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漢民族史》系列
114 武乙射天
文/圖/輯|寒山憶雪
大約公元前1121年(武乙34年,季歷13年),吞程國、反攻犬戎得勝的周公季歷,前往沫邑(朝歌)朝見商王,得到了商王武乙的厚賞。
武乙賞賜季歷,當然不是為了表彰季歷之前的功績,而是為了繼續籠絡他,讓他去對付商王國的另一個勁敵——鬼方。
在前文「克定鬼方」一節中説過,鬼方位於陝北高原和晉西山區一帶,在夏王國與早商時期,他們的文化稱作朱開溝文化,在晚商時期,他們的文化稱作李家崖文化。
鬼方是周人對李家崖族羣的統稱,在商族人的語言裏,鬼方並不是指整個李家崖文化的族羣,而是指其中的某個方國。這個方國長期臣服於商,甲骨卜辭中幾乎沒有商人征伐鬼方的記錄。
對於李家崖族羣中的其他部族與方國,商國人將他們稱作土方、工方、基方以及其他的具體某方,其中最強大的就是工方。武丁時期,商國出動王師1.3萬人征討工方,最終將工方打敗,甚至可能將其驅逐到更北的河套地區,或隴東地區。
這一壯舉,在周人的語言體系中,就變成了“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將工方、土方統稱為鬼方了。
在這裏,我們也暫且採用周人的叫法。
鬼方被武丁打敗後,一度衰落。但經過祖庚、祖甲、馮辛、康丁兩代四王將近50餘年,以及武乙時期30餘年,共計80餘年時間的恢復,鬼方又重新壯大了起來。
相比來説,方戎位於晉北,召方位於晉中,都對商王畿有直接的威脅,而鬼方所在的陝北、晉西,對商王畿的直接威脅就小很多了。
但這並不代表商王國可以無視鬼方。雖然鬼方不能直接威脅商王畿,卻可以南下侵擾關中東部和晉西南的汾河盆地,甚至可以策動晉西南地區的隗姓方國叛離商國,使商國再次失去運城盆地的解州鹽池。
除此以外,如果鬼方持續強大,就可以像武丁時期那樣,進入晉中,並越過太行山,直接侵入王畿地區。
但此時的商王國,一方面剛剛平定召方的叛亂,短期內無法再次用兵,另一方面,與方戎的戰爭還沒有結束,商王國不可能捨近求遠,去攻打遠處的敵人。
很多人也許會納悶,為什麼武丁時期,商王國可以連續用兵甚至可以多線作戰,而到了武乙時期,僅僅過了100多年,就難以對多個方國同時開戰了呢?
最主要的原因是,商文明的先發優勢已經消失了,周邊方國也逐漸獲得了商王國的戰爭技術。這使得原先可以輕易打敗周邊方國,通過戰爭俘獲大量人口、物資,以戰養戰的模式運轉不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沒有技術代差的硬仗。商族人無法通過戰爭獲得收益,或者獲得收益的代價變大了,自然就難以連續用兵了。
所以,籠絡周國,讓周國替商國去征討鬼方,就很有必要了。
約公元前1120年(武乙35年,季歷14年),季歷再次領軍出征,目標直指西落鬼戎,《竹書紀年》記載為“周公季歷伐西落鬼戎”。
等等,前面不是説周人將要征討鬼方嗎,怎麼又變成西落鬼戎了呢?
其實,鬼戎就是鬼方。鬼方本就是廣義上的西戎人的一部分,雖然與古匈奴人有所融合,但語言、風俗應該與西戎有相近的地方。否則,不可能被周人稱作戎。
不過換句話説,上古時期,中原族羣對周邊族羣不夠了解時,往往會使用泛稱。比如胡人,原本是特指匈奴(匈字古音與胡相同),再後來,蒙古語族的先民,也被稱作東胡。再到三國魏晉時期,北方異族都可以稱作胡,再到隋唐,連西域金髮碧眼的色目人,也都可以叫胡人了。
鬼戎就是鬼方,這個很好理解,那麼“西落”又是什麼意思呢?
如果我們只單看這兩個字,的確很難知道它的本意。很多人會往地理位置上猜,因為有一個方位名詞“西”在其中。那麼“落”又是什麼呢?
如果我們回過頭來看一下鬼方族羣的李家崖文化的分佈區域,也許答案就接近了。
李家崖文化的分佈區域主要是陝北高原和晉西山地。在陝北高原,有一條著名的河流,洛河。之所以説著名,是因為在十三朝古都的洛陽那邊,也有一條洛河。為了區別這兩條洛河,人們往往把源自陝北高原西北部、流入關中東部注入渭水的這條洛河,稱作“西洛河”。
沒錯,西落鬼戎中的“西落”,正是“西洛”。
《竹書紀年》還記載,這場周人伐西落鬼戎之戰,以周人的勝利而告終,周人的軍隊俘獲了12個鬼方的部落首領,稱作“俘十二翟王(狄王)”。
就在周人開疆拓土、再次大勝的同時,商族那邊卻發生了一件不光彩的事情。
可能在季歷伐鬼戎的同時,也有可能稍遲,正在河渭地區舉行田獵的商王武乙,突然意外死亡。
按照《史記》的記載,武乙是在田獵時被雷劈死的,原文是“武乙獵於河渭之間,暴雷,武乙震死”。
這個説法可能是太史公參考了先秦史料,因為《竹書紀年》上也是同樣的説法,“王畋於河渭,大雷震死”。
但《竹書紀年》的記載比較簡略,《史記》則詳細敍述了武乙為什麼會遭雷劈。
《史記》中説到,武乙昏庸無道,做了個人偶,將它稱作天神,並與它比賽,結果當然是人偶天神輸了。對輸掉比賽的“天神”,武乙不僅施加各種侮辱,還用皮囊盛血,用弓箭射穿,稱作“射天”。
按照古人的觀念,武乙這是與天對抗,是近乎於精神病人的行為,結果自然是遭了天譴,被雷劈了。在現代人看來,武乙是妥妥的“裝逼遭雷劈”的典型。
但是冷靜下來想一想,這段記載會不會太過離奇荒誕了呢?射天鬧劇和遭雷劈的事件,會不會是後人的杜撰呢?
要知道,甲骨卜辭中顯示武乙反攻方戎、召方,解除了王畿西北側近在咫尺的威脅,成就了赫赫武功,因此,後人才給他上了“武”的諡號,待遇直追他的曾祖父——商朝版的漢武帝——武丁。而這段赫赫武功,居然在《史記》和《竹書紀年》以及其他史書上毫無體現。
與此相反的是,《史記》記載了武乙近乎神精病的一面,卻記載了季歷“修古公遺德,篤於行義,諸侯順之”。
我們知道,太史公如此記載,是出於儒家的史觀,推崇仁義。所以記載季歷仁德、武乙昏庸,以此來警示後世帝王。
但一向直接記錄血淋淋的殘酷史實的《竹書紀年》,卻只記載季歷開疆拓土的過程,卻不記載武乙的赫赫武功。原因也很簡單,《竹書紀年》畢竟是周人體系的史書,站在周人的立場上記錄歷史,如果不掩蓋武乙的光芒,有如何能突顯季歷呢?
我們不能説“武乙射天”和“雷劈”就一定是虛構的,但至少,這段歷史可以用另外一種解釋。
我們都知道,商族人是非常“迷信”的,他們崇拜祖先神和上帝,崇尚占卜巫鬼之術,為此,不惜用大量的活人和巨量的牲畜來搞各種祭祀。
用人偶替代天神,與天神比賽,箭射血囊,名為射天,可能都是商人神秘的巫鬼之術的一種。這種做法,與後世的扎小人詛咒別人,有相似的地方。
那麼商王扎的這個小人,哦不,商王射的這個天,究竟是針對誰的呢?
在甲骨卜辭中,商族人的最高神明被稱作“上帝”(非基督教的上帝),商族人射的是天神而非自己所信仰的上帝,可見商王武乙還是正常人類,而不是精神病人。
而“天神”是周人信仰的最高神,周人滅商得了天下之後,周王稱作“天子”,就是這一信仰的反應。
因而有很多人認為,武乙射天,其實就是在用巫術壓制周人的最高神。因為當時商族人忙着對付方戎和召方,只能籠絡周人去對付犬戎、鬼方,這導致周人逐漸強大起來。商人暫時無力壓制周人,於是先在宗教儀式上,把周人的天神壓制一頓再説。
這個説法有一定的道理,但也有不合常理的地方。
首先,周人並沒有強大到讓商族人忌憚。相比武丁時期臣服的周方來説,此時的周人,只不過多佔據了岐地和程地,再加上姻親的羌戎,也只是佔據了半個關中,不到2萬平方公里的面積。放到現在,這個面積也就是一兩個地級市的規模,與王畿面積相當於一兩個省、諸侯藩屬面積相當於兩三個省的商王國相比,就相當於後來的朝鮮對比明帝國一樣。
其次,商族人與周人處在合作期,不可能一邊籠絡周人,一邊又公然侮辱周人的天神。
最後,武乙末期,召方已經被平定,方戎雖然沒有徹底打敗,但暫時也無力南下攻商。此時的商王國,可以騰出部分兵力,開拔到河渭之間。
史書都稱武乙在河渭之間是搞田獵的,但我們仔細看田獵的地點和時間,就知道事情並不是這麼簡單。
河渭之間,也就是黃河和渭水之間,具體來説,就是關中東部、渭水以北、黃河以西的這片區域,現在的渭南市北部的蒲城、大荔一帶。這一地區,正是鬼方的南側,是從關中北上攻打鬼方的必經之路,也是前沿基地。
再看田獵的時間,恰好與季歷伐鬼方同時。
也就是説,商王武乙前來關中東部,是像歷次遠征一樣,由諸侯當前鋒,王師隨後,甲骨卜辭中往往稱作“王比某侯伐某方”。
換句話説,季歷伐鬼方,很可能不是獨自行動,而是商王親征,集合關中大部分藩國,並讓周國當前鋒打頭陣。
這也就可以理解,剛剛興起、實力並不十分強大的周方,為什麼可以打敗強大的鬼方部族,並獲得“俘十二翟王”這麼恐怖的戰績了。
既然商族人詛咒的不是周人的天神,那麼,又是誰的天神呢?
有研究發現,廣泛分佈在西北、西南地區的各個族羣,除了藏傳佛教和驢膠之外,原本的信仰為萬物有靈的原始宗教,其中都有一個最高神,天神。
也就是説,作為他們祖先的西戎、戎狄各部,都有可能信仰天神。考慮到當時的羌方已經間接臣服,犬戎也被周人阻擋在隴東,唯一對商王國有直接威脅的,就是鬼方。
所以,商王武乙用高大上的巫術(商族人認為的)所詛咒的天神,很有可能是鬼方的天神,而不是周人的天神。
不管如何,商軍在後,周軍在前,征討並打敗了鬼方,獲得了“俘十二翟王”的恐怖戰績。也正是在這場戰爭中,周人在陝北高原遇到了從晉中逃亡而來的同姓部族——召方族人。
這一支與周人偶遇的召方族人,被季歷收留並混入周人的隊伍中,最終回到了岐地(周原)。後世的西周三公之一、開創燕國的召公奭,就是這一支族人的後裔。
回到伐鬼方之戰的前後,商王武乙到關中東部的前線田獵(實為督戰),卻意外死亡,死因居然是遭雷劈。
那麼,武乙真的是被雷劈死的嗎?有書法認為,武乙是被周人殺死的,這個説法靠譜嗎?
關於這個問題,我們下節繼續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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