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子無情——説説票友皇帝李存勖悲催的“演藝生涯”

五代十國在中國歷史上屬於相對冷門的一個時期。在今天我們能看到的講述這一時代的文學或影視作品也不多,許多對歷史興趣不大的朋友説起唐宋元明清來可能頭頭是道,但提起五代十國就一頭霧水了。

不過要説起“十三太保”大家是不是就耳熟能詳了?其實這個詞彙就誕生於五代十國,最初指晚唐軍閥李克用的13個兒子——大太保李嗣源、二太保李嗣昭、三太保李存勖、四太保李存信、五太保李存進、六太保李嗣本、七太保李嗣恩、八太保李存璋、九太保李存審、十太保李存賢、十一太保史敬思、十二太保康君立以及十三太保李存孝。據説是因為這13子皆被封為太保而得名,有時也單指排行第十三的“打虎將軍”李存孝。

因為“十三太保”這個名號實在是霸氣側漏,後來被許多人物組合以及團體所採用,不過到近現代幾乎就為“古惑仔”所專有了。

李克用的十三太保其實大多為養子(史敬思、康君立不是養子,他倆是李克用的同輩人),親生兒子僅李存勖一個——而這位後唐開國皇帝的一生,也充滿了傳奇色彩。

李存勖的前半生,堪比東吳大帝孫仲謀。

李存勖本是西突厥沙陀部人,本來姓朱邪,小字亞子。其祖父朱邪赤心因鎮壓龐勳兵變有功而被唐懿宗李漼賜李姓(即後唐獻祖李國昌),其父李克用又因鎮壓黃巢起義、救駕唐昭宗李曄居功而官封河東節度使、爵拜晉王,成為晚唐最大的割據勢力之一,並與另一大軍閥朱温間產生了尖鋭的矛盾。

天佑四年(公元907年)朱温篡唐代梁,李克用拒不承認後梁政權,仍沿用唐朝的天佑年號並以復興李唐為號召討伐朱温。不過一年後,李克用便不幸病逝,臨終前將未了之願盡託於長子李存勖,這就是著名的“晉王三矢”的典故:

“梁,吾仇也;燕王(劉仁恭、劉守光父子),吾所立,契丹與吾約為兄弟,而皆背晉以歸梁。此三者,吾遺恨也。與爾三矢,爾其無忘乃父之志!”(《新五代史·卷三十七·伶官傳第二十五》)

這個典故的真實性後來頗受質疑,不過李存勖確實沒有辜負老爹所託。他在繼承晉王之位後用了16年的時間,基本完成了李克用託付給他的三大遺願。

戲子無情——説説票友皇帝李存勖悲催的“演藝生涯”

1、滅桀燕。天佑八年(公元911年),劉守光在幽州稱帝,國號大燕,史稱桀燕。同年,李存勖出兵討伐桀燕,期間還打退了朱温親自率領的援兵,歷經3年奮戰終於攻破幽州。天佑十一年(公元914年),李存勖在太原處決了劉仁恭、劉守光父子,完成了父親的第一個心願。

2、兩敗契丹。同年,壽州刺史盧文進叛逃並引契丹軍南下,遼朝(當時國號為契丹)開國皇帝耶律阿保機親率50萬大軍入寇幽州。於是李存勖也率領7萬步騎北上與契丹軍大戰於幽州城下並大敗之,俘斬虜兵上萬,繳獲無數,使得契丹人在近10年間無力南下。

天祐十八年(公元921年),義武節度使王處直(上世紀在他的墓葬出土了漢白玉彩繪浮雕武士石刻等國寶級文物,現藏於國家博物館)勾結契丹,導致丁胄被圍。李存勖再次率領5千鐵騎北上,先後在新城(今河北高碑店)、望都(今河北望都)連續大敗契丹,不但解了契丹之圍,還一口氣把他們攆回了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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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説從五代到北宋,契丹被南朝揍得最狠的就是李存勖打的這兩仗。後周時也打贏過契丹,但是“睡王”耶律述律時的契丹能跟耶律阿保機比嗎?)

3、滅後梁。話説梁、晉兩家早在唐朝還沒亡國的時候就整天互掐,唐亡以後掐得更狠,前前後後掐了近40年。不過在李存勖繼位晉王之後,朱温漸漸抵擋不住這個初生牛犢的凌厲攻勢,接連被打得大敗、裏子面子丟了個精光,被活生生的氣病了。他的兒子朱友珪趁機弒父奪位,一代梟雄朱温就這麼窩囊的掛掉了。

不久,朱友珪的弟弟朱友貞又弒兄稱帝,後梁內亂叢生,本是李存勖進取的大好時機。奈何有河朔三鎮、桀燕、契丹牽後腿,把李存勖折騰得手忙腳亂,直到天佑十七年(公元920年)以後,他才將主要的精力放在討伐後梁這一方向。

經過4年苦戰,李存勖終於攻陷汴州,朱友貞自殺,後梁滅國。

戲子無情——説説票友皇帝李存勖悲催的“演藝生涯”

也就是在同一年,李存勖接受諸鎮勸進稱帝,並定都洛陽、改年號為同光,但沿用大唐國號。同時他還追贈父祖三代為皇帝,與唐高祖李淵、唐太宗李世民、唐懿宗李漼、唐昭宗李曄並列為七廟,以示自己為李唐王朝的合法繼承人。

後唐立國後依舊鋭氣不減,又連續吞岐國、滅前蜀,得鳳翔、漢中及兩川之地,一統天下之勢幾乎勢不可擋,使得那些割據南方的諸國幾乎惶惶不可終日。如果這種勢頭能夠保持下去,李存勖很可能成為繼始皇帝嬴政和隋文帝楊堅之後,又一個終結亂世的中興華夏之主,從而名垂青史、受萬世景仰。

這樣一來,此時還是個小盆友的趙匡胤長大以後恐怕只有當江湖大俠的命,而他練的那套拳棒,肯定也沒機會被冠以“太祖”的名頭了。

戲子無情——説説票友皇帝李存勖悲催的“演藝生涯”

事實上,當時幾乎人人都看好李存勖,就連死對頭朱温都對他讚不絕口:

“生子當如李亞子,克用為不亡矣!至如吾兒,豚犬耳!”(《資治通鑑·卷二百六十六·後梁紀第一》)

這話是不是有些耳熟?當然,我們更熟悉的是曹操誇孫權的版本:“生子當如孫仲謀,劉景升兒子若豚犬耳”(《三國志裴松之注·卷四十七·吳主傳第二》)——都想把人家的兒子搶過來自己養了,可見“別人家的孩子”這種段子由來已久,也證明李存勖確實有讓人折服的資本。

可是一轉眼的工夫,堪比東吳大帝的李存勖就栽在了一羣戲子的手上,不但死得慘不忍睹,而且使得本來一往無前的後唐國勢驟然急轉直下,立國僅14年後即告亡國。

這是怎麼回事?

熱衷於“追星”的李存勖,最終慘死於他的“偶像”們之手。

話説唐玄宗李隆基在他的前半輩子也是個勵精圖治、開拓進取的雄主,一手開創出空前絕後的開元盛世。不過好日子沒過上幾天,這位皇帝陛下就覺得他的江山已經被治理得完美無缺,再也不需要他去操心,甚至打算把權力交出去:

“我不出長安且十年,海內無事,朕將吐納導引,以天下事付(李)林甫,若何?”(《新唐書·卷二百七·列傳第一百三十二》)

人家李隆基好歹也是天下共主,又弄出來個太平盛世,自以為“革命已經成功,寡人無須努力”在某種程度上也説得過去。可是李存勖的腦子裏也蹦出同樣的想法,就讓人無論如何也想不通了——畢竟南方半壁江山仍有吳、楚、閩、南漢等諸國割據,北方的契丹仍然對富饒的中原虎視眈眈,而後唐所佔據的疆土在歷經了百多年的戰亂後更是遍地焦土、民生艱困,李存勖得有多自大,才會覺得他這輩子已經沒有追求了?

戲子無情——説説票友皇帝李存勖悲催的“演藝生涯”

可他偏偏就是這麼想的。不過也可能因為李存勖是個孝順的孩子,一心就記掛着他老爹李克用託付的三個“小目標”。在他將那三支箭送進太廟告祭老爹在天之靈以後,突然就發現自己的心靈空虛了、理想大志神馬的都是浮雲了……

反正不管怎麼説,自從當上皇帝以後,李存勖就跟換了個人似的,也不領兵打仗了,更無心打理朝政,而是將全部的精力投入到了自己的“演藝事業”當中。

當然,導致李存勖最終倒黴的原因還包括縱容皇后干政、猜忌和殺戮功臣、背信殺降、橫徵暴斂吝嗇錢財等等。但給人們留下印象最深刻的、也是導致他死於非命的直接原因,還在於李存勖的“戲癮”。

戲子無情——説説票友皇帝李存勖悲催的“演藝生涯”

話説中國戲劇的歷史源遠流長。早在三代之前便有“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尚書·虞書·舜典》)的記載,説的就是用來祭神的原始歌舞;到秦漢前後,如儺戲、社火、角抵、參軍戲、踏搖娘等表演形式和戲劇的萌芽就已經出現;而到了隋唐以後,中國本土的戲劇藝術正式形成,並隨着當時高度發達的文學、歌舞等藝術形式的發展,誕生了一批用歌舞演故事的戲劇曲目,很快就獲得了各界人士的擁戴與喜愛。

就像我們的爺爺輩喜歡聽戲,父母輩喜歡看電視劇,年輕人喜歡電影、網劇和短視頻一樣,各種形式的戲劇藝術的魅力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夠抗拒得了的。皇帝當然不是一般人,但也是肉體凡胎,更有七情六慾,所以熱愛戲劇藝術的也為數不少,比如唐玄宗李隆基、宋徽宗趙佶、明武宗朱厚照、清高宗弘曆等等。不過要是論起沉迷程度,那是誰也比不上李存勖這位後唐莊宗皇帝。

戲子無情——説説票友皇帝李存勖悲催的“演藝生涯”

李存勖自幼就是個戲迷,不但愛看戲,還時常按捺不住親自上台演戲的衝動,甚至按照伶人(也稱優伶,即演員、藝人)的傳統給自己取了個藝名,叫“李天下”……

藝名是傳統藝人為了突出自身特點以招攬觀眾、擴大影響而給自己取的俗號。同時因為在古時演戲屬於賤業,伶人使用藝名示於大眾,也有不使宗族和親長蒙羞的意思——不過李存勖給自己弄個藝名出來就與此毫無關聯了,完全是為了表現他對戲劇事業的無限熱愛。

不過那時候他內有老爹管束(老爹沒了還有“三矢之誓”制約),外有強敵環繞、隨時有身死族滅的危險,所以李存勖不得不壓抑自己的喜好,專注于軍國大事,遂有開國奠基之功業。

但等到他當上皇帝、覺得自己沒啥追求了以後,就徹底的放飛自我,幾乎將全部的身心都投入到轟轟烈烈的演藝事業中去了。

但凡喜愛戲劇的人,都免不了“追星”的癖好,李存勖也是如此。不過於相比於現代土豪追星以金錢開道,李存勖位高權重,追星的手法自然也“高端”得多,比如賞官。在他稱帝之前,就曾任命他寵愛的伶人楊婆兒為刺史,並賜姓名為李存儒。結果這個李存儒一點都不爭氣,史稱他“志事掊斂,防城卒皆徵月課縱歸”(《資治通鑑·卷二百七十一·梁紀第六》),結果導致衞州失陷,讓李存勖手忙腳亂了好半天。

不過他對此並不在意,稱帝后又任命伶人陳俊、儲德源當刺史。李存勖對隨他打天下的功臣猜忌防範、吝嗇賞賜,很多為他捨命拼殺的將士最終一無所得,而於君於國於民毫無貢獻的伶人卻驟得高位,於是導致人心離散、將士憤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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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咱們也不能搞職業歧視,把伶人説的一無是處。比如擅演雜戲的敬新磨就因巧言智救忠言直諫的中牟令而備受尊敬,不過史書中關於這位“良伶”的另一段記載,則是更讓人為之感慨:

“莊宗嘗與羣優戲於庭,四顧而呼曰:‘李天下,李天下何在?’新磨遽前以手批其頰。莊宗失色,左右皆恐,羣伶亦大驚駭,共持新磨詰曰:‘汝奈何批天子頰?’新磨對曰:‘李天下者,一人而已,復誰呼邪!’於是左右皆笑,莊宗大喜,賜與新磨甚厚。”(《新五代史·卷三十七·伶官傳第二十五》)

這固然是敬新磨巧言進諫皇帝不端行為的又一個例子。但一介伶人竟然膽大妄為到公然抽皇帝一個耳光,這就有些聳人聽聞了。更讓人無語的是,李存勖轉怒為喜並賞賜敬新磨,並非是因為他接受了進諫,而是被後者的馬屁拍得渾身舒服,這才不在意挨的那一巴掌。

此時的李存勖,稱之為昏君已經沒有什麼問題了。

戲子無情——説説票友皇帝李存勖悲催的“演藝生涯”

敬新磨這樣值得尊敬的伶人也只能憑藉“巧言”解決一些枝節問題。但即便如此,敬新磨也只有一個,更多的伶人則只作惡、不為善:

“然時諸伶,獨新磨尤善俳,其語最著,而不聞其佗過惡。其敗政亂國者,有景進、史彥瓊、郭門高三人為最。”(引用同上)

比如景進,官至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左散騎常侍兼御史大夫、上柱國,作為李存勖的耳目監視羣臣,所以深得信任。於是景進趁機肆意凌辱大臣,而大臣們敢怒不敢言,要麼不得不巴結、行賄以保平安,否則就會被景進構陷,使得文武百官都對他忌憚不已。而史彥瓊在為鄴都監軍時,只顧着大肆貪污爭權,一到戰事降臨立馬秒慫,嚇得連夜逃回京師,拱手將魏博六州送給了軍閥趙在禮,也為李存勖的最終慘死埋下了伏筆。

而郭從謙這個由李存勖一手簡拔於微末的伶人,則親手終結了自己恩主的性命。

郭從謙,藝名門高,當然是伶人出身,因演技比較出眾受到李存勖喜愛後得官,又因立下軍功而晉升為馬直(戍衞京師的騎兵)指揮使。但是不知道啥原因,郭門高當上大官之後反倒跟李存勖的關係生疏了,轉過頭去就認樞密使郭崇韜為叔父,不久又當上了李存勖的弟弟、睦王李存乂的養子。

戲子無情——説説票友皇帝李存勖悲催的“演藝生涯”

同光四年(公元926年),郭崇韜被皇后劉氏和宦官李從襲等人聯手構陷而死,與郭交好的李存乂因此“心懷怨望”,也被李存勖所殺。這下子郭門高在朝中的兩大靠山都沒了,於是心懷怨恨,打算尋機報復。

也是在同年,鄴城發生叛亂,李存勖令他的義兄李嗣源率軍平叛。結果李嗣源被石敬瑭與叛軍聯手控制,轉個眼的工夫就成了叛軍首領……

李存勖聞訊大怒,扔下他深愛的演藝事業打算御駕親征。結果就在他籌備出征以至於京城兵荒馬亂之際,被郭門高抓住機會發動了叛亂併火燒興教門,混亂中李存勖被流矢射中,最後死於非命,史稱興教門之變。

古人對於生死之事看得比現在要淡一些,但也有講究,比如説“死有全屍”就是其中之一。然而在李存勖死後,又有一個不知名的伶人不惜拿出自己吃飯的傢伙——樂器扔在李存勖的屍體上縱火焚燒,這得是多大的仇、多大的恨啊!

話説自古以來優伶便被視為賤業,社會地位比豬狗也高不到哪兒去,飽受歧視與虐待。而不管李存勖曾與他們有過什麼私怨,但他確實是對待伶人這個羣體最為寬容、優待的皇帝,伶人得到了前所未有重用,權勢、財富和地位都是在此前做夢都不敢想的。

要換我是當時的伶人,哪怕拼了命也得死保李存勖啊!即便不為自己,是不是也得替子孫、同行考慮一下?

可是以景進、史彥瓊為代表的大多數伶人,卻只顧着挖自己恩主的牆角,郭門高更是親手終結了對於伶人這一羣體來説,幾乎是史上唯一的“盛世”。

現在經常聽人説“某某無情,戲子無義”——這話不一定對,但對於九泉之下的李存勖來説,卻一定會深以為然的。

郭門高等伶人蹦躂了沒幾天,李嗣源就殺進了洛陽將其屠戮殆盡,並葬李存勖之殘屍於雍陵,諡號莊宗。

而苟活下來的那些殘餘伶人,也只好繼續當他們的“賤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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