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懷瑾,在樹洞中入定700年的行者

南懷瑾,在樹洞中入定700年的行者

有個故事講出來,你們參參看。《達摩禪經》並不是禪宗祖師的達摩祖師,是他同門佛大先的徒弟佛陀跋陀羅所傳的。當時他被長安一批有學問的大和尚趕走,到江西廬山才翻譯這一本經,把修行做工夫的經驗留給中國,後來他在建康涅槃。他是有工夫的,他有個徒弟叫慧持法師,就是中國淨土宗創始人慧遠法師的弟弟。

先説慧遠法師為什麼出家,同當時的政治有關聯,他看不起那個時代,跳出政治圈子出家了,後來在廬山創了中國的另一個宗派“淨土宗”,根據佛學,提倡念南無阿彌陀佛,往生淨土。他的親兄弟慧持法師,跟這位佛陀跋陀羅禪師學禪定,走禪宗的路線。這個故事不能説假的哦!這是晉朝時候,大概是公元第五世紀。

歷史上有些記載,慧持法師到四川以後,就到峨嵋山走一圈,死在峨嵋了。可是到了七百年後的宋朝,峨嵋山下的樂山,有一天颳大風,一棵大樹吹倒了,發現有個和尚在樹洞裏打坐。最後向中央報告,當時皇帝是宋徽宗,會畫畫、寫字,文學非常好。他一聽有個和尚坐在樹洞裏頭,指甲長得把身子都捲起來,鬍子頭髮指甲還在長,就下命令送到首都河南開封。

中國素來有個宗教局,宋徽宗那時管佛教的是喇嘛金總持,是吐魯番、甘肅、青海那邊來的,就請他來,敲引磬讓慧持出定。打坐入定的人,怎麼叫都出不來的,要在耳朵邊上敲引磬,才會出定。你們注意,要慢慢敲引磬。磬,文學上叫“青磬”,木魚叫“紅魚”,紅魚青磬配起來很好聽。

慧持出定第一句話:“我的哥哥呢?”大家問他,你哥哥是誰啊?他説慧遠啊。嘿!那是晉朝的人耶,現在是宋朝啦,離晉朝有七百年了,你哥哥早涅槃了。他説這樣啊!眼睛一閉又要入定了。那個蕃僧拿引磬這麼敲,你不要入定,你入定幹嗎啊?問他準備到哪裏去,他説要回河南陳留。他兩兄弟是陳留人,玄奘法師也是這個地方的人。這個故事很有趣。

這個肉體怎麼一打坐七百年?所以《高僧傳》記載,打坐幾十年、一百多年活着的很多。我小的時候,曉得浙江諸暨有個道士,入定活到一百多年了,指甲會長長,每年老百姓都要給他剪指甲,剪鬍子。

生命是怎麼一回事?所以我常講,研究歷史很有趣。這個宋徽宗後來被金人俘虜到五國城;聽説有另一個材料,宋徽宗後來在東北出家做喇嘛了,這又是一件奇怪的事。他當時對這個入定的和尚作了三首詩,一看就是大徹大悟的詩。這位皇帝很奇怪,可以把一個國家玩到亡掉;他不但字畫文章好,禪也學得好。嘿!中國歷史奇怪的事真多。

七百年前老古錐,定中消息許誰知。

爭如只履西歸去,生死徒勞木作皮。

“七百年前老古錐”,什麼叫老古錐呢?唐朝、宋朝的話老古董。慧持不是在這個樹洞裏打坐七百年嗎?所以是七百年前的老古董。“定中消息許誰知”,這個問題就來了,可見他很內行;這個和尚究竟入的是什麼定?是念佛,還是打坐?還是修密宗觀想,唸咒子?還是修氣功,還是修什麼?你們説説看,哪個人懂得。這個定中的消息有誰知道。

“爭如只履西歸去”,他説你一定定了七百年有什麼用!還不如達摩祖師。我們那位達摩祖師一百二十歲到中國來傳禪宗,回到印度的時候一百五十歲了。傳説達摩祖師死後下葬少一隻鞋,一個和尚借一隻鞋給他,最後他還把這一隻鞋託人帶回中國來。“生死徒勞木作皮”,這句話宋徽宗罵人罵得很徹底,説人死後都拿木頭棺材來裝。他的文學,禪的境界那麼高,很不簡單吧!不管他亡不亡國,三首詩都很了不起,我們一看就懂了,因為中國書讀多了嘛。你們大家不懂,因為中國人不讀中國書嘛!

藏山於澤亦藏身,天下無藏道可親。

寄語莊周休擬議,樹中不是負趨人。

第二首,“藏山於澤亦藏身,天下無藏道可親”,這完全引用《莊子》,中間有一個大道理,也是修行、悟道的大道理,宋徽宗這個皇帝都懂。《莊子》有一句話講“藏舟於壑”,一艘千噸的大輪船,怕吹台風危險,把它開到山洞裏去藏起來。天下人做生意,拼命把錢賺來就是“藏財於我”。“藏山於澤”,那麼這個山呢?廬山啊、峨嵋山啊、喜馬拉雅山,放到哪裏去藏起來呢?放在海洋裏頭。對啊!整個的地球七分是海洋,一分是山,所以把山藏在海洋裏。人多會藏啊!賺錢放在銀行裏也是藏,藏錢於銀行。銀行靠得住嗎?銀行藏在保險公司。保險公司藏哪裏?不知道了。所以“藏舟於壑,藏山於澤”,人都想有個歸藏,都想保存自己的財富,保存生命。

但是莊子説,“有力者負之而走”,你説把幾千噸輪船藏在山裏頭,把喜馬拉雅山藏在四大海洋之中,這是最好的地方了。可是有力量的人,背在背上就跑了,連山、連船都跑掉了。你們做生意賺錢,有權力、財富,但是有辦法的人一下子把你併吞了,你就垮了。那麼最好藏在哪裏?《莊子》説:“藏天下於天下”,把宇宙放在宇宙裏頭誰動得了?所以藏天下於天下,藏空於空,把整個虛空放在虛空裏,動不了了。因此我上次在上海演講時説,“我們的國家究竟要藏富於民,或是藏富於國,要搞清楚。國富民強或者民富國強”,就是這個哲學。

懂了《莊子》這裏,回過頭來再看他這個詩。他説慧持法師躲在樹洞裏頭,打坐七百年沒有出定,“藏山於澤亦藏身”,他躲在樹裏打坐。“天下無藏道可親”,宋徽宗説這不是究竟。大徹大悟以後,像佛證得菩提以後,了了生死才是真正的道。但是他説慧持法師雖然在樹裏頭打坐,告訴莊子不要亂吹了,“寄語莊周休擬議,樹中不是負趨人”,慧持不是想把樹揹走的人,他是藏身在樹洞裏頭。你看宋徽宗的文學、禪宗、道家,見解多高明啊!

有情身不是無情,彼此人人定裏身。

會得菩提本無樹,何須辛苦問盧能。

第三首詩很值得參究的。“有情身不是無情”,佛學翻譯一切人叫眾生,唯識學翻譯為“有情”。這個身就是有情的,這是眾生。什麼叫有情呢?就是一切生命的這個身體是有感覺、有知覺的,所以叫有情。第三首詩更重要,同你們打坐有絕對的關係。

你打起坐來為什麼腿痛難過,感覺舒服不舒服,因為身體是有情的,有感覺有知覺的。宋徽宗這一首詩吹牛吹大了,完全是禪宗。天下人都在定中,不要修定,“彼此人人定裏身”,都是不生不死的。所以他批評慧持法師,在樹洞裏打坐七百年,有什麼了不起,沒有悟道,要學禪宗“會得菩提本無樹”,如果像六祖作的偈子一樣——“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這樣才大徹大悟了,他的肉體不應該在樹洞裏留了七百年。“何須辛苦問盧能”。盧能是誰啊?六祖。六祖俗家姓盧,出家的名字叫惠能。

這三首詩太好了。看了宋徽宗的這三首詩,對他的亡國,一個君主亡國的罪過都把他免了,太高明瞭,“有情身不是無情”,這個身體是有情的眾生,要懂得怎麼調整這個身體。“彼此人人定裏身。會得菩提本無樹,何須辛苦問盧能”。何須就是不須,你還參個什麼禪啊!你早就開悟了,成道了。

《禪與生命的認知初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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