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唐封葉
話説周人自公亶父(太王)從豳地遷到岐山之陽的周原,因為土地肥美,少有外患,所以幾十年下來國力蒸蒸日上。公亶父死後,他的三兒子季歷(周文王父親)繼位。季歷可以説是有史記載以來周人第一個以“武功”著稱的君主。他上台後四面出擊,先後吞併今天陝西咸陽市東北的程國,征服岐山北方、今甘肅慶陽附近的義渠國,討伐今天陝西東北部的“西落鬼戎”,一口氣俘虜了20個“戎王”。
周人連戰連捷,宛如“地區小霸王”一般。周人一再擴張尤其是向東發展,無疑挑戰了當時的“天下秩序”,按理説當時的天下共主商王武乙應該坐不住了。從帝王之術講,為平衡各方勢力,他該打壓打壓周人了。但奇怪的是,傳統文獻中卻沒講當時的商王武乙對周人有什麼動作。這是怎麼回事呢?難道是武乙仁慈,或者是警惕性太低?
不過這其實不太可能。因為商王“武乙”這個日名(按《今本竹書紀年》記載武乙本名瞿),裏面就帶個“武”字,他可是商朝君王中繼武丁之後又一個日名中帶“武”的人。也就是説,武乙和他太爺爺(曾祖父)武丁一樣,都是喜歡打仗、武功赫赫的主兒。那就更奇怪了,為什麼武乙這個日名中帶“武”字的、愛打仗的主兒,對季歷的擴張不進行遏制呢?這個古人沒説清、甚至沒想到的事,因為甲骨文的出土,我們也許能理出點頭緒。原來殷墟卜辭顯示,武乙在位時期,他正忙着跟對商朝威脅更大、更直接的一些方國作戰。
當時武乙的頭號敵人,要數一個名為“方”的國家或部族。“方”位於商朝的北方,具體位置不詳。甲骨文記載,早在武乙的太爺爺商王武丁時期,“方”就經常侵擾商朝邊境,擄掠人口和糧食。他們進犯的地區包括現在的晉南、河北等地,範圍非常廣闊,好像是一股機動性極強的遊牧勢力。很多史家認為,這個“方”應該就是《古本竹書紀年》中在夏朝少康時代提到過的“方夷”。日名中帶“武”字的武丁當然不能容忍這種騷擾,曾採取各種手段反擊,但是每次俘獲的“方”人都不多,也就是一二十人的樣子。這除了可以説明“方”人機動性強很難捕獲,還可以看出那時“方”對商朝的騷擾,規模尚比較小。到了商王廩辛(武乙的伯父)和商王康丁(武乙的父親)在位時期,這個“方”逐漸強大起來,對商朝的侵擾也加劇了。只是這兩位商王在位時期,商朝主要對西北羌人用兵,一時抽不出空來對付“方”這個敵人。而武乙繼位以後,由於商朝對羌人的戰爭取得了一定的階段性勝利,而“方”還繼續挑戰商朝邊軍,於是武乙開始把商人的主攻目標鎖定在“方”身上。
武乙時期卜辭顯示,武乙為解決“方”這個嚴重威脅,先後派遣了臿、子畵、吳等很多將領,出動了大批軍隊,這在晚商對外用兵裏是不多見的。最終武乙對“方”的征伐取得了很大的勝利,因為卜辭裏出現有武乙用俘虜的“方”人甚至首領祭祀先王的記錄。當然,可能因為“方”的遊牧性,武乙也並未能將“方”徹底消滅。後來武乙的兒子文丁以及孫子帝乙、重孫紂王時期,卜辭中依然有少量“方”人侵擾的記錄。
武乙時另一個令商朝頭疼的方國是“召方”。召方,卜辭中又寫作“刀方”、“邵方”,位置在商朝西北,具體地點也不詳,有人認為可能在今天山西中北部一帶。卜辭中,從盤庚到武丁時期,召方曾與商朝為敵;到廩辛、康丁在位時期,召方則一度臣服於商朝,商王還曾到召方的地盤上打獵;但武乙時期,召方不知怎的又和商朝翻臉。卜辭中有很多武乙親征召方的記錄,武乙還曾命令多名將領前往助戰,可見召方也是當時商朝的勁敵。
現在我們就大致可以知道,為什麼武乙當時對周侯季歷的擴張沒有采取行動了。從卜辭和文獻可知,當時“方”和“召方”這兩股勢力離商朝更近,又頻頻直接侵犯商朝本土,而周侯季歷雖然在西部有稱霸傾向,但畢竟離商人本土很遠,更沒有直接入侵商朝,所以任何人坐在商王位子上,都會選擇把主要精力放在對付“方”和“召方”身上,暫時把周國放在一邊。
當然,反過來從周人角度來講,也許是季歷看準了商王武乙正陷於征伐“方”與“召方”的泥潭,所以他才敢放手到處擴張勢力。
《古本竹書紀年》説商王武乙三十四年,周侯季歷曾赴殷商都城朝見商王武乙。當時周國是商王朝之下的屬國,季歷東征西討,想必口頭上也是打着為商王服務、“尊王攘夷”的名義。朝會中,武乙賞賜他土地三十里,以及玉十雙、馬八匹。為什麼武乙知道季歷有野心,還要封賞他呢?這可能就是武乙在多方受敵情況下的無奈之舉:武乙明白那時自己沒餘力、也沒空去管季歷,故而只有採取懷柔政策先穩住他,至少要儘量想辦法讓周人不要加入“方”或“召方”的陣營一起反商。
在此我們還要糾正很多人心中的錯誤觀念:有些人因為知道後來周國滅了商朝,就以為商朝後期的矛盾主線就是商周之間的鬥爭。其實這不過是一種“事後諸葛亮”式的想法。通過傳世文獻尤其是甲骨文卜辭我們知道,商朝後期商人周邊的方國部族數以千計,離商人本土更近、對商人的威脅更直接的“刺頭”非常多,周國開始在其中並不算突出,甚至最初看起來是威脅很小的,商人沒理由一開始就重視它。
這就像很多人替明朝萬曆皇帝着急,埋怨他為什麼不在努爾哈赤勢力尚弱小的時候掐死他。其實萬曆時期,明朝面臨蒙古、西南、日本等多方威脅和挑釁,誰能知道後來滅掉明朝的是它建州女真?而努爾哈赤,正是趁着明朝四方征戰,實力損耗,才悶聲大發財、悄悄崛起的。等明朝發現努爾哈赤“尾大不掉”、成為嚴重威脅時,為時已晚矣。周國在商朝末年的崛起其實和明末局勢是一樣一樣的,當時的商朝面臨周邊很多方國的入侵和叛擾,根本不會想到較為遙遠的周國才是商朝的“終結者”。周國也正是瞅準商朝與其他方國戰爭的機會,悄然壯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