得你了”。
這樣的行事,細細品來,和賈雨村豈非一路貨色?寶玉所恨者,既不是勞動人民的泥腿氣,也不是真正求上進的聖賢大道(“明明德”就被寶玉視為好書),而是在官場上趨炎附勢的“祿蠹”。蠹者,蛀蟲也,官倉鼠也,健兒無糧百姓飢,誰遣朝朝入君口——還記得“何事文武立朝綱,不及閨中林四娘”嗎?
事實上,不光是寶玉,釵黛湘探這些讀過正經聖賢書的女孩子,內心都看不慣這樣的“仕途經濟”——還記得“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裏春秋空黑黃”嗎?還記得“高情不入時人眼,拍手憑他笑路旁”嗎?
在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心中,曲高和寡,不耽名利,心懷天下,砥柱中流是永恆的浪漫主義光環,即便是身處深閨的貴族女性們,只要是由這樣的知識分子動筆來描摹,也必須是抱有同樣的浪漫情懷的。事實上,因為這樣的情懷太過理想化,使得有些作者只能寄情於脱離現實社會的女子。
曹公便是如此,在他的家族盛衰史中,那些“仕途經濟”的“祿蠹”們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又有多少次他親歷了朝秦暮楚的“時人眼”,看着當年趨炎附勢的賈雨村們的另一副嘴臉?曹公筆下的天地靈氣之鐘,又豈會真的認同這樣一條“仕途經濟”的道路!
然而和寶玉不同的是,湘雲寶釵等雖然滿腹高山流水,卻早早因各自的生活經歷窺見了這個不堪世道的洪荒之力,區區一個寶玉又有什麼能耐與之分庭抗禮?湘雲在寶玉的牢騷面前顧左右而言它,就像寶釵對黛玉的一番剖白一樣,並非對世俗規則的逢迎,而是不冷不熱地順應。然而,寶釵黛玉同在閨閣,有許多話可以將心比心,湘雲卻不能以同樣的方式和寶玉交流。她們只能按照這個世界既定的規矩,告訴寶玉“我們不是你的正經朋友,你應該去找別人玩”。
霽月光風耀玉堂,是真名士自風流的湘雲“不是正經朋友”,蠅趨蟻附吮癰舐痔的賈雨村才是——換了你是寶玉,你能忍?
在大觀園眾多少年人中,唯有黛玉不僅自己一身的孤標傲世,還向來不怎麼需要妥協。她沒了父母,沒了家族,沒了無可奈何的牽掛,只剩一腔靈氣去追求質本潔來還潔去的精神世界。她能懂得寶釵的不得已,卻依然願意和寶玉一起去“乖僻邪謬不近人情在萬萬人之下”,因此在沒吃過苦頭的小青年寶玉看來,只有黛玉稱得上是個知己。只有到了滄海桑田之後,金玉共憶瀟湘之時,寶玉才能懂得寶釵心中奔湧着怎樣的“熱毒”,又是怎樣一點一點冷下去的,才能明白釵黛何以結下了“孟光接了梁鴻案”的情誼。
寶黛釵湘這些人,論起三觀來只怕並沒有襲人眼中的對立。所謂“惱了”,“生分了”,只是襲人的個人觀感。事實上,寶玉炸毛之後,湘雲並沒有翻臉,寶釵也只是尷尬,寶玉事後也並沒有疏遠厭棄她們,釵黛和解之後,寶玉倒還真心實意為黛玉高興來着。這林林總總的齟齬,加起來只怕還沒有寶玉踹襲人潑茜雪的火藥味重。追根問底起來,這些人所懷抱的舊文人式的理想主義大抵相似,三觀上主要的不同,只在於面對這個污濁的世界,是否要亮出割席的姿態來罷了。這份姿態在後來的革命者看來是頂頂重要的,謂之“革命家的叛逆精神”,因此湘雲寶釵等獲得的官方評價就略低了一籌,但在曹公筆下,這樣的高下之別並不存在,否則也不會有貫穿全文的釵黛雙峯對峙了。
那麼寶玉黛玉錯了麼?湘雲寶釵又錯了麼?
寶玉是輕率幼稚的。他從未出仕,沒見過官場傾軋,更不會明白即使林如海賈政也需要苦心經營來維持自己的地位。寶玉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好批出個“祿蠹”來抖機靈,可換了他自己,又能做什麼呢?進一步地説,他眼中所見的一切混跡官場的廢物,在他看來都是這些人自己不好,甘為食祿之蛀蟲,可厭可鄙。他根本不知道,在當時的制度之下,官兒們除了做祿蠹,是沒有什麼別的路好走的——他心中唯一知己所來自的姑蘇林府,也同樣是賈雨村這隻大祿蠹的孵化器啊!
我自己曾經在另外一個答案中批評寶玉:“只知道‘女孩子嫁了人就變成了魚眼珠子’,哪裏知道她們是怎麼變掉的?”正因為無從知道,寶玉才會看見“魚眼珠子”管事嬤嬤就罵“可殺”;正因為無法反思深層原因,才會聽見仕途經濟就罵“祿蠹”。寶玉確實看穿了這些可厭可鄙的人和事,但他的生活經歷也決定了這份見識到此為止。正如毛主席所説,曹公心裏,還是想去補天的。
可是另外一方面,那些看見了生活的不得已的,那些竭力周全的,也並沒有因此逃過了無常命運。湘雲寒塘渡鶴,寶釵雪掩金簪,拼卻了百般聰明才智,只求世道翻覆中的一席容身之地猶不可得,這難道不同樣是錯了麼?曹公寫紅樓夢,終章是預定好了的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其中人物進取也好,沉寂也罷,沒有一個逃得過樹倒猢猻散的命運。怎麼做都是錯,怎麼做也都不是錯了。
但新時代的讀者是不同的。這個新的世界已經沒有神仙皇帝了,奮鬥或者決裂,或許結局不如人意,卻總會激發出一些可貴的光芒來。因此當我們這個社會由舊轉新的時候,革命者們格外看重寶黛身上那一點點虛弱無力的叛逆,又有什麼不好理解的呢。
最後,我不敢説自己將來會怎樣教育孩子,為人父母總不至於希望自己孩子去造反……但其實,到真有了孩子的時候,也許你只望他健康快樂,是否能夠“上進”也顯得不那麼重要了。
畢竟,即使賈政,也有名利心灰的一天。
近日賈政年邁,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因在子侄輩中,少不得規以正路。近見寶玉雖不讀書,竟頗能解此,細評起來,也還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們,各各亦皆如此,雖有深精舉業的,也不曾發跡過一個,看來此亦賈門之數。況母親溺愛,遂也不強以舉業逼他了。——庚辰本 78 回(此段通行本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