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妨從宏觀層面看,元朝征伐日本戰爭失敗的原因和教訓。鎌倉日本存在公家和武家的矛盾、惡黨橫行、御家人貧困化等種種問題,不過,我們還是把焦點對準忽必烈的元朝。
《孫子兵法》一開始,就講到衡量戰爭勝負的“五事七計”。五事是“道、天、地、將、法”,實際主要是兩大方面:戰爭的合法性或正義性,軍事實力以及充分發揮這種實力的客觀條件。
先説後一方面。元朝軍隊的前身,蒙古帝國軍,雖然橫掃歐亞,戰績輝煌,可畢竟不是百戰百勝的天兵天將。出使蒙古的南宋人徐霆説了:“彼亦是人,如何不怕死!”(《黑韃事略》)蒙古帝國的軍事機器要成功運轉,必須有一套相應的機制和條件加以配合:
充分的戰略情報和戰術偵察,利用敵內部矛盾,極盡分化瓦解之能事。徐霆説,蒙古軍打仗,哪怕是小分隊,也“必先發精騎,四散而出,登高眺遠,深哨一二百里間,掩捕居者、行者,以審左右前後之虛實”。
廣闊綿長的戰線,便於大軍團側翼迂迴、縱深突破,也就是英國戰史學家李德·哈特(B. H. Liddell Hart)對蒙古軍讚不絕口的“間接路線戰略”。
温和的氣候條件和平坦的陸地,便於騎兵衝突機動。元朝軍隊出征東亞和南亞,因為無法克服惡劣的氣候和地理條件,“蒙古軍馬亦不能施其技”(《元史·安南傳》),就和傳統中原王朝的軍隊處於同一起跑線上,表現平庸。
迅速吸收、轉化被征服地域的先進軍事技術、人力和物資資源,投入新的戰爭。正牌蒙古軍人數不多,但收編了大量被征服民族的軍隊。新興的元朝水軍、震撼襄陽的西域炮、夾河兩岸部署“馬、步,翼以炮弩”的三面攻擊法,等等,都是蒙古人吸收轉化軍事技術的典範。
前面這些表明,在兩次東征日本的戰爭中,以上四個基本條件,一個都沒發揮作用。
再來看“道”。狹義理解,道是民心向背(“令民與上同意”);廣義理解,道是大義名分,是合法性(legitimacy)。蕭啓慶形容忽必烈“嗜利、黷武”,他對鄰近及海外諸國發動的一連串戰爭,不是鞏固大一統所必需,而是“蒙古世界征服戰爭的延續”。
忽必烈完成統一戰爭後,毫不顧及中國瘡痍滿目、亟待休養生息的現實,匆匆忙忙全力驅動中國社會超負荷運轉,以滿足少數人的野心和慾望。這種做法,即便在元朝內部,也不得人心。許衡、王磐、趙良弼等人勸阻在前,相威、昂吉兒、崔彧、劉宣、魏初、申屠致遠等人諫止在後。他們的看法,可以代表很大一部分進入統治集團的知識精英的反對立場。太子真金(Jingim)因死得早,未能即位,他的兒子元成宗登基後,追封他為“裕宗”。翰林詞臣撰寫的《冊文》列舉了真金的三件主要“政績”,有“弭兵日本,廣先皇柔遠之仁”。(張伯淳《養蒙文集》卷1)可見,就連忽必烈一手培養的接班人也看不過去。遺憾的是《元史》對此一字不提。
忽必烈驅使各族百姓,供給軍需,四處征戰,其居心和手腕,好似北魏的太武帝拓跋燾。太武帝圍攻南朝要塞時,寫信給對方守將説:我派來攻城的敢死隊(鬥兵),都不是我大魏的鮮卑人,“城東北是丁零與胡,南是氐、羌”,閣下請儘管殺。丁零人戰死,等於少了點在常山、趙郡作亂的潛在賊徒,胡人戰死,“減幷州賊”,氐人戰死,“減關中賊”,朕左右不虧。(《宋書》卷74《臧質傳》)受忽必烈驅使充當炮灰的普通人民,自然也是不甘和憤怒的。鄭思肖就痛斥忽必烈的徵日工程是:
已刳江南民髓幹,又行並户抽丁語。兇焰燒眼口竟啞,志士悶悶病如蠱。(《元韃攻日本敗北歌》)
他還在《元賊謀取日本二絕.其二》中形容第二次出征日本的新附軍“此番去者皆銜怨”。這些話雖然出自與蒙古統治者勢不兩立的南宋遺民之口,大體還是實情。
中國古代的先賢歷來堅持,戰爭的合法性必然決定戰爭的勝負。這種看法雖然有些迂闊,有時也其應如響。西漢的魏相有“五兵”論:
救亂誅暴,謂之義兵,兵義者王。敵加於己,不得已而起者,謂之應兵,兵應者勝。爭恨小故,不忍憤怒者,謂之忿兵,兵忿者敗。利人土地貨寶者,謂之貪兵,兵貪者破。恃國家之大,矜民人之眾,欲見威於敵者,謂之驕兵,兵驕者滅。(《漢書.魏相傳》)
忽必烈兩次東征日本,從道義上説,既是“忿兵”、“貪兵”,也是“驕兵”,早就被傳統戰爭哲學判了“死刑”。
我們再想想他手下一干將帥齟齬猜忌、互相掣肘,還有那一敗而餒、遠遁千里的糜爛軍紀,只好説,忽必烈的徵日戰爭,在“道、天、地、將、法”五項上,分數全都不及格,就算沒有“神風”,他的贏面又有多大?
當然了,即便如此,還是會有人像當年的留日學生一樣,覺得“那時倘非天幸,這島國早被我們滅掉了”(魯迅《墳.説鬍鬚》)。這個觀念的背後,其實是一種比乍看上去要深刻得多的民族心結。
因為,中國,這個在亞歐大陸的東方成長起來的、具有相對連續性的政治—文化共同體,歷史上有許多足以傲人之處,近代以前卻一直承受着地緣政治帶來的某種“詛咒”:在中華帝國的北方,在農耕地帶的邊緣,自秦漢時代的匈奴開始,總有一個來自內陸草原的強敵徘徊窺視,迫使它投入大量的經濟和軍事實力,而極少想到去經營東面的大洋。突厥之於唐,契丹、女真之於宋,蒙古之於明代,準噶爾和沙俄之於清,都是如此。所以王柯才説,中華文明是一個大陸文明,“歷代王朝能夠在西北建造起雄偉蜿蜒的‘萬里長城’,卻從沒有一個王朝想要到東南去建設一支海軍力量”。
其實,忽必烈時期的元朝,恐怕是唯一的例外,也是唯一真正試圖把軍事力量投射到今天常説的西太平洋“第一島鏈”以外的中國王朝。雖然忽必烈是個蒙古人,而且他經營“第一島鏈”,不過是零敲碎打、毫無章法、破綻百出,最終也沒有什麼成績,畢竟算是一個轉瞬即逝的歷史契機。
最後,就元朝政權自身的發展而言,忽必烈長達二十多年的窮兵黷武,真可謂“奮六世之餘烈,振長策而御宇內”,“執敲撲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誠然快意,畢竟缺乏宏遠之規摹,耽誤了元朝最關鍵的“門檻”跨越期。
自從邁克爾.曼(Michael Mann)在《社會權力的來源》中提出四種權力來源(經濟權力、意識形態權力、軍事權力和政治權力)以來,許多政治學家和歷史學家用這組概念來研究“帝國”的實力建構。赫爾弗裏德.明克勒(Herfried Münkler)就説,在帝國擴張時期,主要依靠軍事優勢和經濟優勢,但到了鞏固階段,就要更多加強政治和意識形態實力。這個轉折又稱為“奧古斯都門檻”,因為奧古斯都(可算第一位羅馬皇帝)在遺囑中禁止再搞軍事擴張。跨越奧古斯都門檻,就是逐漸消融中心和邊緣(例如腹裏和江南)之間的政治和經濟差距,逐步取消征服者的法律特權,多借助政治制度和意識形態建設,降低統治的成本,最大限度延長帝國有序和繁盛的週期。
大元帝國此關鍵轉折,本該發生在至元十三年到至元三十年間,也就是忽必烈統治的後半期。忽必烈兩次徵日失敗,早就在提醒他,元朝在各方面已經達到了軍事擴張的極限。
跨越奧古斯都門檻,有點類似蕭啓慶説的從“統一”到“統合”(national integration),但是涵義更寬泛,也更注重動態過程。蕭啓慶認為,元朝雖然實現了統一,在意識形態、族羣政治參與、民族融合和階級鴻溝等方面“統合”失敗。其實,也等於説,大元帝國摔在了奧古斯都門檻之前。
茲比格紐.布熱津斯基(Zbigniew Brzezinski)認為,一個成功的帝國,需要在政治上有生命力,意識形態有靈活性和吸引力,掌握遠距離投射軍事實力的能力和上游關鍵技術,控制貿易網路,等等。這是順利跨越了奧古斯都門檻的帝國。但是,這個圖景離元朝非常遙遠,歷史也無法推倒重來。
綜合各種西方理論言之。其實,對於忽必烈發動的兩次征伐日本戰爭,鄭思肖還有一個更加簡明而犀利的評價,出自他的《元賊謀取日本二絕.其二》:
海外東夷數萬程,無仇於韃亦生嗔。 此番去者皆銜怨,試看他時秦滅秦。
“秦滅秦”是什麼意思呢?説日本是“秦”,有雙關意:一是相傳日本人是秦始皇派出求仙的方士徐福的後裔,也算“秦人”;二是在鄭思肖看來,“東夷”素來“蠻頑”,和“胡元”屬於一丘之貉,都彷彿傳統歷史的大反派——“暴秦”。元朝同日本的戰爭,甭管誰贏,不過是一個“秦國”去滅了另一個“秦國”。
不要小看了這句“秦滅秦”,它包含了非常生動的儒家政治哲理。
公元前三一四年,燕國發生內亂。鄰國的齊宣王想趁火打劫,兼併燕國。據説,齊國有個叫沈同的大臣,私底下請教孟子:“燕國可伐嗎?”孟子答得很乾脆:“可以,燕國君臣無道,當然可伐。”齊國果然出兵攻打燕國,“殺其父兄,繫累其子弟,毀其宗廟,遷其重器”。燕國百姓恨透了齊國,齊兵剛打下來的城池,又舉起了叛旗,其他諸侯也對齊國虎視眈眈。
於是有人質問孟子:“不是你勸説齊國伐燕的嗎?現在怎麼搞到了這個地步!”
孟老夫子一拍大腿:哪有此事!沈老弟問的明明是“燕國可伐嗎?”我説可以,他轉身就去召集軍隊了。哪怕他再耐心多問一句:誰有資格伐燕?(“孰可以伐之”)我就會説,只有行仁政、誅無道的“天吏”,才有資格伐燕。好比有個殺人犯,如果別人問我:這犯人該殺嗎?我當然只能回答:該殺!如果他接着問:“孰可以殺之?”我會告訴他:只有執法人員“士師”才有資格殺這人。如今齊國和燕國一樣無道,還敢去打燕國,豈不等於“以燕伐燕”?我怎麼會贊同呢?(《孟子.公孫丑下》)
忽必烈征伐日本,難道不是“以秦滅秦”、“以燕伐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