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編|任逸飛 歷史研習社
作者 | 王曾瑜
摘自 | 《宋朝兵制初探》,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
編者按:
宋朝軍隊的戰鬥能力常常為後世史家所詬病,儘管其常備兵員數量龐大,但在重要的對外戰爭中卻屢遭敗績。宋軍總打敗仗的原因究竟何在?這自然需要從宋朝的軍事制度上去尋找原因。
王曾瑜教授出版於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宋朝兵制初探》(再版時更名為《宋朝軍制初探》)便是系統性研究兩宋軍制史的一部里程碑作品。
該書在詳細介紹了宋軍的指揮系統、編制、兵種、裝備以及後勤等各項內容後,在最後一章第十章裏試圖從軍事指揮的角度對宋軍作戰存在的問題進行分析,以下內容便節選自該章。
王曾瑜教授認為以宋太宗為典型代表的宋代君主喜好“將從中御”,遙控指揮戰場上將領的行動,導致統兵將帥無法依照實際情況來變更部署,以至於屢吃敗仗;宋軍在作戰時又不懂得集中兵力,行動消極遲緩,最終往往造成全軍覆沒。而宋軍的上述弊端其根源則在於趙宋王朝根深蒂固的“重文輕武”思想,提防武臣,不肯放權。
一、將從中御
宋朝消極地接受唐末和五代軍事政變的教訓,着意提倡重文輕武,以文制武,對將帥的防範和猜忌,成了恪守不渝的趙宋家規,不敢委以全權,授以重兵,而是通過各種制度和辦法,削弱將帥的指揮權限,這當然也是宋朝積弱的重要原因。
按宋時的通信條件,與前方遙隔千里的皇帝和宰執大臣,要干預將帥的軍事指揮,甚至指揮將帥作戰,自然是荒唐的事。然而宋朝皇帝和宰執大臣,卻往往違背古代的軍事常識,實行“將從中御”。
宋太祖是宋朝各代皇帝中唯一的天才軍事家。他命將出師,只在臨行前作簡要的指示和告誡,故王禹偁稱他“所用之將專而不疑”。實行將從中御,即以皇帝和某些大臣的方略和謀劃,錯誤地鉗制和剝奪前方將帥的機動指揮,乃始於宋太宗。宋太宗自詡“少習弓馬,屢與賊交鋒,賊應弦而踣者甚眾”。他在青年時代可能是個武藝精通的勇士,至於其用兵行師的才略,卻實在不高明。
儘管對遼戰爭接二連三地失敗,宋太宗仍以軍事天才自命,直到在位晚年,他還大言不慚地説:“朕每出兵攻伐,意頗精密,將兵之人丁寧諭之,不聽者多至敗事。”
一批文臣立即奉承説:“陛下料敵制勝,天之所授,固非臣下所測度也。將帥倘能上遵成算,則何往而不克矣。”然而諉過於將臣,終究不能證實皇帝的聖算真是如何高妙莫測,因為在事實上,“將兵之人”恰好是“上遵成算”,才“多致敗事”。
宋太宗運籌於深宮之中,而致敗於千里之外,即使在當時已非秘密,故甚至連一些不知兵的文臣也提出非議。除張洎反對“將從中御”外,田錫説:“況今委任將帥,而每事欲從中降詔,授以方略,或賜與陣圖,依從則有未合宜,專斷則是違上旨,以此制勝,未見其長。”他建議讓將帥“因機設變,觀釁制宜”,即擁有機動的指揮權。
王禹偁也認為,“兵勢患在不合,將臣患在無權”,是一大失策。王安石與宋神宗討論前代用兵,説:“太宗為傅潛奏,防秋在近,亦未知兵將所在。詔付兩卷文字,雲兵數盡在其中,候賊如此即開某卷,如彼即開某卷。若御將如此,即惟王超、傅潛乃肯為將。稍有才略,必不肯於此時為將,坐待敗衄也。”他對當時“上下極為滅裂”的狀況,深表感慨。
陣無非是軍隊的戰鬥隊列,作戰之時,當然需要根據敵情、地形等等實際情況佈陣。故岳飛對宗澤説:“陣而後戰,兵法之常,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實為宋代兵家格言。然而在宋太宗和宋真宗時,不顧實際情況,預先設計陣圖之風,卻盛極一時。
▲北宋《武經總要》中繪製的“平戎萬全陣圖”
宋太宗預授將帥的錦囊妙計,往往就是陣圖。“圖陣形,規廟勝,盡授紀律,遙制便宜,主帥遵行,貴臣督視”,不容有任何變通的餘地。太平興國四年(979)的滿城之戰,宋太宗派一批將領帶兵八萬,迎擊遼軍,預先“賜陣圖,分為八陣,俾以從事”。
將領崔翰等依圖佈陣,趙延進發現“我師星布,其勢懸絕”,主張改變陣形,“合而擊之”。崔翰等依然不敢“擅改詔旨”,後因趙延進、李繼隆等人表示願承擔罪責,才“分為二陣”,一舉破敵。
應當指出,趙延進是宋太宗的連襟,故他敢於獨當其責,而有恃無恐。由於預授陣圖有害而無利,文臣田錫提出異議,他對宋太宗説:“既得將帥,請委任責成,不必降之以陣圖,不須授之以為方略。”
朱台符也對宋真宗説:“閫外之事,將軍裁之,所以克敵而致勝也。近代動相牽制,不許便宜,兵以奇勝,而節制以陣圖,事惟變適,而指蹤以宣命,勇敢無所奮,知謀無所施,是以動而奔北也。”
但是,軍事的失利,正確的反對意見,並未使宋太宗和宋真宗改弦易轍。宋太宗曾親自告誡傅潛説:“佈陣乃兵家大法,非常情所究,小人有輕議者,甚非所宜。”在雍熙三年(986)北伐大敗之餘,宋太宗還召見一批將領,其中包括敗將潘美,“出御製平戎萬全陣圖”,“親授以進退攻擊之略”。
一些庸將也歡迎皇帝預授策略和陣圖,正如王安石所説,如王超、傅潛之流,並不害怕“敗衄”,他們只求不承擔覆軍和喪師的罪責即可。王超曾向宋真宗進獻“二圖,其一置資糧在軍中,布兵周防,賊無以鈔略,其一遇賊即變而為方陣,陣形之外,分列遊兵,持勁弩,賊至則易聚而併力。”
▲北宋《武經總要》中繪製的各類勁弩
宋真宗親征時,還“內出陣圖二,一行一止,付殿前都指揮使高瓊等”。宋仁宗時對西夏作戰,仍以“內臣監兵”,“以陣圖授諸將”。王德用對皇帝説:“鹹平、景德中,賜諸將陣圖,人皆死守戰法,緩急不相救,以至於屢敗。誠願不以陣圖賜諸將,使得應變出奇,自立異效。”被宋仁宗所採納,賜陣圖的風氣才有所改變。
然而不賜陣圖,並不意味着將從中御的取消。自宋太宗以後的各代皇帝,都是些長期優養深宮,懵然不知兵的人物,也時常實行程度不同的“將從中御”。宋神宗“每當用兵,或終夜不寢”,“手札處畫,號令諸將,丁寧詳密,授以成算,雖千里外,上自節制”,結果卻招至靈州和永樂兩次大敗。宋哲宗時,呂陶説:“暴師千里之外,而日有稟聽於朝廷,敵人在境,而一兵不敢輒發,則乘機決勝,安所望乎?”
這也反映了宋神宗和宋哲宗時,朝廷不適當地干預前方軍事的部分情況。當然也有委以全權的事例,如宋徽宗寵用宦官童貫,聽任他主持對西夏、對遼和對金的軍事,胡作非為,招致了北宋的覆亡。
······在中國封建時代,因宮廷和廟堂的錯誤決策,而招致軍事失敗的事例,自然不限於趙宋一代;但趙宋在這方面又顯然達到了十分突出、十分嚴重的地步,成為宋朝積弱的一個重要因素。特別是像宋太宗那樣,簡直把前方將帥變成了由他牽線的木偶,這在中國古代軍事史上,可能是絕無僅有的。
二、消極防禦
宋朝還沒有戰略、戰術、積極防禦、消極防禦等等現代軍事詞彙,事實上也從未制訂過明確的一貫的戰略方針。然而依據軍事史的史實,則宋朝的傳統戰略,仍然大致可用“消極防禦”四字加以概括。
消極防禦也和將從中御一樣,事實上是對武夫疑忌和提防的產物,具體表現為習慣於分兵防守,不願集中兵力,特別是讓有才能的良將統一指揮,主動殲擊敵軍。
▲宋人繪《景德四圖:契丹使朝聘 · 北寨宴射》
消極防禦大體也只能追溯到宋太宗時。因為宋太祖親自部署或指揮的重大戰役,都是進攻戰,而且除了親征北漢失敗以外,又都是成功的戰役,當時並不存在消極防禦的問題。自宋太宗親征幽州,高梁河之戰大敗後,面對遼軍的不斷進攻,消極防禦的戰略便逐漸形成了。
宋廷不是設法如何集中兵力,聚殲進攻的遼軍,而只是開挖塘泊,興置稻田,以阻遏遼朝騎兵的奔衝,“不以城邑小大,鹹浚隍築壘,分師而守”。待到遼騎長驅直入,鹹嬰城自固,莫敢出戰”,使敵軍“出入燕、趙,若踐無人之境”。在不少戰役中,“常以一邑之眾,當戎人一國之師,既眾寡不侔,亦敗亡相繼”。
對於這種錯誤的軍事指揮。連一些文臣也相繼提出批評,張洎説,“兵聚則功成,兵分則禍集”,“勝敗之道,其理昭然”。王禹偁也指出“兵勢患在不合”。
可是無論宋太宗和宋真宗,都害怕一員大將獨掌重兵,而寧肯分兵。甚至像雍熙三年(986)的二次伐遼,也兵分三路,並完全由身居開封的宋太宗決定三軍行止,結果自然大敗虧輸。
西夏國土小,人口少,財力不足,本來完全不足以與北宋抗衡。正如王安石所説:“今陝西一路,即户口可敵一夏國,以四夏國之眾,當一夏國,又以天下財力助之,其勢欲掃除,亦宜甚易,然終不能使夏國畏服。”這也是實行消極防禦的後果。
▲1150年西夏極盛時的疆域
宋仁宗時,“陝西四路之兵總數幾三十萬”,本可與西夏一決雌雄,可是宋廷卻分兵四路,分命四個文臣主持軍務,不相統一。“四路自來只為城寨太多,分卻兵勢,每路正兵不下七、八萬人,及守城寨之外,不過三萬人”。西夏方面卻是“忽爾點集,並攻一路”,“動號十餘萬人”。一方面是集中的騎兵,另一方面卻是分散的步兵,“彼常以十戰一,我常以一戰十”。
由於宋廷笨拙的軍事部署,使宋軍在戰略上的優勢,變成了在戰役上的劣勢。“官軍以分地自守,既不能獨御賊鋒,又不能併力掩殺”,連戰而連負。故歐陽修一針見血地指出:“軍無統制,分散支離,分多為寡,兵法所忌,此所謂不善用兵者,雖多而愈少,故常戰而常敗也。”
宋遼自澶淵之盟後,保持了一百二十年休兵的狀態,而宋夏之間卻時戰時和,停停打打。對西夏的戰爭,宋仁宗時是屢戰屢敗,宋神宗時是敗多勝少,失敗的基本原因都在於分兵。
宋哲宗和宋徽宗時,由於摸熟了西夏軍的脾性,在戰略和戰術上稍有改進,即使宋軍的素質並無什麼變化,也存在種種弱點,卻能居於勝勢,使西夏敗而求饒。
在南、北宋之交,金軍擊破腐敗的宋軍,勢如摧枯拉朽,自不待言。但後來由於抗金將士的努力,宋軍軍士的素質有了明顯的提高,並且超過金軍。如劉錡指揮的順昌之戰,岳家軍進行的郾城和潁昌之戰,都能以少破眾,便是明證。但宋軍終於不能戰勝金軍,除了宋高宗和秦檜決意降金求和之外,宋軍不能集中兵力,統一指揮,而各支宋軍又不能協同作戰,也是一個重要的戰略弱點。
▲《精忠岳飛》:岳飛
宋高宗並非不懂“兵家之事,勢合則雄”的道理,他曾一度心血來潮,破例地委任岳飛節制除韓世忠和張俊以外的各軍。然而經張浚和秦檜勸説之後,又旋即收回成命。他害怕岳飛兵多勢雄,立不賞之功,挾震主之威,而寧願兵分勢弱,犧牲軍事勝利。
······由於傳統戰略的影響,再加上步兵為主的兵種構成,宋軍往往行動遲緩,戰法呆板,將領大多不善於組織大規模的進攻戰役,少有遠程奔襲,機動作戰,出奇制勝的戰例。分兵的結果,是處處被動挨打,卻仍不願集中兵力,統一指揮。這也是自宋太宗以來“兵威不振”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