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九齡最後的吶喊,他用這首望月懷遠,開啓了詩詞的盛唐時代
一、送禮
公元736年,開元二十四年,八月五日千秋節,這一天正是玄宗的生日。
文武百官,後宮嬪妃們都費盡心思為皇帝準備賀禮,這是一次表現的機會,假如能夠打動聖人,加官進爵也許近在眼前。
百官的禮物都別出心裁,不是有寓意,就是有彩頭,最起碼都是價值連城,宦官唱到一處,停了一下,接下去的一件是一面明鏡。
千奇百怪的禮物太多,這件又有何説法?打開一看,根本不是什麼鏡子,而是一套書,共五冊,名曰《千秋金鑑錄》,作者張九齡。
四座都為張九齡捏一把汗,唐玄宗立即就明白了。
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
你張九齡是在提醒我,該反省了,好,很好,非常好。
同年,張九齡左遷尚書右丞相,但原本知政事的職務被他一直反對的牛仙客頂替,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是明升暗降。
737年,監察御史周子諒因亂講吉凶之事被玄宗嚴懲,曾經舉薦周子諒的張九齡被罷相,貶為荊州大都督府長史。
遠離長安的那天,天空佈滿陰霾,張九齡回望了長安城一眼,轉身仰望天空,輕嘆了一句:要變天了。
二、來自嶺南的宰相
從某種程度來説,張九齡在長安的成功是不可思議的。
張九齡來自嶺南,嶺南在當時是什麼概念?往好了説,叫“蠻夷之地”,更形象點,那就是“鬼門關”,人稱“魑魅之鄉”。所以這裏也是個熱門被貶地點,據不完全統計,唐朝被貶嶺南的大小官員高達600多人,比如後來的柳宗元、韓愈、李德裕。
對習慣了講究出身的長安官場來説,對張九齡有偏見是相當正常的一件事。
然而在才華面前,沒人能擋住他前進的步伐。
張九齡從小就顯露出不凡的才華,7歲就能寫文章,13歲上書廣州刺史王方慶,王方慶看了他的文章後,感嘆道:“此子必能致遠!”
不止王方慶看好他,曾經有一位被貶官員路過韶州,看過張九齡的文章,驚為天人,給出的評價是:
“有如輕縑素練,能及時適用。”
並預言此子“後出詞人之冠”。説張九齡日後可以成為文壇領袖,這個評價很高,而給出這個評價的,正是當時的“文壇領袖”,日後成為宰相的張説。
但張九齡心中的目標比這大得多,這源於他的家族。
雖然身處嶺南,但他的家世卻不簡單。
倫敦大英博物館裏有一幅中國畫,是鎮館之寶之一,這幅畫名為《女史箴圖》。
▲《女史箴圖》局部(現存大英博物館)
畫由十二個小故事組成,講述的是古代宮廷仕女的“模範”故事,作者是東晉的顧愷之,然而畫的內容來自西晉廣武侯張華的一篇駢文《女史箴》。
張華所處的時代,正是西晉歷史最混亂的時代,後宮、宦官、皇族都不省心,尤其是皇后賈南風,把持朝政,穢亂後宮。
張華寫這篇《女史箴》就是為了規勸賈南風,但很明顯,效果不佳,否則也不會發生之後的“八王之亂”。但我想説的是,所謂“文死諫,武死戰”,這就是中國曆代“士大夫”的風度和精神。
張華是這樣,他的後人張九齡也是這樣。
武后長安二年,張九齡進京參加科舉,據記載:
“考功員外郎沈佺期有所激揚,一舉高第。”
沈佺期當時也是詩名遠揚,和另一位詩人宋之問,號稱“沈宋”。
可之後沈佺期被指任考功郎期間受賄,貶官嶺南,人們就聯想到他主持的考試有貓膩,否則一個窮鄉僻壤來的土包子張九齡為何能中進士?
於是武則天讓當時的中書令李嶠負責重考,李嶠也以文辭出名,當時和蘇味道、杜審言、崔融合稱“文章四友”。
而在李嶠閲卷下,張九齡再次高中。
根據唐代科舉制度,中了進士之後還要通過吏部考試才能做官,而只要是考試,張九齡就沒有不通過的。
就這樣一路“過關斬將”,這一年,張九齡進了門下省,成了左拾遺,他的官場生涯正式開啓。
公元733年,55歲的張九齡終於成為了大唐的宰相。
在宰相位置上坐了3年,到如今被貶官,張九齡在想,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三、君臣典範
公元708年,還是太子的李隆基主持道侔伊呂科考試,親自策問。座下都是通過層層選拔,來自各州最優秀的人才。李隆基希望從這些人裏,找到未來的可用之人。
這是張九齡和唐玄宗的第一次相遇,此時這二位年紀相仿的年輕人可能都不會想到,彼此會成為一代君臣的典範。
後世對張九齡的認識,多在於他的“風度”。
張九齡上朝時氣質不同於旁人,唐玄宗看到總是眼前一亮,於是對身邊人説:“每見九齡,令人精神頓生。”
後來張九齡被貶,遇到有人推薦,玄宗總要問:“風度得如九齡否?”
張九齡是韶州曲江人,因此也被稱為“曲江風度”,至今韶關還有條路就叫“風度路”。
相比風度,張九齡的文采更為玄宗賞識,有的制誥,玄宗不滿意,讓張九齡改寫,才能滿意。為此,玄宗誇獎説:
“九齡文章獨步本朝,聯日夜師之,不得其一二,真文場元帥也!”
兩人的“蜜月期”本可以更長,但有人看不下去,他就是李林甫。
在後人的記載中,許多人認為,唐朝的衰敗,就是出了個奸臣李林甫,假如沒有李林甫,唐朝還能延續盛世。
這話説對一半。
李林甫一直不受張九齡待見,在張九齡看來,李林甫就是典型的不學無術,這不是張九齡的偏見。
李林甫年輕的時候和時任宰相源乾曜的兒子源潔打得火熱,時機成熟,李林甫就託源潔走走路子,弄個司門郎中的職務,源潔也夠意思,去找父親託關係。結果源乾曜一口拒絕,還甩了一句很不客氣的話:
“郎官必須由品行端正、有才能、有聲望的人擔任,哥奴(李林甫小名)豈是做郎官的料。”
但就是這樣的李林甫,成為了玄宗一朝任職時間最長的宰相。
李林甫是奸臣,那肯定沒跑的,但很奇怪,往往在盛世皇帝身邊最容易出奸臣,北宋清明上河圖的時候出了個秦檜,清朝康乾盛世,出了個和珅。
皇帝不知道他們貪?不知道他們幹了什麼事?
都知道,即使如此,仍然重用這些奸臣,為什麼?因為他們能幹而且聽話。
李林甫的辦事能力從一些小事上就能體現。
公元736年10月,此時玄宗朝廷在東都洛陽,本打算來年春天回長安,不知為何,洛陽宮裏突然鬧鬼,搞得人心惶惶,於是玄宗就準備提前回西京。
於是他就找張九齡商量,想早日動身,沒想到遭到嚴詞拒絕。理由是會影響當地農民正常秋收,這不是擾民嘛,應該到冬閒時候再走。
張九齡的想法完全是為民着想,無可厚非,玄宗也不好反駁,但皇帝每天晚上提心吊膽,睡不好覺,也是事實。
這些都被李林甫看在眼裏,等散了朝,李林甫就對玄宗説,“長安、洛陽,陛下東西宮耳,往來行幸,何更擇時!”
玄宗一聽是這個理,但沿途百姓農收?
這事好辦,只要免了沿途百姓今年冬天的税收,百姓叫好還來不及呢。
你看這事辦的,皇帝開心,老百姓更開心,雙贏。
張九齡是被李林甫扳倒的,這是明面上的事情,但張九齡真正被罷相的原因,不在於李林甫,而是他背後的聖人,唐玄宗。
開元二十三年,公元735年,李林甫拜禮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成為宰相。
這時候的唐玄宗已經在龍牀上坐了24年,這24年,他開創了一個名為“開元”的盛世。
到開元二十年,全國有民户786萬,人口4543萬,比唐初户口增加一倍多,國土面積更是達1076萬平方公里,疆域遼闊。
開元年間,更是名相輩出,比如姚崇、宋璟、張説。
但所有這些勵精圖治的背後,都是唐玄宗犧牲個人安逸來換取。聖人好當嗎?不好當,當一個賢明的聖人,更是難上加難。
稍微想偷點懶,要被宰相指責,稍微想給皇親國戚開個後門,一堆人要跳出來上書,甚至當面和皇帝駁斥,就差把口水濺到皇帝臉上。
沒有天下百姓的幸福,又怎麼有大唐盛世的根基,你是這個理,玄宗明白,所以他要剋制剋制再剋制,就這樣剋制了20年,突然來了個會噓寒問暖的宰相,事事為聖人考慮。
這樣的人是否得提防,玄宗開始也小着心。但李林甫辦事水平實在是高,皇帝要做一件事,到別人那裏就是行或者不行,到李林甫這裏,行也是行,不行也得行,而且還能處理的四平八穩,妥妥帖帖,讓那些説不行的人也無話可説。
後宮宦官、六宮嬪妃、李林甫全都搞定了,玄宗一開口,李林甫總能第一時間給出三套解決方案,換現在,多少老闆就盼望着,手底下有這麼個員工。
我們回頭來看,這是標準的“捧殺”,大唐就敗在李林甫這裏。但捫心自問,換到自己身上,苦哈哈創業,一根弦崩了20年,終於迎來成功,財務早已自由,公司業務蒸蒸日上,能不能放鬆放鬆,快樂快樂?
這道理,李林甫懂,但張九齡不懂。
四、望月懷遠
荊州城外,江邊長亭,秋風吹過,天氣漸涼,桌上擺着一壺酒。
張九齡站在亭內,望着江水,身邊是他的學生,姓孟,字浩然。
只見孟浩然拿起酒壺,給張九齡倒了一杯,給自己倒了一杯,還沒等張九齡説話,自顧自幹了一杯。
張九齡搖搖頭,心想,這小子還是那麼不懂人情世故,轉念一想,自己又何嘗不是。
這又有什麼辦法,心中那一杆秤,歪了,走路總是難受。
這是張九齡第三次被貶,同僚下屬們都説,左遷是常事,早晚聖人會召您回去。
可張九齡心裏明白,到頭了。
張九齡第一次被貶是主動要求調動崗位,剛當官那會,他和時任宰相姚崇在人事選拔上觀點不和,頗不受待見,與其在京師耗着,不如回嶺南,為家鄉乾點實事。俗話説,要致富,先修路,這就有了開鑿大庾嶺路,也就是最早的“京廣線”,可謂造福一方。
第二次被貶,玄宗泰山封禪,當時只要參加典禮的官員都可以加官進爵,時任宰相張説負責參會名單,從中收了不少賄賂。後被發現,因此被罷相,而張説和張九齡關係不淺,於是張九齡被牽連,也被貶官。
但説到底,前二次都不是張九齡自己的問題,而這次被貶,則是張九齡的一次“完敗”。
一直以來,唐玄宗在張九齡心中,都是聖明君主的形象,能虛心納諫,能體恤百姓。所謂“女為悦己者容,士為知己者死”,千百年來,良臣遇上明君,共同開創基業,是一代代讀書人的畢生追求。
這樣的好時候,張九齡趕上過,可不知什麼時候,聖人變了,變得陌生,變得世俗起來。為此,張九齡不是沒發過牢騷。
在他的一首感遇詩裏這樣寫過:
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
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
誰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這首詩看起來都是講花木,春天的蘭花,秋天的桂花,四時之花,各有本心,不會因為美人來了就競相開放,也不會因為無人來就不開。
《唐詩三百首》將此詩放在開篇,不是沒有道理的,中國人的文化裏歷來都講究含蓄,有的是不得不含蓄,例如歷朝歷代的史官們,有的是故意要含蓄,詠物言志,爆發力反而更強。
張九齡不是第一個這樣做的人,但他卻掀起了一個時代的浪潮,詩的盛唐。
這一切的開端都源於這首《望月懷遠》: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
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
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
張九齡站在江邊,抬頭望着天上的月亮,這是第幾個月亮呢?傳説裏,天上並不是同一個月亮,每一天都是月生月滅,新的一天就有新的月亮出生。
此時此刻,明月當空,這正是人生最高光的時刻,是他還在做宰相的日子,每天上朝前,他都要穿戴整齊,精神飽滿地上朝,一路上是月光伴隨着他,送他入宮,見他的君王。
月亮一直見證着,從長安到荊州,從相守到別離。
接下去,他突然寫一個人,寫一個人的思念。許多解讀裏提到,這是對遠隔天涯親人或是情人的思念,這當然沒錯,但我覺得還有更深層次的意義。
此時的張九齡已經年過六十,古人説,年過七十古來稀,況且李林甫的勢力已經在朝廷根深蒂固,他明白,他已經沒有以後了。
但在這樣一個夜晚,突然湧起一股“相思”的感覺。説是相思,不如説是擔心,即使分開了,卻還是會擔心你過的好不好。如果是另一名更有才華的人代替了自己,那根本用不着擔心,可現在,張九齡聽到看到的,都是歌舞昇平,遠在皇宮裏的聖人是否還能聽到世間的聲音?
可是自己已經無力挽回,一股巨大的失落湧上心頭,多想又有什麼用呢?張九齡想把燭光熄滅,忘了吧,可是月光又迅速把整個空間填滿,江邊的風裹挾着水面的霧氣,陣陣涼意彷彿在提醒他,過去上朝時的那些日日夜夜。
不論何時,分手總是一件難以面對的事情,尤其是遭受到不公正的對待,有人會埋怨,有人會痛哭,有人會走向崩潰,但時間會治癒一切。
現在快要到月落的時候了,這個新生的月亮即將迎來自己的終結,一如張九齡的人生。
過去的一切,成功也好,失敗也好,得意也好,失意也好,到這一刻都不談了,最終的最終,就匯成這一句。
今夜月色真美啊。
可是,他還有一絲放不下,難道就看着這個時代走向崩潰嗎?不,或許自己還能做點什麼。
於是他寫下了這首《望月懷遠》,他站在文壇的頂峯,向天下所有的讀書人吶喊。
讀書的目的到底是什麼?是做官?是名譽?是財富?不,所有的一切都將不可避免地走向庸俗,到那個時刻,我們就是最後的防線,來吧,敢不敢一輩子都貫徹文人的“忠義”,來吧,時代在呼喚你們!
這是張九齡為聖人做的最後一件事,做完這些,他微笑着進入了夢鄉。
公元755年,安史之亂爆發,叛軍兵臨城下,玄宗不得不離開長安,逃往四川。在入蜀的路上,玄宗聽到馬車的鈴鐺聲,突然説了句,我想九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