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萬曆暴怒的《酒色財氣疏》,開創了明朝奏章留中不發的先例
明朝皇帝多荒唐,明朝皇帝也多捱罵。嘉靖皇帝朱厚熜捱過清官海瑞的罵,朱厚熜的孫子萬曆皇帝朱翊鈞,也捱過臣子的罵,並且罵得更狠。
這位大臣名叫雒於仁,上了《酒色財氣四箴疏》,簡稱《酒色財氣疏》。直指朱翊鈞是個酒鬼、色鬼、財迷,而且心胸狹窄性情暴躁。正是因為有這四種病症,朱翊鈞才總是生病,所以他還從醫生的角度,一板一眼的開出了“藥方”。
朱翊鈞看了此疏,氣得險些吐血,覺得受了天大的冤枉,專門召來內閣重臣,讓他們給自己評理,並一再申明朕絕不是這種人,你們不可誤解朕!
重臣們能怎麼辦?只好表示您別生氣,我們都相信您。雒於仁那小子胡説八道,他是想借着罵您得到名氣,您可千萬別處罰他,否則就上當了。
那麼雒於仁真是胡説八道嗎?並不是。
雒於仁上《酒色財氣疏》的背景
朱翊鈞早期是個明君,但到後期創造了一個奇聞:宅在內宮,三十年不上朝。會發生這種情況,主要是因為曠日持久的國本之爭。
朱翊鈞想立寵愛的皇三子朱常洵為太子,而大臣們根據祖制堅決擁護皇長子朱常洛。君臣鬥了十幾年,君王竟然沒贏。朱翊鈞鬥得心力交瘁,疲憊不堪。退回了內宮,不再上朝。
後來發生了“萬曆三大徵”,朱翊鈞主要是通過“諭旨”處理國家大事,但大臣們更希望用“召對”這種形式和皇帝面對面交流。然而朱翊鈞拒絕,明確表示沒有緊急公務不想見到大臣們。
萬曆皇帝“不上朝”這件事,可以用萬曆十七年做為節點。
萬曆十七年正月初一,按禮儀應該舉行“元旦大朝會”,朱翊鈞應該坐在金殿上接受眾臣的朝賀,但他傳召免了朝會,只是給重臣賜下美酒佳餚。
雖然感到奇怪,但大臣們以為這是特殊事件,特意進宮去給皇帝磕頭拜年,並關心了他的身體。誰知此後這成了常例,朱翊鈞不出內宮、不上朝,任何應該出現的重要場合他都不出現,只是“遣官恭代”。
此時的大臣們還不知道,未來將近三十年,這位皇帝都不會再上朝了。但他們本能的感到不妥,對皇帝各種勸諫,引經據典,請求他上朝理事。朱翊鈞通通以身體不好推之,説是“頭暈眼黑,心滿肋漲,飲食少思,寢不成寐,身體尚軟”。
而這一年,本是小知縣的雒於仁升任大理寺評事,入朝為官了。他入朝快一年,只見過皇帝三次。又聽聞皇帝總説自己身體有病,便針對皇帝的“病”,上了這封奏疏,指望把皇帝引回正道。
《酒色財氣疏》的內容
此疏能把朱翊鈞氣到失態,言詞當然很犀利。
內容如圖所示。
總體意思是説,皇上您的病來自酒色財氣。酒過度則傷腸胃,色過度則傷精元,貪財則亂了傷魂,氣性太大則有損肝臟。只要按照我的建議“服藥”,把這四方面都改了,您的身體很快就會好起來。
雒於仁提出這四點,並不是無的放矢,而是有理有據。朱翊鈞的確有這四方面的問題。
朱翊鈞很愛喝酒,17歲的時候就因為喝醉了無故杖責馮保的義子,馮保雖是太監,卻是張居正的政治盟友、執掌東廠,極有權勢,向朱翊鈞的母親李太后告狀,李太后教子很嚴,狠狠斥責了朱翊鈞。
又有一次,朱翊鈞酒後調戲宮女,按説這不是什麼大事,但李太后覺得有失皇家體統,差點廢了朱翊鈞的帝位,張居正一再求情,李太后才消了怒,罰朱翊鈞在慈寧宮跪了六個小時。
就算在酒上吃過虧,朱翊鈞依然飲酒無度,經常通宵達旦的飲酒作樂。那時候的酒雖然酒精度不高,但這麼喝身體也受不了。
好色似乎是皇帝們的通病,朱翊鈞喜歡鄭貴妃,才會偏心於她,想破壞祖制立她的兒子為太子,引發“國本之爭”,從朝堂到民間鬥得烽煙四起,黨爭愈烈。
鄭貴妃是真愛,真愛之外,朱翊鈞也愛其他美女,曾在民間大選嬪妃,一天之內納了九嬪。
疏中的“夫何幸十俊以開騙門”則是指朱翊鈞還愛男色,寵愛十個長相俊美的小太監,帶來很不好的影響。
如果説酒、色不算什麼,那麼朱翊鈞的愛財程度簡直令人震驚。
因為上文説過的事情,朱翊鈞恨上了馮保和張居正,剛開始不得不重用,後來找到機會抄了他們的家產,讓太監張誠全部搬入宮中,歸自己支配。可按照常理,抄家所得應該歸入國庫。
他還派出太監擔任礦監税使,四處蒐括民財。雒於仁在疏中説的“夫何取銀動至幾十萬兩,索潞綢動至幾千匹,略不知節。甚或拷索宦官,得銀則喜,無銀則怒而加杖”,全是真事。
朱翊鈞派出去的太監要是能弄回銀兩,他就很高興,要是沒弄到,那就等着被他杖責吧。這簡直等於帶頭破壞了國家的法度。
所以雒於仁勸他,您是天下至尊,富有四海,怎麼還這麼貪財呢?節儉一點吧,否則怎麼制止臣下的貪財之風?
朱翊鈞氣性很大,今日杖宮女,明日杖宦官。雒於仁認為,這些人就算犯了錯,自有國家法律去管控,您要是氣不過,可以把他們趕走,何必非要杖死呢?
這是病在“尚氣”,尚氣是意氣用事、賭氣的意思。
雒於仁提出的解決辦法是“舊怨勿藏”,勸朱翊鈞不要總是想着那些稍不如意的事情,心胸寬廣一點,也就不會有那麼多怨憤。皇帝心平氣和了,大臣們也才能心平氣和,整個國家才會有祥和之氣。
其實這是在勸朱翊鈞不要因為立不了心愛的皇三子而生氣,想開點,人生會更美好。
朱翊鈞和重臣關於此事的有趣交流
雒於仁的這封奏疏,雖説是罵了朱翊鈞,但“罵”並不是最終目的,最終目的是讓朱翊鈞變回以前那個英明神武的君王。
他這番心情朱翊鈞是感受不到的,他只感受到了憤怒。一方面是顏面受損,另一方面是因為雒於仁字字句句,正好説到了他的痛處。越是如此,他越要為自己分辯。
於是召來申時行、許國、王錫爵、王家屏等人,和他們好生交流了一番。當時的場景記載在《明實錄》裏,對話有來有往,生動有趣,如同一個情景劇。
朱翊鈞:“朕之疾已痼矣!”剛上場就和重臣們叫苦,説自己得了重病,將要不治。有賣慘的嫌疑。
申時行等人:“皇上春秋鼎盛,神氣充盈,但能加意調攝,自然勿藥有喜,不必過慮 。”意思是您身體好着呢,調養一番就更好了,不必過於擔心。
朱翊鈞:“朕昨年為心肝二經之火,時常舉發,頭目眩暈,胸膈脹滿,近調理稍可,又為雒於仁奏本肆口妄言,觸起朕怒,以致肝火復發,至今未愈。”
不管大臣們信不信他有病,反正他依着自己的思路走,大力證明自己本來就重病在身,現在更被雒於仁氣得復發了。想給雒於仁扣一口黑鍋,博得重臣的同情。
身為皇帝博同情是不是有失身份?並不。大明的文官,可不像清朝那麼唯唯諾諾,有些較為微妙的事情上皇帝只能爭取而不能命令。
申時行等人:“聖躬關係最重,無知小臣狂戇輕率,不足以動聖意。”陛下息怒,您的身體最重要,犯不着為這種無知小臣動怒傷身。
朱翊鈞把雒於仁的奏疏遞給申時行:“先生每看這本,説朕酒色財氣,試為朕一評!”先生們,你們來看看雒於仁這本奏疏,他説我是酒色財氣之徒,我不是,我沒有,你們給我評評理!
“先生”是明朝皇帝對內閣重臣的稱呼,有尊重之感。
申時行等人忙着看奏疏,沒回皇帝的話。
朱翊鈞又發了一大通牢騷,原文太長,就不在這裏發了,大概意思是:
他説我愛喝酒,世上誰不愛喝酒?我又沒酒後殺人,怎麼就成了大錯?又説我好色偏寵鄭氏,我哪裏是寵她,我是看在她勤勉有加的份上,才讓她伴駕的。王恭妃是皇長子的生母,平常要照顧長子,所以沒空每天陪伴在我身邊,我哪裏冷落她了?
還説我貪財,受了張鯨的賄賂才重用他,李沂也這麼説,真是豈有此理!我要是貪財,怎麼不直接抄了張鯨的家,得他全部家產?我富有四海,豈會貪臣民之財?
又説我尚氣,我怎麼會不知道“少時戒之在色,壯時戒之在鬥”的道理,鬥就是氣,但人活在世上怎會沒有氣?就像先生們,你們家裏的僕役要是犯了錯,你們能不氣,能不追究責任?死的那些內侍、宮人們,有些的確是受了杖責,但也有些是生病死了的,怎麼全算在我頭上?我不受這氣!先生們去票擬重處這雒於仁!
等他為自己辯解完,申時行等人也看完了這奏疏,深覺有道理。
申時行是嘉靖四十一年的狀元,才華橫溢,情商極高,上不得罪君王,下不得罪朝臣百姓,是個典型的圓滑政治家。但他良心未泯,決意保下雒於仁,説道:“此無知小臣誤聽道路之言,輕率瀆奏!”這是無知小臣道聽途説,沒經過考慮就上奏疏,的確該罰。
朱翊鈞還在發怒:“他還是出位沽名。”
意思是他就是想要博出位,沽名釣譽,妄想踩着君王為自己獲得好名聲!
申時行等對曰:“他既是沽名,皇上若重處之,適成其名,反損皇上聖德,唯寬容不較,乃見聖德之盛!”意思是,他既然是為了沽名,那麼如果皇上從重處罰不就等於成全了他?反而有損您的聖德,只有寬容不計較,才能顯出您的高貴品格。
朱翊鈞沉吟答曰:“這也説的是,到不是損了朕德,卻損了朕度!”你們説的也有道理。我倒不是怕損了我的聖德,而是怕損了我的度量。
申時行等對曰:“皇上聖度如天地,何所不容。”您的心胸如同天地般廣闊,有什麼容不下的!
朱翊鈞勉強接受了這種説法,但轉念一想,還是非常生氣,又把奏疏塞回給申時行等人,讓他們再看一遍,好感受他的憤怒。
從這裏可以看出,四“疏”中的氣,説得是真準啊!
申時行等人不得不接過奏疏又看了一遍,他們看着的時候,朱翊鈞越想越怒,連聲道:“朕氣他不過,必須重處!”不行,朕太氣了,必須弄死他!
申時行趕緊説:“此本原是輕信訛傳,若票擬處分,傳之四方,反以為實。臣等愚見,皇上宜照舊留中,為是容臣,等載之史書,傳之萬世,使萬世頌皇上為堯舜之君。”
意思是,這奏疏本來是輕信訛傳的,毫無根據,但要是讓內閣票擬處分,事情就會傳揚開來,説不定有些無知小民信了他的話,以為您真是那樣的人,反而不美。建議您把奏疏留中不發,顯示您容臣的氣量,以後記載在史書上,傳之於萬世,後人都會稱頌您為堯舜之君。
能當狀元、首輔的人,説話的方式方法就是強。這番話非常中聽,朱翊鈞被安撫下來,但還是有點氣,道:“如何設法處他?”意思是我堂堂皇帝,難道就拿他沒辦法了嗎?你們幫我想辦法處置他。
時行等雲:“此本既不可發出,亦無他法處之,還望皇上寬宥,臣等傳語本寺堂官,使之去任,可也!”這意思是,奏本既然不發出去,就無法通過內閣處理他,請您見諒。但我可以暗示他的上司,讓他離職回鄉。
朱翊鈞這才罷休,又抓着重臣們訴説了一番他的不容易,主要意思是:他不是不想上朝,就是身體太差,整天頭暈眼花腰痛腳軟,走路都沒力氣,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閣臣們在心裏呵呵。有病是真,病是自己作的也是真。雒於仁説得一點也沒錯,你就是得了酒色財氣之病!
但表面上,只能萬分誠懇的表示了對皇帝的諒解。
閣臣們如此識相,朱翊鈞也很大方的召來皇長子朱常洛讓他們一見,他想立為太子的皇三子朱常洵也來了,但閣臣們都只顧着誇讚朱常洛,不理朱常洵,朱翊鈞有點不悦,還是控制住了自己,最後友好的結束了這次會面。
就這樣,雒於仁的小命保住了,也沒被下獄,辭官回家得了善終。朱翊鈞是史上有名的記仇皇帝,能被他放過,雒於仁真的很幸運。
但是,此後“奏章留中,遂成故事。”
意思是此後明朝皇帝們學到了“留中不發”這一招,對於不想處理、難以處理的奏章,索性不理不睬,也不交予內閣處理,當無事發生。這是很大的弊端。
參考資料:《明史》《明實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