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園的一曲《釵頭鳳》,陸游與唐婉的愛情從此傳為佳話,流傳之餘,悲劇的結尾總令人潸然淚下。
此刻,世人也逐漸忽視了另一個人——趙士程,那個真正與唐婉共度了餘生的人。
陸務觀與唐蕙仙的愛情固然是場悲劇,趙士程的愛情也是段悲劇,是一段不被人聽聞的悲劇。
趙士程出身不凡,為皇族後裔,自小也是受翰墨書香與門庭禮節的薰陶,實乃文質彬彬,謙謙君子。
他喜結交文友,與才情萬丈的陸游也有交集並且對其心懷欽佩。沈園之內,各文人雅士共論詩詞之時,趙士程也於其中初識了才女佳麗唐婉,並一見鍾情,可彼時,她早已是陸游的妻子。
但情愛之事若能收放自如,又何來為情所困之果?趙士程的一見鍾情,雖註定是場過錯,可魂牽夢繞的依舊是當初的驚鴻一瞥。
所幸他是個知書達理的男子,他知陸游與唐婉伉儷情深,所愛之人已有好歸宿,也不乏欣慰。好比一縷不可觸及的春風,唐婉成了趙士程心間可念而不可説的美好。
無法相知的一段情意,最好的相遇,即是錯過。
但偏偏,彷彿冥冥之中,這段情意被判為藕斷絲連,念或不念,某一刻,還是有了交集。
唐婉隨陸母往寺廟祈願之時,被一惡少相中,動了邪念。但等一日,唐婉獨自來寺廟上香時,惡少於是趁周遭無人,企圖對唐婉行不軌之事。
唐婉身為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自然驚嚇不已,而正逢絕望之時,猛然間一位男子破門而入,對惡少拳腳相向,直至其落荒而逃。轉而,男子快速扶起膽顫的唐婉。唐婉此刻才看清,那人正是往日相識的書生趙士程。
從頭至尾,趙士程都對唐婉畢恭畢敬,言説是忽聽得娘子呼救,才冒昧出手相救。他對於唐婉此時的狼狽,絲毫沒有趁人之危之心。他甚至親自護送唐婉回到陸府,為生什麼閒言碎語,他又向陸府之人詳細説明緣由,再告辭離去。
君子色而不淫,趙士程定當仁不讓。彼時的唐婉,也不得不對這個説是一介書生的男子肅然起敬。
若是此生不能與你相守,臨危之際,有幸為你撐起一片天晴,也算不負我這滿目相思。
趙士程一生皆是如此。唐婉被陸母厭棄,避居別院之時,終日心神慟傷,鬱鬱不平。趙士程聽聞後時常於別院之外默默為唐婉傷神,但礙於禮節,難以奮不顧身地去安慰唐婉。
但心愛之人遭難,他豈能絲毫不顧,他於是找到陸游,勸説陸游早日將唐婉接回。原本身為正妻的唐婉此時只能在別院與郎君相會,猶如苟且,若是被有心之人聽聞,唐婉怕是名聲有損。
歷來的男女之事,無論男子是否浪蕩不羈,女子哪怕清高自潔,總要承受更多的閒言碎語甚至是不堪的唾棄。正如陸母所認知的,陸游若是昏庸,必定是唐婉遭了禍水。
陸游雖深諳這份沒來由的歪理,但真正為此付出行動的只有趙士程。從他此後的人生中也可知曉,他那時的適可而止也不過是為了淺淺的一層倫理,內心怕是早已澎湃過無數次帶着唐婉遠走高飛的夢想。
陸游無法衝破的那份糾結終是使他失去了愛人唐婉。唐婉攜着一紙休書垂淚回到孃家,趙士程是既盼着這一日,又怕真有這一日。畢竟,唐婉已經付之真情,此一來,定是肝腸寸斷,心病也將愈發難醫。
唐婉被休,陸游立即被安排再娶,唐婉也因此被迫另嫁,不知幸與不幸,唐婉終於成了他趙士程的妻。
一個下堂之婦,無論在何朝何代總會有人指指點點,説道不停,而作為皇室後裔的趙士程,娶了唐婉,無疑更成為世人口中的談資。
可他仍舊是頂着巨大的輿論壓力,毅然決絕娶了唐婉,彷彿那人只要是她,他便可忘卻人間無數。什麼流言,什麼蜚語,都抵不住眼前之人嫁衣如火,向他緩緩走近。
從那一刻起,他就清楚,他給不了也不想給唐婉什麼山盟海誓——山盟海誓她已有陸游許諾,終成空夢——他能給她的,只有餘生替她擔下一切她本不該承受的蜚語,換她一片安詳晴空。
新婚之夜,紅燭高燒,榻上端坐的女子,掀開蓋頭的那一刻,眉頭仍是解不開的緊皺,從喜宴上滿載歡喜而歸趙士程當下也是一陣落寞。
娶者有心,嫁者無意,他早已明瞭。有時候,他怕是真恨自己的温文爾雅,以至於大婚之日,自己的妻子心中牽掛他人,他亦是裝作毫不介懷,真誠相待。心中哪怕滿目瘡痍,面對她時,仍是滿面春風,眼含憐惜。
我此生既已為你傾心,便不怕你心有所屬,只怕你仍舊為逝去之事傷神,無法釋懷,所以,我要做的,便是盡力為你撫平眉頭,撫平心間每一處傷痕。你也無需知曉我眼中默默流過多少淚,心上流過多少血,你若安好,便是三生有幸。
趙士程遇上唐婉,便覺三生有幸,更不必説將她迎娶進門了。他知曉唐婉身為才女,精神遠比物質重要,家中的顯赫與財富並不能給予唐婉慰藉。他雖沒有陸游那般才華,但也願意常同唐婉共論詩文,撫琴和曲。那時,他除基本的公務外,剩下的都是陪伴唐婉。
唐婉不能生育似乎已不言而喻,身為人妻,唐婉難免焦慮,趙士程看在眼裏,卻仍是不去介懷,反而還會温言勸慰唐婉莫要心急。
於是,趙府之中,日日只見趙士程與唐婉兩人一同賞花漫步,儼然一副夫妻間舉案齊眉,相濡以沫的模樣,羨煞旁人。
唐婉終是女子,孤清之際,難得還有一位温潤如玉的男子不計前嫌,把她當做此生至珍寵愛,她怎會不心軟?心中雖總有鬱結,眉頭也終不常皺起,嘴角也逐漸多了弧度。
十年平淡光陰,是趙士程送給唐婉最珍貴的禮物。十年説長不長,説短不短,但他足夠唐婉看淡往事,重拾生活的初心,眼前之人雖不是心愛之人,卻能給予她無限安寧,足矣。
但為情深陷的人,總要為情所傷。生而因情,死也必將為情。
十載相守,終是敵不過一瞬相念。
那日,趙士程興高采烈地攜唐婉同遊沈園,卻意外碰上了恰好從外面歸來回沈園散心的陸游。三人的不期而遇,註定是一場歷劫。
昔日夫妻相見,心中有苦,有甜,有傷,有喜,但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趙士程心知肚明,此情此景他早該預料到,他也不怨,十年的相守,早解了原本身為局外之人的他的相思之苦。
他見兩人手足無措的模樣,立刻説道自己還有公務在身,需先行離開,還吩咐人備好酒菜和筆墨紙硯,給予唐婉和陸游兩人。
一曲《釵頭鳳》告終了這場不期而遇。唐婉回至家中,反覆吟味務觀之詞,心中的舊傷逐漸綻裂開來,滴下不盡的鮮血。悲慟之際,她也寫下一首《釵頭鳳》和陸游之詞。從此之後,唐婉憂鬱不已,心傷難止,竟一病不起。
病榻之側,趙士程寸步不離,命人遍訪名醫,只求醫好唐婉,奈何心病難醫,唐婉終是淚盡人亡,舍下蒼涼人世。
趙士程窮極一生,還是輸在了最後一刻。一個男子,傾盡一生,只會為一個女子落淚,他趙士程,此生也只會為唐婉如此痛不欲生。
厚葬唐婉時,趙士程也不過三十幾歲,仍是風度翩翩,城中的妙齡女子都恨不得為他續絃,可是千帆過盡皆不是,沒有唐婉,情字便成了世間的奢求,他再無法好好地愛一個人了。
三年裏,他每日都在思念昔人,撫摸着她曾用過的物件,彷彿昔日之景也漸漸浮現。好友總勸他莫要如此悲痛,以免傷身難愈。可傷身又如何?心若傷,身也不必留戀了。
直至三年後,他幡然醒悟,身為皇室宗親,他還繫着國家大事。大宋安於南方,北方虎視眈眈,被侵略的中原大地民不聊生,他於是毅然決定奔赴戰場,為國效力。
十年平淡,為的是唐婉此生安逸,唐婉既去,他也該奔赴男兒應有的志向之所。唐婉走後又是十年,他終於死在了戰場之上,不負餘生。
此生不換,是故人笑靨;此生無憾,是當時紅燭;此生有幸,是共度餘生。
人間多的是痴情女,難得的是深情郎。唐婉終是幸運的,愛過,也被愛過。趙士程也並非不幸,為情而生,為國而死,男兒本色,足矣。
作者:水隨漪,本文經作者授權發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