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説,一入民國,河南人民該幸福無比啊!
大總統袁項城是咱河南老鄉,大總統徐世昌生於茲,長於茲,娶妻亦在河南,河南籍的大舅哥更是他的救苦菩薩,説他也是咱河南老鄉,顯然不足為過。至於豫督,張鎮芳和趙倜都是本省人,“豫人治豫”還不得處處向着老鄉,關照老鄉?不求你功德如何,起碼別使勁禍害桑梓,可結果呢?
咱們只説百年大計的教育事業,河南作為中國人口的超級大省,不説中華文化之源如何,起碼讓娃娃們能讀書上進的機會,總要保證吧?可很長一段時間內,河南的專項教育經費,都不能保障,這點連大清都不如!
河南輝縣袁公館門前,項城與徐世昌等人合影,他們多數都是河南人
清末,在各級教育界人士的努力下,河南的學校教育漸成體系,各級各類學堂次第展開。地方上作為教育機關的教育會、勸學所,作為教育實體的高等、中等學堂、師範學堂、師範傳習所和高小、初小、兩等小學堂(完全小學)、實業學堂、女子學堂、半日學堂,一應俱全、種類繁多,不能説河南人民不重視教育,更不能説河南的領導傳統上不重視教育。
可一入民國,河南作為四戰之地,就成了各路軍閥爭奪的主戰場,於是長期的社會動盪,災荒頻繁,水旱蝗兵,接踵而來。用錢的地方太多了,領導們便擅於深入挖潛,各項税收之外更巧立名目。比如1915年,河南在全國首創“畝捐”, 土地不論好壞, 每畝加徵60文, 次年增為90文。1918年開始, 全省田賦實行“廢兩改元”, 原額地丁銀一兩, 改徵現洋5元, 比較清朝定下的原額提高一倍, 而且從1918年開始預徵次年錢糧。
但這些捐税,基本上都被軍閥們挪用於戰爭的開銷,或者自己貪墨了,教育經費當然沒戲了,都挪用了。到1920年,積欠竟達14個月之久, 在一年多的時間裏, 河南各級各類學校的一切經費開支全部停止, 連教師的薪資也無法發放。政府拖欠薪資如此之久, 使得許多教師家庭因為拿不到薪資,又缺少經濟來源, 基本生活幾乎都無法維持, 以至到了斷炊的窘地。
民國四公子之一的張伯駒,他的父親就是河南都督張鎮芳
沒辦法,從教育廳長到小學校長,教育部門的大小領導帶着會計,天天去堵省裏主要領導的門兒。您行行好,做做善事,不説增加教育經費,起碼把老師們的正常資薪,先發下來點,不然無米下鍋了!
可結果怎麼樣?領導説緊張啊,要辦的大事小情太多,教育界的朋友要堅韌,要咬牙挺住。
直到馮玉祥督豫,才發現不是沒錢,是河南老百姓的民脂民膏,都被張鎮芳和趙倜這兩個鱉孫颳走了!張鎮芳的錢,河南人民是要不來了,不過好歹他兒子拿着他爹搜過走的民脂民膏,收存文物,解放後捐給國家,也算是做了善事。可趙倜的,得感謝馮玉祥替河南人民做主,生生給摳出來,多數還給河南人民,特別是給了河南教育。
馮玉祥先是大筆一揮,省財政廳劃出每年200萬元的教育專款, 設立教育專款監理委員會專門機構,從此河南才有了獨立的專項教育經費。而且生怕不夠使的,還特批以契税代替地丁税,比教育廳原先預想的數額,憑空多出來140萬元。
富可敵省的河南督軍趙倜,此皆河南人民的民脂民膏
同時查抄趙倜家產的工作,也在緊鑼密鼓的進行當中。從趙倜開設的軍裝局裏,抄出約值20萬元的銅元,當時有人建議分發各部隊,除了馮軍自己,參與河南戰役的靳雲鶚和胡景翼部隊也該都分一份,作為酬勞。
特別是胡景翼的陝軍,那也是民間武裝改編出身,換言之跟豫西的鎮嵩軍也差不到哪去,都是窮得叮噹響嗷嗷叫的窮哥們,鄭州之戰又損失慘重,立下汗馬之功,你馮玉祥脱穎而出,做了新任河南督軍,趙倜的財產這麼多,吃肉喝湯,於公於私,拿出來給兄弟們分分,也無可厚非吧?
但馮玉祥卻認為:這是趙倜取之河南的錢,是河南人民的血汗錢,應當用之於河南,不應隨便分散,於是將這筆款項撥辦平民教育。
這一下,不但靳雲鶚、胡景翼怒了,在當時在整個社會,大家對馮玉祥這種做法也很不理解,表示不相信這世上還有這樣的好人。馮玉祥的朋友,國民黨元老吳稚暉甚至吐槽:“定都是發給了官兵,若不然,官兵心裏一定不平。
北洋時期的馮玉祥,兩次督豫,譭譽參半
當然最恨的還是趙倜,老小子對此銜恨甚久,後來隨着奉軍反攻倒算,還要做還鄉團,你們吃進去的給我吐回來!河南最著名的老教育家張中孚,差點沒因此被趙倜扣押撕票。
其實馮玉祥重視教育是一以貫之的,來河南做督軍前,在陝西,就曾經將陝西督署辦公經費的一半,撥發給各個學校充作教育經費。
古人常説“大忠似奸,大奸似忠”,每次説到這個話題,我就想説馮玉祥在河南。
馮玉祥這個人,不是説不得,他身上毛病也不少。就在河南教育發展這個問題上,好面子的特點很明顯。簡單説就是步子邁得太大,容易扯着蛋!
馮玉祥在河南二次主政,新氣象非常強烈,又是搞貧民的安居工程,又是組織部隊清理、建設新街道,更是督促各地破除迷信、放足、剪辮子、禁娼禁毒,大辦識字班、圖書館和遊民習藝所等等,社會教育機構和經費大增。
二次督豫時期的馮玉祥,這一階段在河南曾大有作為
但問題河南是個窮省,馮玉祥的社會改革步子太大,河南人民跟不上了。從1928年到1929年河南的社會教育機構增加了10. 4倍,但經費卻只增加了2. 8倍,每個機構的平均經費410. 6元,降到了110. 7元,下降了299. 9元,所以質量就成了問題,許多事情只能徒具形式,甚至擱置。
饒是如此,我也得為他説句公道話:馮玉祥起碼是想幹事、願意幹事的人,比總是説漂亮話,不下場,永遠袖手旁觀的不粘鍋,有云泥之別!
1922年9月,梁啓超到河南當時的省會開封,見了督軍馮玉祥,還做了兩場關於教育的演講。我不知道最早提出河南一定要搞一所好大學的倡導者是誰,但梁啓超絕對是這一觀點在早期聲音最大的倡導者,並且深深影響了河南的父母官馮玉祥。
梁啓超,康梁都曾在民國時代造訪開封,相較而言,前者更造福河南人民
梁啓超當時就講:“我當希望我國各省均要辦一個大學。
唯他省須尚可緩,可代表我國五千年文化之河南,則萬不可緩。以文明最古之地,連一個大學都沒有,寧不令人失望?
我很希望於各專門之外,趕緊辦一個大學。如無經費,即將現在之專門學校合起來。組織一完備大學校,聘請有名教授,造成人才。
又外國留學生,如在美國,每人最少年需兩千元,若四五年畢業,最少須耗在萬餘元,我國在外留學生約去萬人,年費不貲,極不合算。假使以全國所耗之留學經費,年約50萬元,在中國辦大學,延聘中外名人為教授,養成的人必然很多。日本人外出留學必大學畢業後,再研究幾年,繼續派出去考察若干年。我國派出留學生,循例補送,無目的,無限制,不講需要,隨便求學。歸國後或幹縣知事,或謀一團差,即是結果。河南偏又鄭重其事,特設一留學歐美預備學校,試問留學歐美,必要如此預備嗎?我以為最好將這不經濟的教育費合在一起,辦成一個大學。”
河南人不是不想搞大學,搞一所好大學,無奈從河南人袁項城到河南長大的徐世昌,下面督豫的河南人張鎮芳到趙倜,都不給力,直到馮玉祥——這個向來被批評為好名好面的外省人來河南,河南人民才看到一絲希望。
河南留學歐美預備學校,被梁啓超吐槽過的學校,即河南大學的前身
馮玉祥認為:好鋼得用在刀刃上,沒收趙倜的逆產,應該在省會開封辦一所大學,這樣的話,不僅可以把河南人民的脂膏歸還給河南人民,而且還可以起到百年樹人的功效,對河南人民本身就是個善舉。
説幹就幹,馮玉祥的親信、新任河南省教育廳廳長的凌冰,把創辦河南大學作為重要事件列入他的工作計劃,準備等省議會通過後,河南大學即日開辦。
凌冰,河南固始人,留美博士,學心理學的,南開大學實際上是他創辦的,他是南開學校大學部第一任教務長,也是河南大學由留學預科籌辦大學的產婆。順便説固始凌家也真是人才輩出,凌冰的兩位堂兄凌鉞、凌亮都參加過灤州起義,是馮玉祥的鐵哥們,另兩位堂兄弟凌濤和凌勉之,後來也都做過河南省教育廳長。
但要辦一所大學,談何容易?
最右凌冰,最左孫科,中間華人女子就是民國最高調的小三,“鄙眷藍妮”
要知道,1922年河南中州大學正式創辦前,當時全國所有公私立大學共計僅有36所,其中中國人自己辦的大學才21所,而省立大學只有山西、湖北和雲南的3所,河南搞起來就是第4所了。
還好,趙倜是個富礦!
馮玉祥攆走趙倜是1922年5月,查抄逆產進行差不多是當年的10月,省長張鳳台向馮玉祥提出,是不是可以撥出一些搞搞公益?沒想到馮玉祥所圖更大,想基本都投在河南教育上,畢竟欠債太多了!
根據馮玉祥的建議,河南省政府把趙倜的產業:靈寶縣房產21處,棗園53畝,田地9頃21畝7分9釐,開封縣房產23處,田地37頃27畝8分7釐9毫又地16畝2分9釐8毫,信陽田產88擔,房產1處,汝南房產9處,地25頃55畝1分,確山地58畝1分3釐,許昌房產3處,天津奧租界房產1處,共計田產88擔,地67頃32畝2分1釐5毫,房產58處,經先後分別查存在案。除將汝南縣屬地53頃零4畝撥充河南女中學校經費,北京汪芝麻胡同一處撥歸豫籍國會議員招待所外,所有查存田地房屋等產,悉數撥歸河南大學,作為創辦河南大學基金。
河南中州大學時代的校門
然而,當年10月31日,馮玉祥就被撤銷河南督軍的差事,改任陸軍檢閲使到北京南苑去了,他沒有看到第二年河南大學的開學典禮和首批招生。
河南大學是馮玉祥的心結,在他在兩次主政河南期間,都鉚足勁發展河南大學,使之成為河南的窗口,也是自己的樣板工程。
1927年6月,國民黨的中央政治會議開封分會議決,合併前中州大學及農業、法政兩專門學校為國立開封中山大學,又經河南省政府重行決議,改稱河南省立中山大學,設置文、理、法、農各本科預科及農業推广部。等於在原有文理學院的基礎上,增加了法學院、農學院,後來又搞了醫學院。
當時有個大環境,就是1929年南京國民政府所頒佈了《大學組織法》,對“什麼是大學”進行了極為嚴格的規定,你沒有至少三個學院,就不能叫大學;只有兩個的,你就得拆分為獨立學院。這一刀切下去,就坑慘了內地省份的高等教育,本來就教育經費少、基礎薄弱、底子薄,不能跟東南富庶地區相比,剛搭起架子,發出萌芽,就被你給掐死了。於是甘肅中山大學變成了甘肅學院,貴州大學停辦,陝西中山大學降格為省立高級中學。
河南大學校園內的博文樓,1915年動工,1919年竣工,1925年李大釗同志曾此演講
要不是馮玉祥創造的大環境好,河南大學在《大學組織法》頒佈之前一兩年就完成了合併,河大也難有日後的發展,甚至被打回原形,回到留學歐美預備學校的原點,成為託福補習學校,至多是個新東方。
在5個學院的基礎上,河大篳路藍縷一路向前,到1947年時,己形成了文、理、法、農、醫、工6個學院的格局。當時在全國55所綜合性公私立大學中,擁有6個學院以上的綜合性大學僅有10所,除河南大學外,還有中央大學、北京大學、中山大學、浙江、四川、貴州、雲南、長春和台灣9所。
而且馮玉祥在河南重視教育,不僅僅是搞河南大學這一個面子工程,基礎教育也得到很大發展。根據民國教育部《第一次教育年鑑》的數據:1930年河南千人平均入學兒童數是25稍強,是鄰省湖北的3倍還多,接近安徽千人平均入學兒童數的3倍,甚至比教育發達的北平和江蘇也多。
風雪河大,百年高校
這裏順便吐槽一下,果粉整天吹蔣介石“黃金十年”的實際教育成果。
1933年,國民政府行政院農村復興委員會在江蘇常熟農村調查時,好不容易碰到一位中學生,以至於在調查日記中慨然寫道:“我們跑過的鄉村並不少,碰到中學生卻是第一次。”自南宋中國文化重心開始南移以來,蘇浙一直是人文薈萃的文化淵藪,可到了“黃金十年”,卻連中學生都成了鳳毛麟角,同時期中國其他地區農村的文化衰敗景象可想而知。
二十八畫生的《尋烏調查》報告裏,也有旁證。尋烏的地主羔子,在城東小學混張畢業文憑後,回鄉就能大擺知識分子架子,在名片上赫然印上“城東小學畢業生”幾個大字,每年可以和前清的秀才舉人在家族祠堂裏,平分學谷和胙肉,鄉民諷曰“騙祖宗”。
民國二一年(1932)的小學畢業證書,在那個時代,有小學文憑,就能在名片上炫耀
河南教育,曾有黑馬之勢,但問題是到了1930年,馮玉祥的主要心思,已不在於此了,中原大戰,一觸即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