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未隆冬,我在晉祠參加現代戲論文評獎期間,公務之暇,曾參觀了新建的“傅山紀念館”。此館建築典雅,陳列一新,有詩有文,有畫有書,編排得度,內容豐富。飽覽之後,對這位三晉先哲先賢的思想、學術、醫道、人品,已略知梗概。先生生明萬曆34年(1608年),卒於清康熙23年(1684年),享年79歲。他一生的大部分時間是在其故里陽曲縣度過的。少時聰慧勤學,博通經史諸子。飛詩文,精篆刻,辨金石之真贗,百不一失。明亡後隱居不仕,行醫濟世。康熙18年,雖曾被徵入都,然以老病相辭,歸山著述。山居間常常與兒子壽毛(傅眉),共挽一車,四鄉醫病途中,父子吟詠,甚至挑燈共讀,其情其趣,超乎常人。他的山水畫,皴擦不多,而丘壑磊呵,骨法不凡;他的墨竹,卓然出於塵表,不落俗套。他的字,講求寧拙勿巧,寧醜勿媚,寧支離勿輕滑,寧率真勿安排,曾被推為清代第一。觀其作如見其人,傅山先生就是這樣一位有山水之情懷、有青竹之氣節的不媚不巧、拙樸率真的學者。“梨園夜活”當言梨園之事,傅山先生對民間藝術也是十分愛好的。看戲聽曲,是他生活樂趣之一。先生垂暮之年,曾有一段書扎寫道:“老人家是甚不待動,書是兩三行,眵如膠矣。倒是那裏有唱腔的,和村老漢都坐在板凳上,聽什麼《飛龍鬧勾欄》,逍遣時光,倒還使得”。(《籍紅龕集》之二十三)傅山對戲曲藝術見解頗為驚深,曾有親題戲曲對聯,流傳於世。諸如“戲豈戲乎,戲推物理,越戲越真;曲是曲也,曲盡人情,愈出愈折”、“莫妙於台上人,離合悲歡入畫譜;最靈是閲場者,興觀羣怨助詩悄”。前聯的上下兩聯首字,一“戲”一“曲”,合為“戲曲”;先生既講述戲曲之理,又給這種“以程式性的歌舞表演故事”的民間藝術,予以“戲曲”之定名。時值清初,生髮此論,誠為可貴。後聯抬出戲曲藝術通過悲歡離合的傳奇演出,具有“詩三百”那樣重的“可興、可觀、可羣、可怨”的功能。為仕大夫所不屑的民間戲曲,傅山先生竟能作出如此精闢評價,可謂梨園知音。
傅山不僅能詩善畫,精通醫道。他也喜歡編寫劇本。他在晚年曾創作了《紅羅鏡》雜劇及《八仙慶壽》《齊人乞食》等短劇,其中以《紅羅鏡》為代表作。《紅羅鏡》雖襲元曲詞格但又不拘泥於元人雜劇的章法。全劇共山6折組成,每折中又不以某一組人物的上下場為限。劇中人物,根據情節及表演需要,不分主次,均可唱詠。獨唱、合唱、對唱、交叉唱,不拘一格自成一體。
《紅羅鏡》全劇的關目鋪陳是:
第一折:太原富樂院妓女弱娟與晉王府的外甥陸龍相愛。老鴇兒劉福子與妓院幫閒惡棍麻子龜見陸龍已無多少銀兩可榨,計劃將弱娟買於他鄉。弱娟急於從良,跳出火坑,與陸龍商定,相約出逃
第二折:科舉之年,新考中的舉子約請妓女們吃喝玩樂。妓女趙靜妹、劉無雙等,赴弱娟處,相邀赴會。弱娟心繫陸龍,無意應邀
第三折;陸龍託好友田基為之暗暗安排出逃事宜。田基在榆次東南郊的寺院裏為他們找好棲居之所。並找了位極其老成的漢子,備好馬匹,在承恩門(今大南門)外予先約定之處,等行弱娟與陸龍。是日,弱娟巧騙鴇兒説,陸龍給他家在南門外買下秋天淹制所需的鮮菜,乃同小保兒出城,弱娟如出籠之鳥,跨上快馬與陸龍逃之夭夭。弱娟與陸龍出逃前,弱娟曾贈陸龍菱花同心鏡一面,着陸龍佩戴胸口,陸龍頓覺冰涼,弱娟復將新獲紅羅一匹,為陸龍裹至胸口。“將秋羅裹在冰膚上,似月輪映著紅樣”。因“紅羅裹鏡”,是謂《紅羅鏡》。
第四折:陸龍的另一位好友林木公,對陸龍與弱娟相攜出走,極為掛牽。為此事求了晉王府中的宦官亨公公。他倆想出條辦法,請求晉工將弱娟以王府官樂的身份,賜予陸龍。此議經陸龍之母郡主娘娘寫本、由享公公極力保奏,終於得到了晉王的恩准。
第五折:山寺中的惡僧,見陸龍與弱娟寄宿寺中,心生歹念,伺圖逼奸。一晚上,因從良無緣鬱悶而死的太原名妓岫雲的鬼魂,在山寺窗前聽到弱娟與陸龍在互剖心跡,情義綿綿,她為同行姐妹逃離火坑而欣慰。此時,適逢惡僧前來行奸,岫云為保全弱娟,正義伸張,懲治了惡僧。
第六折:亨公公升堂,責打了鴇兒劉福子與麻子龜。並與林木公等,一同為陸龍與弱娟料理花燭之喜,有情人終成佳偶。
《紅羅鏡》就這樣一個滑稽有趣、別開生面的故事。
傅山在這出戏中,借劇中人物的插科打諢、嬉笑怒罵,對明、清封建統治者進行了痛快淋漓、入木三分地嘲諷與抨擊。在戲的第一折中,傅老先生首先就痛詆了當時土風的澆薄與墮落。弱娟與陸龍商量出逃之後去何處安身時,弱娟提議讓陸龍借個朋友的書舍智住。陸龍道:“休提朋友們肺腸,用着時冰涼。秀才們學堂,大半是淫房。幫襯的儂黃,隨處是盜囊”。弱娟又提議,請陸龍借匹快馬,遠奔他鄉。陸龍滿口答應,説借馬的事好辦。弱娟問,一間書房都借不來,怎麼就有人借給馬匹使用?陸龍不無憾慨地説,借給馬的是位不讀書的朋友,如今的朋友中,不讀書的比讀書的重信義。傅山對官場的鞭撻,集中表現在第六折中,
且看亨公公審問麻子龜與老鴇兒劉福子的幾段精彩的對白:
亨公公:麻子龜!你也是個人,什麼事兒過不得,偏尋到忘八家吃飯,只有這個飯好吃麼?
麻子龜:稟上老爺。就千里做官,也只為嘴。
亨公公:唋!胡説!我説你在忘八家討茶吃飯,你説千里求官,難道那些做官的都是忘八?打嘴!劉福子,你們娼婦家養個粉頭兒過,是個本等,怎麼偏耍逗搭-個鏊糟光棍在家裏?…
劉福子:老爺不知道,娼婦夥子裏也有極是可惡的人,若有個好光棍在家,就象個勢力鄉宦,人只是怕,再不敢欺負了。
亨公公:嚇,老林,我見衙門裏狗腿奴才,都做得是鄉宦事,怎麼忘八家也做起鄉宦來?……我且問你,陸相公在你家嫖,也不多幾日,怎麼卻套弄他一二千兩好東西,也忒狠了!
麻、劉:不敢在老爺上昧心説,小的們原是借銀子買好粉頭,還得粉頭賺錢還賬…中…就象那選官的借下京賬買好缺。買得好缺,到了任就打嚇賺錢。不然那討京賬的,屯在衙門上喊叫勒,就不成個官的體面,還顧的什麼百姓哩!
亨公公:老林,你看只個奴才,只管纏住個官,看他已是當真到了任哩!我就把他當個贓官犯了事的打一打!
麻、鴇:老爺,除是他不來嫖,但來嫖的,得奉承,奉承着要;得耍笑,耍笑着要。只是見了銀子親,少不得昧了良心。亨公公:這奴才倒也真個做的官,只知道銀子親,不管昧良心。不是個官是什麼?着實打!
以上表面是寫亨公公審問王八鴇兒,實質上是帶他人之口指桑罵槐,揭露鄉紳的橫行,揭露官吏的貪暴,揭露社會的昏暗。一這就是傅山編劇的宗旨。傅山常年生活於民眾之中,為人們醫病,替人們寫字,與村民們一塊坐着小板凳在戲場裏看“三倒腔”。他熟悉民間生活,深知人民疾苦。他用通俗淺顯而富有鄉土氣息的語言精心編撰的《紅羅鏡》,替人民傾吐了積壓心頭的怨恨。所以説,無論從思想性或藝術性上看,《紅羅鏡》都當是古劇中之奇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