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芥末堆 李海顏 報道
卸任北大附中校長一職後,康健選擇紮根鄉村。2016年9月,在美麗中國的支持下,他與雲南省楚雄州教育局簽訂了6年辦學協議,開始鄉村小學改革的探索。
張平原則早於康健2年成為鄉村學校校長,不同於美麗小學,其所在的四川省廣元市范家小學由本土老師和學生構成,是一所土生土長的鄉村實驗校。
美麗小學、范家小學只是鄉村實驗學校的縮影。近年來,在四川省廣元市、貴州省遵義市、河南省蘭考縣等地一批鄉村實驗校建立起來。
這批鄉村實驗校秉承着“讓鄉村孩子也能享受到公平優質的教育資源”的使命開始了鄉村教育的探索,也曾遭遇教育理念認同難等外界的阻力和自我懷疑,面臨着鄉村教師留不住等困境。
但在此過程中,這些學校也因其“小班小校”等現代化教育理念受到社會關注。儘管各個學校的模式、路徑不盡相同,但在康健看來,這些鄉村實驗校都有一個共同特點,“以學生為本,強調學生的個體性、主體性、整體性”。
理念:好的教育不能單純去追求分數美麗小學原是雲南楚雄東瓜鎮興隆完小。那是東瓜鎮撤點並校後存留下的鄉村小學,2016年還有11名教職工和160名學生。
康健發現在160個孩子中,80%是留守兒童,留守兒童中還有許多家庭的殘缺學生,而對於這部分孩子“需要知識、需要科學,但是更需要情感”。
學校雖不能代替家庭,卻一定程度上能在情感上有所補救。“讓孩子們安全健康的文明有尊嚴的享受生活”是他確立的美麗小學辦學理念。
理念之下,康健組織學校進行改造,修有隔間、熱水的浴室讓學生享受到現代的生活;設置廁所擋板保護學生隱私;改善學生飲水條件讓學生能夠不再喝井水。
同時,在改善物質條件的前提下,每日的師生之間的交流也很重要,他認為“每一堂課的過程當中潛移默化影響學生的過程”。
鄉村孩子通常有苦惱並不會表達出來,通常的表現就是“橫”,而在老師們的關懷下漸漸敞開了心扉。康健清晰的記得,上學期一名經常不做作業的孩子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和老師道歉説:“老師對不起,我忘記了”,這名老師當時眼淚嘩的一下就流了下來,而在此之前無論老師怎麼詢問,這名學生通常只是保持沉默。
范家小學也是其所屬村鎮僅剩的村小,90年代的范家小學還是一所擁有五六百名學生的初中校,而到了2014年張平原調任至范家小學時,這裏僅剩下小學和幼兒園,學生數量降至幾十人。28名幼兒園孩子、43名小學生和13名老師就是他看到的村小規模。
生源流失、師源減少的背後反映的是城鎮化進程的加速。在張平原看來,城市化是歷史潮流、時代特徵,是不可阻擋的,所以他想做的並不是“把學校辦大”而是“讓走不了走不起的這一部分學生受到完整的好的教育”。
雖然教了25年中學,從未帶過小學,但他卻堅持“好的教育不能單純去追求分數”。在范家小學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學生每次考試可以考3次,取最高的一次記入最終成績。
張平原認為考試目的有兩個,第一讓學生有一個自我判斷,滿足一部分學生自我實現的心理需求。第二可以通過試卷診斷出整個班級,學生個體的知識薄弱點。在他看來,這種模糊考核的方式能夠激發學生學習的動力,學生不想考2次試所以不會懈怠,而考的好的學生則想考更高。
而在課程方面,每週三下午2節的鄉土探究式課程從2016年至今已有30餘個主題,文昌宮的變遷、鄉村留守老人生活狀況調查、家鄉的野菜等等。
鄉土探究式課程由張平原擬定框架交由老師和學生執行,課程按照確定主題、圍繞主題提出問題,根據提出問題尋求解決方案,最終進行交流彙報展開。以家鄉的野菜為例,學生可以尋求村中的知曉野菜的人,也可以藉助網絡軟件,識別野菜、瞭解野菜的食用方法和營養價值或講述周圍人與野菜相關的故事。最後,還可以用野菜做一頓野菜宴,大家一起享用。
張平原告訴芥末堆,探究式課程重在體驗和經歷,確定了框架後老師不用備課只需要按照框架執行,避免了增加老師額外負擔。同時,學生在這個過程中也掌握了學習的方法,知道如何去發現並解決問題,至於最後問題解答的是否正確並不是考量的標準。
“在這個過程當中他交流、溝通、協調、配合了,他(學生)的綜合素養就完成了,至於他(學生)做的這個事情對不對?一點關係都沒有。”張平原説:“學習最後得到是學歷,就是學習的經歷,這個是沒法用分數來衡量的。”
困境:特崗教師、雙師課堂只能短暫解決鄉村教育問題辦學理念雖然設想很好,但實際落地卻不容易。
“每一個(實驗)學校的辦學發展,每走一步其實都伴隨着爭論的,包括我們自己的和周邊的。”康健説,辦學阻力既來自一些“拿分數考量”的政府、家長和理念向左的老師,也來自於自身,“連我們自己腦子裏都有很多保守的一面,我們敢這樣做嗎?這樣做對嗎?很多的時候你都會質疑。”
但在辦學三年以後這種阻力和壓力就減輕了。一方面,學生漸漸適應了這種教學理念,另一方面這些受過高等教育但沒有教育專業背景的老師也越來越成熟。
除了辦學理念的認同,康健認為,辦學能力、教師水平、學校管理方式等一系列問題都可能會影響鄉村學校的發展。
鄉村教師不足一直是鄉村教育存在的問題,為此各地積極引進特崗教師進行教師資源補充,但張平原卻認為特崗教師不能長遠解決鄉村教師問題。
他告訴芥末堆,特崗教師留不住的原因主要是鄉村是熟人社會,外地老師與鄉村文化不相容、沒有威望,因此很容易感到孤獨。同時,特崗教師年齡普遍偏小,一部分教師面臨交往、成家、養育孩子等問題也會選擇離開。
這一點得到了北京師範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鄭新蓉的論證。鄭新蓉曾對特崗教師進行調查研究,她發現,如今的特崗教師是一代新的鄉村教師,除學校外,有接近50%的人“不熟悉村莊”,即使天天和同事在一起也覺得沒有歸屬感。
她認為,新生代鄉村教師的成長、教育和就業的路徑已經不同於前幾代鄉村教師,即使出生農村,今天還在農村學校工作,他們與學校和兒童的關係,再也不是基於血緣、親緣和地緣的傳統關係,而是職場上的服務對象關係。
為解決鄉村教師資源短缺的問題而帶來的課程無法開足開齊等問題,一些學校也引入了雙師課堂。
2016年3月,范家小學引入了雙師課堂的美術課和音樂課,但在2019年張平原卻選擇了停止。
張平原告訴芥末堆,一方面雙師課堂存在延遲問題,缺乏情感、眼神的交流,學生體驗感不強。另一方面,線下老師也因沒有提前備課不能和線上老師很好的配合,一定程度上雙師課堂還使線下老師“有一個偷懶的機會了”。
“雙師課堂作為補充形式是可以的,但是不能改變教師和技術、工具的關係。”康健説,美麗小學也會用一些雙師課堂中的英語課、音樂課,但只是零散的使用,並將其與老師授課內容進行結合。
新東方教育科技集團創始人、董事長俞敏洪也認同康健的觀點,他認為在線課堂始終不能替代線下教育。作為內容提供方,雖然聽過新東方英語課程的鄉村學生髮音標準了,但長遠來看,要想在鄉村普及這種雙師課堂並不容易。
“因為它背後涉及到太多的教師資源了,如果普及需要幾十萬老師。”俞敏洪表示,而要實現普及除非通過人工智能化的教學將老師解放出來。目前來看,對鄉村校長和老師進行培訓或許是解決鄉村教育困境的一種方式。
未來:小規模學校或將成為趨勢今年,范家小學的學生人數由2014年的71名增加至90名,其中小學學生人數為67名,老師人數只增加了1名,至14名。
但張平原卻不希望學生人數再增加,“多也不好教,老師精力有限,多了照管不過來”。在現有教師規模的情況下,他認為村小學生人數控制在110至120之間是比較合適的。
“教書育人、立德樹人要言傳身教,沒有和他(學生)心靈上的溝通,沒有和他(學生)親密的接觸,沒有經常的陪伴他(學生)怎麼去教育。”張平原説。
康健也認為,學校的辦學規模是辦學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指標,規模意味着師生的關係、師生的距離,意味着學校管理的方式,“國際上有這樣一句話説如果學校太大了,就必生官僚主義,必須靠行政命令來管轄”。
至於具體的辦學規模多大為好,康健表示並沒有量化的標準,他認為,學校規模的最核心的一個標準就是師生關係、師生距離,更具象的説就是“師生相識為好”。
在美麗小學,有一個“後院”,康健從已有的教師中抽調了一部分年輕人,負責研究、指導、和推廣美麗小學。美麗小學與周邊8所村小建立了一個片區的生態,希望通過教師的交流、教師的培訓、公開課、示範課的講演,將美麗小學的模式加以推廣。
在康健看來,美麗小學的模式雖然不能複製,但“學校最重要的是理念和經驗的示範性,本質的東西是可以被遷移的,被轉移的”。
而在范家小學,張平原自2014年12月就組織周邊14所學校成立了微型學校發展聯盟。自2015年起聯盟陸續開展了藝術節、運動會、教學研討、閲讀交流、教師培訓、幹部交流等活動。
張平原想通過聯盟在當地營造一個良好的教育生態,以此增進校與校之間相互瞭解、學習和溝通。聯盟成立至今,有學校選擇加入,也有學校因萎縮,從112名學生降至當十幾個學生,而選擇退出,最終聯盟數量仍維持在14個。
如今,14所學校中有8所也在借鑑范家小學探究式的學習模式。
2018年5月2日,國務院辦公廳發佈了《關於全面加強鄉村小規模學校和鄉鎮寄宿制學校建設的指導意見》,為建設鄉村小規模學校(指不足100人的村小學和教學點)和鄉鎮寄宿制學校提出指導意見,明確到2020年要基本補齊兩類學校短板,進一步振興鄉村教育,使兩類學校佈局更加合理,為鄉村學生提供公平而有質量的教育。
在政策支持下,除美麗小學、范家小學,在四川省廣元市、貴州省遵義市、雲南省楚雄州、河北省邢台市、河南省蘭考縣、甘肅省平涼市等地已有一批鄉村實驗校。
在21世紀教育研究院理事長楊東平看來,探索辦好小規模學校是具有一種前瞻性的價值的,像美麗小學、范家小學之類學校一開始成立是為了給那些最弱勢的農村學生提供好的教育資源,卻在實踐過程中逐漸意識鄉村學校的小規模化實際上是教育現代化的一個特徵。這種小規模學校以學生為本,正在探索個性化和小班化教學,自主化學習等方式。
但楊東平認為基礎教育的體量是非常巨大的,在鄉村學校建設中公益組織最重要的功能是社會創新,探索出一種行之有效的模式,而模式的推廣則需要當地政府以及企業的支持。
在四川省廣元市出現了一批如范家小學一樣的鄉村學校。2017年,廣元市教育局出台《關於加強農村小規模學校建設與管理的意見》,全市投入2684萬元對農村小規模學校按每年20萬元標準撥付保底公用經費,村級校點每年運轉經費不少於5萬元。
同時,廣元市還出台了“美麗鄉村學校”建設標準,到2020年,要評選100所“小而美”“小而優”的“美麗鄉村學校”,對評估合格的學校在經費保障、教師培訓及項目建設等方面都將予以傾斜。
而這種小規模的學校不僅存在於鄉村,在城市,諸如探月學院、一土學校、北京日日新學堂等體制外的學校也在探索小規模辦學路徑。
美麗中國與楚雄州教育局簽訂了6年辦學協議即將到期,康健原本只打算辦一所完整的小學,卻在實踐中逐漸朝着小初高的完整教學系統發展。
2019年美麗小學辦起了初中班,如今2個初中班已有約45名學生。在康健看來,初中辦能夠更長期檢驗美麗小學的辦學方向。
明年美麗中國將與楚雄州教育局簽訂第二階段協議,將來可能會建立美麗高中。康健想:“辦一個學校尚且不容易,然後初中、高中能發展成什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