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為了創作傳記小説、電視劇《少帥傳奇》和《張學良與趙四小姐》,筆者在此前後,長達十年的時間,曾相繼採訪過張學良將軍的一些眷屬、部下以及在他身邊生活、工作過的老人。特別是于鳳至的用人、跟隨張學良夫婦長達十九年的王凌閣老人,目下她已作古了。一九八六年七月二十八日我去採訪她時,已是九十三歲的高齡。老人頭腦清晰、朗朗而談,但當我過一週再去採訪時,老人病倒,過一月筆者再去時,老人竟不在人世了。筆者的這次採訪,是老人第一次向輿論界吐露張府家事秘聞,但可惜竟也是最後的一次。
王凌閣老人是一九二五年郭松齡反奉進入張家,侍候于鳳至、張學良,直到一九四三年于鳳至因患乳腺癌去美國治病,才離開的。于鳳至將自己在北京的財產託付王凌閣老人照管,王凌閣老人也是因此而返回北京的。
于鳳至的媽媽很有錢,她結婚進門的時候,孃家怕被張家小看,陪送的是兩座銀行
我是大元帥張作霖被炸的頭三年到帥府去的,也就是郭鬼子(松齡)反奉的那個時候去的張家(即一九二五年)。
我主要是服侍少奶奶于鳳至,她比張學良大三歲,那年張學良是二十五歲,于鳳至二十八歲,我是三十二歲。
我到張家那年,正趕上郭鬼子反奉。郭鬼子的太太(韓淑秀)是大學畢業生,文化高,很有本事。
我自己孃家是東北人,我老公公是磨刀的,那年他死了以後,我老婆婆人太厲害,又不正經,跟人走了,家散了,我就帶着孩子進了張家,我是三十二歲去的,五十一歲出來的,共待了十九年。我進去那年(説到這兒,她指指站在一旁給我們倒水的一位近七十歲的老太太),她才三歲。
在帥府時,別人都叫于鳳至少奶奶,張學良叫她大姐。我去時,他們已經有了四個孩子,大的是女兒,叫閭瑛;剩下的三個是兒子:閭珣、閭玗、閭琪。三兒子不大就死了,他生下來身子就弱,常常生病,後來是得癆病(肺結核),夏天死的。
少奶奶的父親叫於文鬥,在吉林省鄭家屯開糧棧,母親是個羅鍋子(駝背),家挺闊,少奶奶父親跟吳俊陞(黑龍江省省長、張作霖的拜把兄弟,一九二八年隨同張作霖一道遇難)關係很好,都在鄭家屯。當年,張作霖在荒原剿共時孤軍奮戰,走投無路的時候,是於文鬥把消息告訴給吳俊陞,調來騎兵,解的圍。打那以來,於文鬥、吳俊陞和大元帥的關係就變得密切了。
娶于鳳至,是一次於文鬥給她老閨女批八字。于鳳至是老閨女(幼女)。説于鳳至是“鳳命”千金,張作霖知道以後,便親自為兒子提親,那時候,副司令(張學良曾任全國陸海空軍的副司令,家中上下以及許多東北同鄉都習稱他副司令或少帥)是八歲,少奶奶十一歲,就許配給了他。
少奶奶的媽媽很有錢,她結婚進門的時候,她是十七歲,副司令十四歲。她孃家怕被張家小看,陪送的是兩座銀行,一處在瀋陽,一處在錦州,一個叫富裕祥,一個叫慶泰祥。
張學良見於鳳至不答應他娶趙四小姐,就掏出手槍來,于鳳至見他動了硬的,就把胸脯一挺,衝着他説:“你打吧!”
大元帥張作霖一共有六個太太,大太太趙氏已經死了,她就是張學良的生母,後來由盧夫人撫養長大。張作霖最喜歡的是五太太,她母親姓王,是黑龍江壽山將軍的一個側室,所以大夥都叫她壽氏、壽夫人。她媽媽原來並不怎麼樣,是個耍人的,抽大煙,總跟張作霖在一起,常來常往,慢慢就看中了。
五太太剛進門時,是個中學學生,並不怎麼太受寵,後來連着生了四個兒子,就打起腰(硬氣)來了,一天比一天得寵。後來,又有了個六太太,更年輕。
五太太的媽是耍人的,就像開內窯子似的。張作霖最信任她,後來張作霖一死,她就下降了,她抱了四個兒子(學森、學浚、學英、學銓)。
張作霖的六太太,姓馬,大家都叫她嶽姑娘,是個妓女,但沒接過客,生過一個閨女。
三太太姓戴,她沒兒沒女,被趕走的,出家修行當尼姑去了。
我侍候少奶奶時,六太太剛進門。于鳳至雖説有一女三子,但因為孃家沒人了,她爸爸也老了,而副司令那時候先在北陵唸書,後來做事,她受五太太的氣。我進到張家的時候,副司令是當軍團長。到後來,大元帥一死,副司令在東北當家,少奶奶剛好過點,趙四小姐又進門了。
趙四小姐是副司令到北京,去跟老蔣(介石)見面的時候,趙四的姐夫(馮武越)在《北洋畫報》做事,這畫報是副司令辦的,就這樣他們在天津跳舞,在舞會上,後來又去北戴河,這樣認識的。
(講到這裏的時候,王凌閣老人因有些激動,呼吸顯得困難,她的子女連忙給她輸送氧氣。但老人家十分興奮,竟一邊輸氧一邊繼續講述。)
張學良向于鳳至最初告訴趙四這件事時,説的是給少奶奶當秘書的名義,但于鳳至不願意。張學良一看,就動起了硬的,後來又動了軟的。
張學良許願説,進門不姓張,有孩子不要,家裏的事不管,不招待人,出外面只説是秘書……
可不管怎麼説,于鳳至就是不答應。後來,張學良掏出手槍來,于鳳至見他動了硬的,就把胸脯一挺,衝着他説:“你打吧!我給你生兒育女,把孩子拉扯大了,沒用了,你把我打死吧!”
張學良一看于鳳至不怕這個,便來了軟的,説:“我哪是想打死你,是我已經答應了趙四,我堂堂做司令的,説話不算數,沒有辦法,我只有自殺!”
于鳳至沒吃他這套,説:“你也別逼我,我也沒有親人了,咱們分開,離婚,你幹你的去。閨女歸我,小子歸你,北陵房子歸我。你當司令,國家大事都能管,老逼我幹嗎?”
張學良一聽這個,心也軟了,又好説歹説。少奶奶畢竟鬥不過副司令,最後經過半個月,趙四寫了一份保證書,答應給張學良當秘書,住北陵,在那兒上大學。
宋靄齡和孔祥熙曾託人保媒,讓于鳳至的女兒閭瑛嫁給他們的兒子,做媒的就是宋子文、戴笠,可小姐不幹
于鳳至這個人非常大度,有教養,她自從趙四進門以後,相處得很好,她倆的關係一直也沒搞壞過。
(當筆者提到張學良的子女時,王凌閣老人一下子又激動了起來。)
我長這麼大沒見過那麼好、那麼有出息的孩子!副司令的大兒子閭珣,是在英國上的大學。西安事變以後,張學良送老蔣回南京,閭珣從街上買的《大公報》,一看報紙,他就説:“完了,我爸送到老虎口去了!”那時候,我陪于鳳至在英國,她兒子説:“媽,你別管我們,我們都大了,你就照顧好我爸爸就行了!”兒子催于鳳至快點回國,但後來因為一直沒有信放出來,加上歐洲打仗(第二次世界大戰),他一急,就急瘋了,得了神經病。以後送回了台灣。她女兒閭瑛也特別聰明,會六國語言。唉,都是這麼好的孩子,可惜,二兒子死了,大兒子瘋魔了,唉!
那次是副司令下野,出洋考察的時候,孩子留在國外唸書,我們在英國安的家,于鳳至在那兒供孩子唸書。西安事變發生以後,先是頭一天朋友告訴的大爺(張學良的大兒子),大爺趕緊買來報紙,一看就叫起來,“可了不得了,我爸爸送老蔣去寧波了!”
這次我們是坐船回來的,坐的是意大利船。
壞事壞在宋靄齡身上,是她在西安事變出事後,不讓給於鳳至回信的。如果早點回信,于鳳至早點到南京去活動活動,也許不會是這麼個結果,就是這樣,于鳳至到南京時,一些頭頭腦腦還是去接了。
因為于鳳至長得瘦,所以她兒子都管她叫“胖媽”。大兒子看到報紙,知道他爸爸去了南京,到虎口去了之後,立刻就讓他“胖媽”去買票回南京。買船票,時間太長,要買飛機票,還得等好幾天。我們是先坐船到新加坡,從新加坡坐飛機回南京的。
回到中國,先到的是上海,然後去南京。宋子文、戴笠到飛機場接的,由他們負責招待,後來把我們送到奉化縣的雪竇寺。那時候,宋美齡、宋靄齡也還都假惺惺地去看于鳳至,都請了客。
宋美齡和宋靄齡,原本和于鳳至的感情都非常好,就像親姐妹一樣。宋靄齡和孔祥熙的兒子(孔令侃),那時他們託人保媒,讓把少奶奶的女兒閭瑛嫁給他,做媒的就是宋子文、戴笠。可小姐不幹,不願意嫁到大人物家,説:“我媽一輩子受的這屈我都看到了,我不幹,要嫁,嫁給布衣!”
那個時候,給副司令和夫人打嗎啡針,都是我給打。到廁所去,太太給副司令打,我給太太打
一九三〇年九月十八日,張學良發表通電,擁護中央,並隨之揮師進關,使曠日持久的蔣、閻、馮中原大戰得以結束。作為“再造統一”的英雄,張學良在南京受到了規模盛大的歡迎。
西安事變後回南京跟那次去南京,當然大不相同了,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
那次也是我陪夫人去的,是副司令先到,夫人(王凌閣老人不知不覺中改變了對於鳳至的稱呼)因在東北賑災後去的。坐的是從瀋陽開出的專車,一進到南京,放九聲大炮,軍隊洋鼓洋號,各站都有站崗的,從瀋陽一直到南京,一進浦口,就放三聲,是幾噸重的大炮!
那一年東北發大水,于鳳至是留在瀋陽救災的。
于鳳至本人有錢。老帥留的古玩字畫,夫人都給了副司令,她自己在瀋陽就有兩處買賣。買賣叫合義祥,是給軍隊做軍服的。當年她看見傷兵,衣服很破,就開始了做軍服,還買槍買炮,又開了北陵醫院、同澤中學……
副司令從南京一回來就病了,得的是傷寒,住在北平協和醫院,包了一層樓,後面衚衕也有站崗的。副司令真是命大福星大,心才寬呢!不管怎麼累、怎麼苦,沒聽見他説過一個愁字!
天津也有住房,房子在法租界三十二號路五十一號門牌,副司令買的房子,才闊呢!
到北平,住的是順承王府,是大元帥買的。我們也住在那兒,緊北面是小姐,夫人他們住正間,出門口是個大戲台。
(談到這時,已快到中午。她女兒怕她太累,筆者因老人年事太高,也很不好意思再談,想就此告辭。但當她女兒去攙扶她時,她猛地一甩她女兒,訓斥説:“我不累,説張家的事我不累!”接着轉身向着筆者:“我對張家有感情啊,我在張家,十九年沒捱過説。”)
那個時候,給副司令和夫人打嗎啡針,都是我給打。到廁所去,太太給副司令打,我給太太打。他們到哪兒去,都帶着我。他們的鑰匙都是放在我這兒。
我的女兒就一直住在他家,後來嫁給了張學良的一個副官。我女兒從小就跟副司令的女兒一起玩。
我是一輩子伺候人的命,忠心耿耿。沒挑過吃,沒挑過穿,沒撒過謊,沒攤過災。所以我十九年沒捱過説。
張學良從來不提從前,我跟他住了幾年的看守所,吃了那些苦,沒見他皺過眉頭,沒見他打過唉聲!
老蔣最恨的是楊虎城。楊虎城的夫人謝葆貞和邵力子太太與于鳳至拜的乾姊妹,在西安的時候。邵力子太太最大,于鳳至第二。楊的太太謝葆貞是後嫁過來的,很年輕,頂多也只有三十歲,有個小小子(男孩)。
剛到西安的時候,楊虎城懷疑張學良,怕張學良去搶佔地盤,副司令哪是那樣的人啊!他的心最寬了!
那年(一九三三年)戒煙,是在上海的一個飯店裏,副司令躺了好幾天。後來是國家拿錢讓副司令去的外國,先去的意大利,是墨索里尼的女兒給我們找的房子,有花園、球場。後來由法國到英國,在法國住時,二爺(閭玗)病了,當時顧維鈞在那兒當大使,他給了不少幫助。大爺(閭珣)考上了英國的大學,在那裏管吃管住管汽車。外國孩子能考上這樣大學的很少,是在英國立的家,自己買的汽車,于鳳至和趙四小姐都有。
小姐(閭瑛)考了六個學校,學六國話,這樣就更出名了!
我們第二次去英國那是一九三六年二月,因為西安事變,才回來的。
在奉化雪竇寺住的時候,因為起火,才搬走的。後來長沙、沅陵,又趕上長沙大火,跑反,到了貴陽的陽明洞。這洞的正面是王陽明的大像,對面是個亭子,有一個閣樓,但只有一面有樓梯,很不方便。樓上有三間房,張學良在西間辦公,東面是他和太太住,中間做客廳。
因為是坐牢嘛,什麼都不方便,洗澡也只能用木桶。
樓上因為不通氣,太太很難受,我就把我住的兩間讓給太太住,我在樓梯底下搭了個鋪,對面安了個木桶洗澡。太太要給我錢,我沒要,是用我的錢買的東西,把房子修飾了一下。
我們佈置完了,負責看守的特務隊長劉乙光來了,他很生氣。但徐隊副人好,他説上邊有話,這又不是監獄,怎麼能連出氣的地方都沒有?
張學良一到哪兒,不管怎樣,他都説好,該打球就去打球,該游泳就去游泳。他從來不提從前,我跟他住了幾年的看守所,吃了那些苦,沒見他皺過眉頭,沒見他打過唉聲!……(本文原載一九九三年八月號香港《明報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