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士高考回憶錄 | 梅宏:不要糾結於大學讀什麼專業

院士高考回憶錄 | 梅宏:不要糾結於大學讀什麼專業
▲梅宏院士給參加高考學子的寄語。圖/受訪者供圖

從計算機學界到數字經濟研究界,你經常會不經意間看到一位演講嘉賓,他是中國科學院院士、中國計算機學會理事長——梅宏。

梅宏個子中等、偏瘦、寸頭、臉形方正,雙目炯炯有神——他的視力至今還有1.2。喜歡穿着白襯衫,有時也穿淺藍色的,一身黑西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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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宏院士。圖/新京報記者 浦峯 攝

梅宏出生於貴州省遵義市餘慶縣,讀完小學一年級的他,隨父親從縣城白泥鎮到烏江以北的敖溪鎮——這在當地被稱為江外,一個離縣城車程60多公里的鄉鎮。他一直在那裏上學,直到1980年秋天——隨後前往南京航空學院(下稱“南航”)上大學。

讀小學三年級時,梅宏不經意在外婆家的閣樓裏發現了一套《封神演義》,從此開始熱衷看小説,喜歡在文學叢書裏徜徉。在高中以前,他就讀過了“四大名著”、“三花”(《山菊花》、《苦菜花》和《迎春花》)、《金光大道》《豔陽天》等浩然系列,等等,文學著作。

這讓他的語文考試作文一直拿高分,語文成績一直都很優秀。但他數理化也不差,初三參加餘慶縣的數理化競賽,梅宏的總分全縣排第一。但網上有一説是“第二”,梅宏告訴新京報,在他記憶中 “應該是第一”,不知怎麼就傳成了第二。

這讓梅宏在中學時有點“狂”。他敢於給老師挑錯,而且往往都是他對。高考結束回到家,母親問他考得怎樣時,他告訴母親,“您放心,我要考不上,全縣人都考不上。”“我那時候很狂的”,梅宏這麼評價年輕時的自己。

梅宏年少時的“狂”,後來變成了科學家的直言和敢言。他一直堅信從事科學研究必須有批判性思維和精神,有挑戰權威的勇氣。他和他的學生之間就存在大量學術觀點爭辯,甚至能否敢於和他爭辯,成為他選擇學生的標準之一。2021年5月,他在貴陽舉辦的“2021數博會”上説,現在我們都談數據是資源、是資產,但是國家在法律層面還沒有明確數據的資產地位,建言需要加快相關立法工作。

從小喜歡文學,後來又因為《科學的春天》《哥德巴赫猜想》等影響,對科學家充滿了崇敬之情,再到自己後來成為了一名科學家。梅宏的高考會有些什麼有趣的故事,是否如願?新京報為此專訪了梅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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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宏院士在2017年貴陽數博會上做演講。圖/受訪者供圖

對科學家有一種崇敬之情

新京報:你15歲(1978年)是怎麼閲讀到郭沫若的《科學的春天》和徐遲的《哥德巴赫猜想》(關於陳景潤的故事)的?

梅宏:那時雖然説媒體還不夠發達,但對《哥德巴赫猜想》報告文學有大力宣傳。我那時具體是怎麼讀到的記不清楚了。當時的主流媒體像《光明日報》都在宣傳。

讀到這些,我想有兩個原因,一是自己喜歡閲讀,二是“文化大革命”剛結束,雖然大家對“文革”還心有餘悸,但是對新鮮事物又充滿好奇,新消息傳播比較快。

我父親是知識分子,那個時候對科技有一種特別崇敬的感情。我們那時候流行一句話,“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所以,當學校宣傳陳景潤的故事,我就覺得很神聖。當時還流傳一本書,叫《第二次握手》——講述了一個物理學家丁潔瓊的故事。這些知識的浸染都讓我對科學家有一種崇敬之情。

新京報:實際上,你是很喜歡文學的。公開資料説,你讀的第一本課外書是《封神演義》,後來又讀了四大名著、當時還是禁書的“三花”系列小説。

梅宏:是的。我是讀完小學一年級跟隨父親從餘慶縣城到下面的敖溪小學讀書。我父親是受命到敖溪鎮創辦縣裏的“第二中學”,我家就住在敖溪中學裏。那時條件比較艱苦,敖溪中學的很多校園設施都是師生參與共建的。我們這幫老師的孩子一到晚上沒事幹,有一位老師那時正好在讀《水滸傳》,每天晚上他就給我們講《水滸傳》的故事。這是我接觸小説的開始。讀三年級時,我在外婆家的閣樓上發現了《封神演義》。這激發了我的閲讀興趣。後來一有機會我就找書看,各種書都看,包括“三花”、浩然系列、四大名著等小説,也會在同學之間傳閲。我們學校有一個圖書室,所有的小説我都看完了。

新京報:你父親是老師,他知道你喜歡看課外書的事嗎?有沒有不讓你看?

梅宏:他知道。但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我常常在課堂上偷偷看,可能知道,但沒有吭聲。不過,我當時還是比較自覺,我的作業全都及時做完,而且很多知識我都提前預習,沒有因為看課外書影響學業。實際上當時的課堂學業也並不重。從高中開始,我確實自己比較願意學習,對數理化也很感興趣。

我看課外書沒有影響到數理化的學習。記得初二那年,我父親給我們班上物理,有一次物理考試,為了防止學生作弊,他出了A、B兩份試卷,隔列分做A卷或B卷。我是唯一一個兩張卷子都完成的學生,兩張卷都得了90多分,全班最高。

新京報:在考上大學這件事情上,是不是父親對你影響最大?

梅宏:是的。父親對我們要求很高,不能有壞習慣,為人要正。這讓我們從小在做事、學習上養成了好習慣,奠定了很好的基礎。我弟因為當年敖溪中學停招初中,只能就讀小學裏的“戴帽初中”,教學質量存在不少問題,父親後來讓他跳級跟我同班,同年參加高考,也同時考上大學。這與當時縣裏另一家人三兄弟接續考上大學一事,成了當地的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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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前梅宏院士上大學前的全家合影。圖/受訪者供圖

如果讀文科能考上北大

新京報:你當年高考考哪些課程?

梅宏:文科是考語文、政治、數學、歷史、地理和外語。理科就是語文、數學、物理、化學、政治和外語。外語我們那年是第一次列入考試科目,之前是不考外語的,所以當年外語滿分是30分。我們初中學的是俄語,高中才開始學英語,而且是老師自學後再教給我們。我記得考了100分的45分,摺合下來14分不到。

新京報:關於高考,有沒有什麼印象深刻的事?

梅宏:印象很深刻的事情有兩件。一是,我們當年高考要去縣城考,當時我和我弟倆人乘班車自己去的,那時每天去縣城只有兩班車,一趟得小半天。到後住在我父母的朋友家裏,他家女兒比我大幾歲,我叫姐。她把她的手錶借給了我,我才在考試時可以有表看時間。

另一件事是,數學考完後,我和縣一中(餘慶中學)的幾個學生一起在考場外對答案。有一道題,我跟他們的答案都不一樣,一中的數學老師説我的答案是錯的,我和他們為此有了爭議。後來我們學校的數學老師來了,支持了我的解答思路。後來成績出來後還是證明我的對了。

新京報:當時高考考了多少分?你滿意嗎?

梅宏:我記得是430多分,是全縣唯一一個過了400分的。當年高考總分是530分,5門課各100分,加上外語30分。那年全省的理科“狀元”在遵義四中,大概是470分。我的成績在貴州省大概排20多名,在30名以內。

我差在哪?英語。我的英語沒及格,只考了十幾分。還有一個可能是化學,那年的化學我的分數極低,從來沒那麼低過,才70多分。後來我父親還曾想去查分,懷疑是不是判錯了卷。事實上我歷來考試,事後估分差不多都是基本準確的。那次是少有的一次例外。

新京報:如果當年讀文科,你認為自己能考上哪裏?

梅宏:估計上北大沒問題。初中文科考試,基本上沒有同學能夠超過我的分數。我記憶力好,歷史、地理考試基本都是高分。特別是歷史,怎麼考都是90多分。唯一的一次60分,還是因為同學抄我的答案,連帶我被判為作弊,老師給了60分。再加上我還有數學的優勢,當時文科數學考的比理科簡單。

新京報:當時你第一志願報的是哪個學校?

梅宏:清華大學。其實,我父親原本想讓我報考浙江大學。因為抗戰時浙大遷到了餘慶的鄰縣湄潭,浙大在當地的影響比較好。我父親是解放後和我奶奶一起從重慶巴縣到的湄潭,大學畢業後才分到餘慶中學任教。當時是分數出來以後再填志願,縣教育局領導認為我的分數不錯,就鼓動我填報了清華大學。

新京報:但後來讀的為什麼是南航?

梅宏:主要還是當時我們不懂高考錄取的規矩,我填報的是清華大學的無線電專業,而且不服從調劑。其實,如果報清華的其他專業估計也可能上。由於退檔較晚,我第二志願浙江大學,第三志願成都電訊工程學院(下稱“成電”,現電子科技大學),第四志願北京航空學院(現北京航空航天大學),第五志願四川大學,都錄完了,都沒名額給我了。這些學校除了浙江大學填了光學儀器專業,川大填了數學專業,其他都是無線電專業。

除了想去浙大,當時我們還是很想去成電讀的。因為我爺爺是從重慶(彼時重慶還屬於四川)到貴州做小生意,後來就留在了貴州湄潭。從小我們就填寫籍貫是四川巴縣,加上前幾年的高考餘慶有考上成電的,回來也宣傳,這樣四川和成電就成為我向往的一個地方。

因為我沒有被填報的學校錄取,而當時省招辦爭取讓高分考生都有大學讀,這樣他們做主就給我投到了南航。感謝南航的錄取,否則當年我可能就沒學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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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梅宏院士入讀南京航空航天大學後在玄武湖的留影。圖/受訪者供圖

一直有一顆上進心

新京報:你當時是在什麼情況下接到錄取通知的?

梅宏:這就有些戲劇性了。高考完了,我母親問我考得怎樣,我説“您放心,我要考不上,全縣人都考不上。”那時候我是很狂的,因為我對自己考試的成績估分一向八九不離十。

臨近發榜時,我和我弟到湄潭叔叔家玩,回家前説去買點東西。到了百貨公司我看上一個挎包,上面印着一架正在起飛的飛機圖案。一問,售貨員説這是某人到北京開會帶回來的紀念品,在那裏寄賣。我10塊錢買了下來。那天還挺奇怪的,從湄潭到敖溪的班車沒有了,我們就坐車到了鄰鎮松煙。松煙到敖溪有大約二十里路,我們當時就決定走回去。到家門口時,有人説我的通知書到了,一看,是南航,實話説我當時還不知道南航這所高校。那時第一念頭就是,不去讀了,再復讀一年。

新京報:後來怎麼又去了?走進南航校園是什麼心情?

梅宏:很多人勸我,包括我父親也説,去讀吧,這也是全國重點大學。當時對錄取後不讀有嚴格的規定,還需要辦理很多手續,否則第二年不能再考。走進南航後還是有點兒失落。因為前面幾個志願一個都沒中,特別是像成電都沒錄取我。

新京報:也就是,到了南航心裏還是沒邁過那個“坎”?

梅宏:對。有一個適應過程。特別是當南航有老師問到我的“高度近視”情況時,我才知道錄取過程中“高度近視”也是我被退檔的原因之一。當然,我一直沒有近視過,應該是某個環節出了問題。

到南航後,較長一段時間,我一直熱衷於各類學生活動。我參加了學校大學生科協下的文學組,積極參加各種文學交流活動,後來還做了組長。我擔任組長期間最值得提的事是把作家張弦(1980年,其創作的《被愛情遺忘的角落》獲得全國優秀短篇小説獎)請到南航做報告。當時文學組聚集了一幫愛好者,活動多,自然耽誤學習,組裏有好幾個同學因此退學回去復讀了,有的後來又考上了自己喜愛的文科。我還擔任過校團委的宣傳委員,負責每週末在學校禮堂電影放映時用幻燈播放學校一週要聞。

當然,我並沒有像我的某些組員那樣放棄專業,完全沉迷於文學之中。在參加各類學生活動之餘,我對自己的專業學習還算保持了以跟上課程進度為基本目標的精力投入。這有兩個原因,一是剛進校後的第一門考試是物理,我記得就考了班裏最高分,這無形中為自己立了一個標尺。另外就是貴州是航空工業基地,貴州學生畢業後基本上都是分配回去。而我不想被分配回貴州,因此,必須保持一個好的成績。

新京報:什麼時候才發生心態的轉變,接受自己的專業?

梅宏:我倒是沒有排斥過計算機這個專業,只是因為不是自己選的,又因高考錄取的失意,我才在上學後把很多精力放在學生活動上。真正改變我的,是研究生考試的失利。

由於不想被分配回貴州,我選擇了報考本校的研究生。記得當年招生名額只有5人,其中4個名額被本校學生考上了,但唯一的出國留學預備生名額卻被一外校考生“拿走”了。此事給我刺激比較大,我把它歸因為自己的學習投入不夠。當然,英語也一直是我的弱項,那時候我的英語開不了口,口音重,聽力也差。上研究生後,我就逐漸接受了現實,既然沒得選,只能堅持走下去,並努力走得好。我決定放棄文學愛好,專心從事計算機專業。我當時對自己也有了一個評價:我充其量也就是一個好的文學評論家,可以搞搞學術研究,但絕對成不了文豪。

新京報:回首往事,你如何看待自己當初進入南航學習這個“選擇”?

梅宏:我這一生,自己選擇的機會並不多,基本上都是被選擇。這也和我的性格有關。我比較怕老師,一般老師吩咐我做的事都會去做。我很多選擇就是當時聽了老師的建議。

南航是我值得感恩的青春歲月,沒有南航的收錄就沒有我的今天。在南航讀書給了我保持自信、努力上進的機會和動力。如果我真地去了清華,未必能夠走到今天的位置,在“人尖”扎堆的地方,我這種來自鄉鎮的年輕人會不會被打掉自信和前行的動力,這還真不好説。我後來在北大任教期間,遇到過很多中學時非常優秀的學生,結果到北大後發現不再“優秀”了,成績再也難以進入前列,從而導致心態發生了很大變化,失去了上進心。我一路走來,運氣不錯,學習的環境也很好。因此,心態保持很好,也一直有一顆上進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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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梅宏院士畢業,獲得當年南航的優秀畢業生證書。圖/受訪者供圖

不要糾結於大學專業

新京報:一年一度的高考在即,你最想對學子們説什麼?

梅宏:我覺得年輕時天性應該放開一點兒。我們那時候沒有受到太大的壓力,讀的課本很薄,有很多時間去玩,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對高考考生來講,心態應該放寬點兒,因為只有在輕鬆的環境下才能更好發揮自己的水平,太緊張是考不出好成績的。

高考完了以後,要放鬆自己,利用好暑假的時間調整自己的心態。因為進入大學,就是進入了人生的一個新階段,需要換一種心態去面對。

新京報:數字經濟時代是具有天然全球性競爭的時代。然而,我國的數字經濟發展卻面臨嚴峻的人才短缺挑戰。如果請你為此(或計算機專業)做個廣告,你會説什麼?

梅宏:我們正站在信息社會的“門口”,我們國家數字化轉型時代的帷幕已經拉開,這個時代的一個重要驅動力就是計算機和計算機所聯成的互聯網。這對人類社會經濟的改變將是巨大的、革命性的,將催生一種新的經濟形態,這就是數字經濟。

數字化轉型時代的到來,帶來的是一場社會經濟的革命。迎接這場變革,我們需要在理念和思維方式上的改變和適應。這個過程到底會持續多久,我認為到本世紀中葉可能都是轉型期。在這個轉型階段,計算機學科無疑將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我以為,計算機依然還是一個朝陽學科,處於不斷髮展中的學科,未來幾十年離不開計算機,離不開互聯網,學習這個專業將大有可為。

新京報:從專業來説,現如今大學畢業的學生有很多人找的工作並非自己所學專業領域。你想對即將面臨填報志願的學子們説什麼?

梅宏:我始終欣賞通識教育。大學是一個人的人生觀、世界觀形成的最為重要的階段,在這個時期應該多學基礎知識,這可能對將來的發展更好。所以,大學專業的選擇不用太在意,而且以後改換專業的機會也很多。即便是我們過去那個年代,學計算機專業出來的人,很多後來也是從事了其他行業的工作。

中國的大學教育已經進入一個大眾化時代。如果説我們過去的大學教育是精英教育,現在隨着社會的發展,大學教育變成了一個大眾化的教育。我覺得大學階段更重要的還是通識教育,是為人生打好基礎的階段。當前,教育部也在推進相關學科改革,如新工科建設。我理解,其中的要義也在於改變過去“一專業定終身”的狀況,為學生的未來發展留下更多選擇的可能性。理想的情況應該是,把專業的選擇更多留到大學高年級甚至研究生階段。

人物簡介

梅宏,中國科學院院士、中國計算機學會理事長。1963年5月生於貴州省遵義市餘慶縣。

1989年10月,博士畢業於上海交通大學的梅宏到北京大學計算機科學技術系從事博士後研究工作,出站後留在北大教書。

2011年,48歲的梅宏當選為中國科學院信息技術科學部院士。此後,梅宏開始走上高校的行政管理之路,先後在上海交通大學和北京理工大學擔任副校長職務。2019年6月,梅宏調任軍事科學院副院長。

在國家“八五”和“九五”期間,梅宏以技術負責人蔘與到相關國家科研項目中。截至2021年,梅宏承擔了數十項國家級科研項目,兩次擔任國家973計劃項目首席科學家。

梅宏也獲得了很多獎項,比如2018年,因為“雲-端融合的資源反射機制及高效互操作技術”項目獲得了國家技術發明一等獎。此外,還有國家自然科學二等獎、國家技術發明二等獎、國家科技進步二等獎等。

記者 肖隆平
編輯 柯   鋭
校對 陳荻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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