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宇輝之外,更多英語教培老師們如今在幹啥?

董宇輝之外,更多英語教培老師們如今在幹啥?

編者按: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財經雜誌,作者:葉徐彤 王雨娟,編輯:餘樂,創業邦經授權發佈。

“之前隱隱感覺到英語的式微,也感覺到國家重視起語文,就去考了一個語文教資證。”有五年英語教培經歷的老師小軒告訴我們。2021年,她所在的教培機構倒閉,一年後的今天,她已入職一所國際學校,轉做語文老師。

從事英語教育工作的人對這幾年的風向轉變並不陌生。2017年艾瑞諮詢的報告顯示,英語在校外教培市場的參培率達81.4%,而數學和語文為46.9%和22%。近兩年有關降低英語教學比重的討論卻在興起。2021年7月,“雙減”政策出台後,大批英語教培老師流入勞務市場,面臨職業的重新抉擇。

我們採訪了幾位曾經的英語教培老師,他們在“雙減”來臨時或主動或被動地離開行業。

一年之後,他們當中有人加入“考編”大軍,面臨幾百人爭奪一個崗位的競爭;有人去民辦學校或素質教育機構繼續教英語,收入沒有以前高了,但生活變得悠閒起來;也有人從“英語教學從業者”的身份裏出走,徹底轉行。

進學校當老師

多位受訪的英語教培老師告訴我們,“雙減”一年後,他們和前同事中的多數人依然在當英語老師:要麼削尖腦袋擠進公立或私立學校;要麼轉入素質教育、職業教育等非學科培訓類機構;要麼成為“地下工作者”,做獨立老師私下授課。

“教英語”這條路之所以還是條“康莊大道”,一方面,雖然學科類校外培訓被禁止了,但實際上從青少兒、大學生到職場人,各個階段的人羣學英語的需求並未消失;另一方面,不少從教培機構裏走出的老師,都認為自己只會教書,沒有能力和勇氣轉行。

經歷過教培行業的動盪,許多教培老師都把進校當老師視作最理想的歸宿。

嶽小玥在西安的新東方做了兩年雅思老師,雖然她教的雅思、GRE課程屬於成人培訓,並不在被禁止的學科類培訓範圍內,但由於新東方整體業務受挫,嶽小玥的課酬下降、福利也減少了。此外,她認為教培工作過度耗費體力,不適合長期發展。多重因素影響下,嶽小玥萌生去意。

嶽小玥重新求職的方向很明確,投的都是學校教師崗位。她最終順利應聘上了一所民辦高校的英語老師。去高校面試當天,她發現面試名單上就有三位新東方的前同事。

劉黎在英語教育行業從業九年,曾先後在國際學校、留學機構做英語老師,2021年上半年加入字節跳動旗下的瓜瓜龍教育,不料未滿半年就被裁員。她難掩對學校老師的嚮往,“説實話,我覺得學校老師非常好,很輕鬆,而且有寒暑假。”

但是,只有少數教培老師能進入公立學校。教師編制本來就十分搶手,無異於千軍萬馬過獨木橋。而且,由於報考人數更多、崗位需求更少,英語教師的競爭比語文、數學等更為激烈。

在廣州的小軒長期關注當地英語老師招考信息,發現相比語文和數學,英語老師的招錄比最高,通常是兩三百人競爭一個崗位。

招聘需求也比語文、數學老師少得多。

比如廣州某區2021學年上學期招臨聘教師時,語文老師和數學老師都招了25位以上,但英語老師卻只招了4位。

根據某教師考試培訓機構統計的數據,2021年,長沙市開福區招聘5位小學英語教師,報名1501人,報錄比達300.2;有777人競爭2箇中學英語教師崗位,報錄比高達388.5。

除了競爭難度大,不少教培老師還認為,在應聘公辦學校的時候,有校外培訓經歷的老師會遭遇歧視。

嶽小玥投過一些公辦的高中和初中,卻連簡歷都通過不了,而她認為自己的簡歷足夠出彩。“很多的普通高中、初中的老師,不太喜歡我們教培老師。他們可能認為教培出來的老師過於注重考試技巧,有些投機取巧。”

對此,浙江一所公立學校的一位九年級英語老師對我們表示,雖然他並不直接參與招聘,但他確實沒見到過“能扛住中考實力,讓他佩服”的教培老師。不過他也隨即補充,也許是他見過的教培老師數量不夠多,他的判斷並不足以代表整體教培老師的水平。

在嶽小玥看來,教培老師的能力並不差。因為在新東方經常參加各種賽課,隨時可能被拉到台上講演,“像我們去面試時,和經驗相對比較少的老師一對比就很明顯,氣場是碾壓式的。”

新東方期間,她在課堂設計,課堂活動和班級管理上都積累了豐富的經驗。而且教培行業忙碌高壓的寒暑假,考驗巨大,能堅持下來的老師都有不俗的抗壓能力。

教師編制可遇不可求。更多教培老師的保底方案是去應聘民辦學校的合同制教師或公辦學校的臨聘教師。可即便是這類非編制類教師,競爭難度也隨着求職人數增加而水漲船高。

劉黎發現私立學校的招聘要求比往年提高了許多。有九年英語教育經驗的她,最近去面試一所規模較小的國際學校的助教老師時,還碰了壁。這個崗位的待遇在北京僅達平均工資的水平,卻也要求碩士學歷。

嶽小玥説,新東方的前同事都非常羨慕她能進民辦高校當老師。不過,她認為自己是因為動作快,在“雙減”之後沒多久就迅速找崗位,所以能順利入職。“我經常在想,如果我晚走兩個月,估計也不一定就能夠被撈起來。”

她的其他同事就沒這麼幸運了,因為行動遲了,後期市場上流出的教培老師太多,競爭難度加劇。嶽小玥瞭解到,自己的許多前同事一直沒找到心儀的下家,其中不乏有碩士學歷和海外教學經驗的老師。

同為老師 另一種生活

同樣是教英語,嶽小玥在民辦高校的生活比在教培時輕鬆許多。

嶽小玥在新東方當雅思老師時,課程常常排得滿滿當當,而且要在不同的校區間奔波。課量少的時候還要參加教研、賽課等活動。

在新東方工作兩年,嶽小玥忙得團團轉,也在飛速成長。不過,她清楚地認識到,在新東方當老師是“一碗青春飯”。許多老師到了一定年齡就會離開,因為身體扛不住。在新東方,大部分老師都是20到30歲的年輕人,35歲以上的老師寥寥無幾。

到了高校,老師們的平均年齡讓她安心,“我們部門有很多五十多歲的老師,你在學校也經常能看到白髮蒼蒼的老師。”對嶽小玥來説,這份工作“是可以一直做到退休的”。

工作強度大大降低了。嶽小玥這學期一週有12個課時,除了考試期間相對忙碌,平時只需上三個半天的課,其餘時間都可以靈活安排。“比如今天早上上了半天課,中午吃完飯後,可以美美地睡個午覺,下午把課程作業佈置好,其實就沒什麼事情了。看看書、看看文獻,或者校園裏逛逛,刷刷手機都可以,很自由。”

績效考核的壓力也幾乎沒有。“只要不犯什麼大錯誤,你不主動辭職,就不會被開除。”

在教培機構,寒暑假往往是教培老師最忙碌的工作時間,課時量大,“作業一堆一堆地來”,熬夜加班在所難免。有時上完一整天的課,30歲的嶽小玥都會感覺“氣短”。

到了高校,帶薪寒暑假成了令人豔羨的福利。時間由自己支配,想放鬆可以去遊山玩水,想賺錢可以接點副業。在剛剛過去的暑假,嶽小玥兼職做雅思老師,一個月副業收入超過一萬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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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嶽小玥(站立者)在高校參加教師培訓 受訪者(小紅書ID :是嶽老師呀)供圖

劉黎進入了北京一家的英語少兒戲劇社,工作和生活也開始有了清晰的界限。

此前在瓜瓜龍擔任輔導老師時,劉黎每天都要捧着手機回家長消息,“剛加入的前三個月我一天都沒有休息過,連軸轉”。日常工作除了答疑,還要承擔銷售課程的業績壓力。

現在,劉黎主要負責帶小孩子們做發聲練習、排練英文小短劇,不再有業績上的壓力。雖然週末需要連着上八到十小時的課程,但之後就能連休兩天。劉黎擁有了屬於自己的時間。

英語少兒戲劇社屬於素質教育的範疇,更注重寓教於樂,不在政策的限制範圍內。劉黎説,其實,許多家長還是抱着讓孩子學英語的目的而來。

這類素質教育機構是不少英語教培老師的新去處。在成都的王璇璇今年24歲,2021年離開了英語教培行業,轉行做了一份朝九晚五的電話銷售工作,但對工作內容十分厭惡,“每天都如坐針氈。” 2022年,王璇璇不抱希望地“裸考”了一次教師編制後,決定放棄在考編路上“卷”,重返教培行業。

如今她加入一家少兒英語機構,教室裏有桌椅板凳和自研教材,但屬於素質類教育。她瞭解到,當地許多英語學科培訓機構基本都轉型做了素質類教育。

當然,工作變得穩定、清閒之後,收入也大幅縮水了。嶽小玥在新東方最多能拿年薪20萬元,資深的同事能拿30萬,這在西安是拔尖的薪酬水平。如今到了高校,她的薪資降到每月五六千元。劉黎在戲劇社的工資相比在字節時期也砍了一半。

但是,她們都對現狀感到滿意。嶽小玥説,“相比教培老師的勞碌,有寒暑假的高校老師時薪算下來其實很高。”更重要的是,這份工作能帶來生活和工作的平衡。每每走在綠蔭環繞的校園裏,聽到小鳥的鳴叫,她都會心情愉悦得忍不住跟着哼唱。

原本劉黎只想把戲劇社當作過渡期的暫時性工作,但入職幾個月後,眼下看來,這份工作已經是為數不多的好選擇。

有時候,選擇的時機比選擇本身更重要。嶽小玥認為,如果自己剛畢業就進了學校當老師,就會“很窮”,未必過得知足。正是因為剛畢業先去教培機構,掙到了足夠填補房子首付的錢,如今需要空間時間了,再轉進高校,轉換的時機剛剛好。

還有一些人轉型當起了住傢俬人教師,佛山的卡卡就是其中一位。這個工作薪資可觀,而卡卡也有幼兒教培的經驗,對和小孩子打交道有信心。於是,她毫不猶豫地接下了這份工作。

住家老師雖然有老師的名稱,實際上屬於高端家政行業。卡卡需要住在僱主家裏,除了生活中多用英文和孩子交流,還要照顧孩子的日常起居。“坦白説,類似於孩子的管家”,卡卡説。

早上7點叫小朋友起牀,陪着一起洗漱、吃早餐。8點把孩子送去幼兒園後,卡卡可以靈活支配時間,學習、看書、外出聚會都可以。孩子4點放學後,卡卡才忙碌起來,要陪着孩子上游泳課、馬術課等各種興趣班,有時要接送孩子去參加同學聚會。回到家後,就該督促孩子洗澡睡覺了,睡前講講繪本故事。當小朋友睡去,卡卡一天的工作才算結束。

卡卡説,雖然有住家老師需求的家庭越來越多,但許多老師未必能接受這樣的工作環境。卡卡曾介紹過身邊一些朋友進入這個行業,但是他們給的答案很一致,都覺得缺乏自由。匹配老師和家庭之間的需求也很難,尤其有些家庭的要求比較奇怪,“有的家庭會占卜,得看老師的生辰八字,有些家庭還會看老師長得合不合眼緣,都是些很主觀的角度。”

大膽轉型

能像嶽小玥一樣找到稱心如意的工作的教培人是少數。社交平台上,教培人的自述大多充斥着身在教培行業的疲憊,以及對未來的困惑和焦慮。

一位三線城市的英語教培老師還在迷茫中,“從多年的教培行業出來後,整個人都頹了”。在他看來,自己純語言專業出身,缺乏其他技能。而且,三線城市除了教培的薪資相對可觀,其他行業的工資都較低,他無從選擇。

英語專業出身本不該是限制,而是一份加持。大膽轉型,也許能柳暗花明。劉黎也期待自己能成為英語複合型人才。“我可能會學一些額外的技能,比如説像新媒體、做視頻,未來會結合英語優勢繼續做教育相關的工作。

當了幾個月住家教師後,為了長期發展,卡卡還是選擇了轉行。“當自己未來有了孩子,也不可能一直待在別人家。” 同時,雖然住家老師最高能拿到月薪五萬元,但卡卡對自己的未來收入有更高的期望。

因為看好跨境電商的前景,卡卡從佛山前往廣州,做起了跨境帶貨主播。帶貨主播與教培老師雖是兩份大不相同的職業,但卡卡並沒有感覺“水土不服”。英語優勢和在教培工作中訓練出來的語言表達能力,反而讓卡卡在轉型時遊刃有餘。

卡卡如今面向英國區觀眾直播,賣的主要是化妝品、瑜伽服等女性賽道產品。直播時,在場觀眾最多達到600多人次,已經是很不錯的成績。卡卡的薪資也比先前的教培崗位翻了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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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卡在直播間向外國觀眾賣口紅 供圖|受訪者(小紅書ID跨境主播卡卡)

在東北做了三年“掌門一對一”英語老師的沈悦悦,雙減後再也沒能找到一份能講課的工作。原有工作能力無法遷移,她決定放飛自我,不再考慮原有工作經驗的沿用,“愛幹嘛幹嘛。”

偶然間,她接觸到一家純地下的脱口秀廠牌。坐在觀眾席聽別人講段子時,她瘋狂懷念站在台上的感覺。從那之後,她開始寫段子、參加讀稿會、打磨語言技巧。

第一次走上開放麥舞台的晚上,她講了一些雙減後前同事們四處找工作碰壁、收入也面臨大幅降低的境況。台下笑的人不多,更多的人在認真聽沈悦悦講話。離開講台後,她再一次感到自己的表達引起了共鳴。那一刻,她彷彿找回了做英語老師的初心:表達自己,激勵別人。

在沈悦悦的身邊,許多朋友都曾趕上過英語培訓火熱時的機會:拿着985的名頭加入一家頭部教育培訓大廠,一畢業就能拿20、30萬的薪水,清北畢業生40多萬也不少見。那是一架飛速上升的電梯,湧進去的人雖然辛苦,卻都跟着電梯一起上升,同齡人的身影逐漸被甩在身後。但是,雙減之後,那架電梯被攔腰砍斷,朋友們就此失重。不少朋友像她一樣,不再向往正軌。

沈悦悦的前同事,在離開某教育大廠後,搬家到長沙開始新的生活。她不再上班,而是開了家服裝店,英語能力派不上什麼用場,但她的生活可以自負盈虧,不再依賴於某個龐大的公司機器。

也有前同事選擇出國讀書,見過破滅之後,同事不再一味追求高薪專業,而是隨心所欲地讀了藝術類。還有朋友沒再能找到滿意的工作,放任自己躺在家裏。

沈悦悦在説脱口秀之餘,還幫廠牌打理公眾號、小紅書、微博等平台,也承擔起了一部分拉新、賣票的任務。她驚訝地發現,這個放飛自我後的職業轉型,並沒有完全荒廢掉當英語老師時的功力——拉學生買課續費,也是那時必要的本事。

一年多之後回看,沈悦悦不再是從飛速上升的電梯中跌落下來的感受。她逐漸看到了更多原本虛浮泡沫中的危機,偏離教育的本質也讓她尤為難受。以前的工作狀態在她的記憶裏變得失真。主動或被動地,她接受了被風向吹到脱口秀舞台上的事實,也接受了現在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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