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2月18日,對越還擊戰打響第二天。我所在的31師92團無坐力炮連,正在支援步兵攻打那發大橋越方一側的658高地。
越軍的高射機槍火力點,正是我連無坐炮設法尋找的目標,打了20多分鐘,恐怕連隊急需彈藥,必須抓緊時間上去。
我剛起身,一排機槍彈從側面掃過來,我急忙卧倒,身後的幾個弟兄全部蹲到戰壕裏,壕溝上的土塊崩了一身,不知哪個連的兵從上面滾落下來。好險,要不是王志義拉着我耽擱一分鐘,滾落下來的肯定是我!
很明顯,四連這個隱蔽點已被敵人牢牢盯住,絕不可繼續停留。我向左移動十來米,找個豁口竄出戰壕,6個人連滾帶爬緊跟在我身後。
這下看清了,不遠處有幾門無坐炮因地制宜展開,指揮發射的正是一排長丁克明。
打響前,二營下達給無坐炮連的任務是:一排配屬六連主攻,三排在助攻連五連方向跟進,作為預備隊準備隨時投入戰鬥,剛歸建的二排機動。
只加強3門無坐炮給主攻連,估計是首長留了一手:攻佔658高地是替別人擦屁股,本團的硬仗還在後頭,總不能把家底全拼上吧?
二排昨天打了一整天,現在一排也上去了,只剩三排沒活幹。説是跟進五連,那是追着別人屁股參觀,排長宋金平滿肚子不情願。幾個班長更不甘寂寞,帶着各自的炮手插空往前擠,這會兒已經準備架炮了。
見三排往前拱,昨天剛任命的二排代理排長李建平手一揮,指揮全排緊跟三排的後面,摸到距連長只有20來米的壕溝裏。
説是分別配屬到各步兵連,實際上三個排幾乎都集中在這塊方圓百十米的狹窄地段。我帶後勤組上來時,二排三排早已進入射擊位置,只是沒有命令不敢擅自開火。
一排的三門火炮配屬主攻連六連,步兵指揮員為了讓火力靠前,又把無坐炮分別配到各排,雖然打了幾個火力點,這會兒卻被死死壓在窪地裏,直射炮的優勢根本無法發揮。
丁克明卧在地上扭頭高喊:“連長——這鬼地方不行,不能再跟六連啦!”
連長老吳忍無可忍,隻身向二營指揮所跑去。
這是一條敵人留下的戰壕,二營指揮所設在戰壕北端,距我們的展開地域不足30米。説是營指揮所,其實只不過比連部多幾個忙碌的通信兵。營長黃明先滿身泥一臉灰,舉着望遠鏡趴在戰壕沿上,聽不清嘴裏喊什麼,大概是在訓人。我順戰壕躬身側移幾步,聽見黃營長對着電台話筒喊的是“我不管!你們想辦法先敲掉高機。”
老吳三步兩步躥到營長身邊,大着嗓門叫:“營長,無坐炮不能放那兒了,窩在窪地裏連頭都抬不起來。我建議三個排全部收攏,由營裏機動使用,也方便應對其他方向。幾百米距離沒問題,不用太靠前。”
黃營長也發現幾個威脅最大的火力點,正愁手頭沒有機動火力,老吳的建議正中下懷,不僅立刻採納,同時還下達了新指令:“吳連長,你們前面那個排打得不錯,跟進五連的無坐炮和機動那個排全過來。我通知五連和六連,用曳光彈指示目標,先打掉高機。其他火力點你們自己觀察,發射的具體時機我不管,你吳忠堯自己掌握,用不着請示!”
後幾句聽明白了,是讓我們自己靈活機動組織戰鬥!大概報話員已把營長的命令傳到了六連,窩在山坳裏的一排開始匍匐回撤。
在我上來之前,一排隨六連的尖刀排衝在前面,幹掉了三四個威脅步兵的火力點,現在按照營長的命令撤到越軍丟棄的戰壕裏。這地方距山頂最多三四百米,視野還算開闊。三門火炮沿戰壕蜿蜒排開,除瞄準手之外的其他人都可在戰壕裏隱蔽。
通信員田興江跑到三排傳達連長的命令,沒等宋金平發話,三個班呼啦一下衝上去,在一排身後30多米的地方佔領了發射陣地。
二排作為機動力量隱蔽在戰壕下方,李建平卧在土坎上舉着望遠鏡觀察。
李建平,江蘇海門人,南京部隊調來的老兵中,全連只有他被任命為班長,排長冷少明負傷送下去之後,副連長王登科代表黨支部當場宣佈:李建平同志代理二排排長。
“李建平,你們二排就近選擇發射位置,按照步兵曳光彈指示的目標,各班自行射擊!”
二排弟兄們卧在離連長十幾米的戰壕外,老吳的大嗓門全排都聽得見,李建平手一指,根本沒重複命令,三個班長已經開始各自下達口令,分頭尋找目標組織射擊。
我帶後勤組摸上來並沒引起驚訝,只有指導員點點頭表示問候,倒是背上來的炮彈讓大家興奮。連長老吳大聲喊:“用不着節省彈藥。一排各炮瞄準高機,給我狠狠打!”
我這才注意到,一排弟兄們早把炮彈接了過去,丁克明指揮三個班疾速運動到前方20多米的土坎一線。
六連攻擊方向響起衝鋒槍的長點射,兩串曳光彈指向同一目標,丁克明大喊:“那兒有挺高機,一二三班注意,正前方420米,各炮一發裝填,放!”
第一組炮彈過去,高射機槍炸飛了。
“82無,打得好!”營指揮所方向傳來讚揚聲,循聲望去,是團裏派到二營坐鎮的副政委吳文忠。
連長吳忠堯跳上戰壕,手舉望遠鏡正想觀察射擊效果,側面卻橫掃過來一排機槍彈。不愧老兵,身手的確麻利,回身一滾落入戰壕,不過還是沒躲過,右手拇指被子彈咬掉一塊。捂着手的老吳破口大罵:“還敢打我?老子先要你的命。丁克明,你給我先幹掉朝老子開槍的那兩個龜孫子。”
三門無坐炮對準子彈飛來的方向齊射,眼見兩個戴盔帽的傢伙被炸飛了。
王登科卧在戰壕沿上緊盯三個排。畢竟是連副,心裏再癢也得忍着,不過嘴卻沒消停:“敢打你?你是誰呀?不就是個連長嘛,人家打的就是你!”
見我在旁邊,王登科又扭頭説:“無坐炮用破甲彈打散兵,戰例上從來沒有。老許你可得記好了,回去整戰鬥簡報,一定把這個創舉寫上!”
我隨聲附和:“還得加上一條,建議無坐炮配發部分榴彈,破甲彈不如榴彈打散兵來勁!”
再看火炮後面,尾部噴火把身後的土坎掃出一道溝。這羣兵啊,上戰場膽子變得忒大,竟敢不顧射擊教程“無坐炮實彈射擊時炮後必須留有開闊地”之規定,遇到這種情況也該因地制宜了。
王登科瞄一眼那道溝,又口吐經典:“回去建議炮兵司令部修改教程,山地進攻時無坐炮的仰角大,總不能先派人挖一塊噴火區吧?”
就這麼一塊小地方,火炮發射後沒有可轉移的地形,各班只能連續發射。原地射擊是無坐炮的用炮大忌,《地面炮兵射擊條令》對此有明確規定。不過,遇到這種狹窄地形卻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轉移陣地必然失掉戰機,不轉移則肯定暴露目標!
精確的火力打擊加上無坐炮特有的尾部噴火,果然引起敵人注意,他們的指揮官終於看明白了,山腰的幾門無坐炮才是最大威脅。高地上,各種火器分別從不同角度射向我們,老吳下達命令:“各炮全部撤進戰壕!”
王登科單腿跪在戰壕裏朝着五連方向大罵:“你們步兵是幹啥吃的?還不趕緊掩護老子們?”
我蹲在戰壕裏琢磨,山頭上的守敵絕不是戰前情報中估計的百八十個,看這陣勢至少一個加強連。不難想象,他們的指揮官此刻一定十分得意,大概也是老吳那種口氣:“就這麼打,給我集中所有火力,先幹掉山腰那幾門無坐炮!”
右側新冒出一挺重機槍,子彈不歇氣地朝我們狂掃,打得戰壕沿上的虛土噗噗亂響,一排長丁克明被壓在土坎後抬不起頭,炮班的戰士全都抱着炮滾進戰壕。老周顧不上跟連長商量便開始直接指揮,老遠朝三排方向喊:“宋金平,繞到左側去,先打掉那挺重機槍!”
三排幾個班長早憋不住了,沒等指令落地,各班已經側移二十多米迅速架炮,三門火炮瞄準一個方向,炮彈幾乎同時出膛,不可一世的重機槍啞了,二營的步兵大喊殺聲,趁勢佔領了那道戰壕。
這會兒,老周正側卧在宋金平身邊給弟兄們鼓勁:“三排打得好!迅速轉移!”
連長向二排隱蔽的方向招手:“李建平,你們從右邊上去,掩護三排轉移!”
就在三排為一排解氣的時候,跳起來叫好的二班副和文祥中彈倒下——是一挺新冒出來的重機槍。
許向斌,河北唐山人,1970年參軍,歷任指導員、副教導員。1979年參加對越自衞還擊戰,連隊立集體一等功;1984年參加“兩山”作戰,所率營的二連獲“者陰山鋼刀連”榮譽稱號。1986年轉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