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台上的“檸檬黃”:守望暖心出行路
9月27日下午5點剛過,東直門公交樞紐的一處站台上,等車人已經排起了50米的長隊。晚高峯這才剛剛開始,往後的兩個小時裏,這個站台將迎來它當日的最大人流量。12條線路的公交車經過這裏,大部分為始發,其中多趟車開往順義,是住在郊區、工作在城裏通勤人羣的主要出行方式。
5名身着黃色上衣、戴橙黃色鴨舌帽的公共文明引導員分佈在將近一百米長的站台上,舉起小旗迎着公交車進站,車輛停靠穩當後,他們轉身面向上車乘客,“請您按次序排隊,戴好口罩。”
長久生活在北京的人們發現,日常出行中,遍佈在北京2300多個公交地鐵站台及300多個交通路口的文明引導員,已經成了這座城市的獨特標識之一。21年的時間裏,他們引導着市民文明乘車、禮讓斑馬線,也參與着首都的重大政治活動保障服務和社會治理體系的建設。
行人嘴裏的“黃馬甲”,從“40後”“50後”變為“60後”,他們見證着這座城市出行方式的更迭換代,感受着城市街邊、路口、站台上熱騰騰的生活氣兒,也期待着未來自己“引導”的工作越來越少,而是更多與出行參與者們互動。
亂成“街頭一景”
“那簡直是街頭一景。”回想起2006年北京公交站台乘客“瘋”擠上車的情景,劉月華眉頭緊蹙,提高了音量。
那一年,北京公交開始實行刷卡乘車,為配合這一工作,全市文明引導員從1300人擴充到4000人,值守公交站台和地鐵站台也增加到2000個。當年11月份,45歲的劉月華剛剛下崗不久,在朋友的介紹下,她應着這股“潮流”順勢成為了海淀區學院路附近公交站台的一名文明引導員,“那時我們還被稱為文明乘車監督員。”
10月1日上午,劉月華帶領學院路街道公共文明引導員合影。受訪者供圖
這支隊伍的成立最早可追溯到2001年7月北京申奧成功。為迎接2008年北京奧運會,整治乘車秩序亂、隨地吐痰、小廣告氾濫等一系列突出問題,北京市委宣傳部、首都文明辦等單位迅速組建“北京市共建文明乘車秩序協調小組”,成立了文明乘車監督員隊伍,主要任務是在全市重點街道的430多個站台疏導、維護秩序,同時對隨地吐痰、亂扔廢棄物、亂貼小廣告等不文明行為進行勸阻。
在劉月華剛剛上崗的那段日子裏,駛來的公交車很少能夠“一步到位”停到站台。“在站台的兩三米外,總會有一小撥人提前將公交車攔下,爭着先上車。在站台邊等候的乘客也沒有排隊的,台階上下都站着人。公交車一來,人們呼啦啦圍上去,硬着頭皮往上擠,生怕被落下。”劉月華説,令人頭疼的是,公交車司機師傅只能被迫把車停在馬路中央,好讓乘客上車,遇到幾輛公交車一起進站的時候,公交站亂成一鍋粥。
因此,勸導乘客“不要走下站台等車,要在站台上排隊”,是劉月華擔任文明乘車監督員後的第一項任務。“其中關鍵的一環,還是要先改變司機師傅長年累月的停車習慣。”她去跟司機師傅溝通“不進站,不開門”,結果碰了一鼻子灰。後來到了2007年,有人想出用停車線引導司機靠站的辦法,劉月華便同幾位隊友一起自發買來白油漆,“沒有模板,我們找來書法比較好的監督員自己琢磨着畫,畫得跟在地上寫板書一樣漂亮。”
也差不多在那段時間裏,畫線的“計策”開始在北京各個公交站台興起,各有各的一套畫法,都是為了引導文明乘車。久而久之,這些風格各異的線條的確起到了作用,司機和乘客都有秩序了不少。2008年奧運會前夕,經過市政府統一要求,所有沒畫線的站台也擁有了特定的停車線。發展到現在停車線已成為每個公交站台的“必需品”。
首都文明辦負責公共文明引導員工作的高喬對此也印象深刻 ,2019年首都文明辦進一步對這些引導員畫的線進行了改造,請來專業的公司統一了線條樣式和字體。
高喬介紹,很多硬件設施的改造,都是引導員在日積月累的工作中總結出來的。“比如説公交車站台的劃線,看似只是幾條白線,實際上是經過觀察和設計的。”他告訴新京報記者,“或許很難有市民觀察到,一個站台上多條公交線路、多個站牌,往往是那些來車間隔短的線路安排在站台最前面,來車間隔長的線路靠後,這樣可以避免車輛在站台附近積壓導致後面車輛進不了站。”
還有個細節也做得很巧妙,同一個站台上,行進方向大致相同的線路,站牌會被“湊”在一起,“打個比方,這幾條線路在下個路口都往東走,乘客想要等的車沒來,但如果有急事兒,看到那個車來了,是同方向也可以到達目的地的,也可以坐,避免乘客在站台上跑來跑去。”高喬介紹,目前全市現有引導員的公交站台有1700多個,除了自己的工作,引導員其實也是交通出行的觀察員,能細緻捕捉到交通參與者各方的需求。
硬件設施的微妙變遷
規範進站的問題慢慢有了改進,但高峯時段“車少人多”的窘況依舊是很多公交站台的痛點。
令劉月華印象最為深刻的一幕就是公交車臨行前關車門時的場景,“永遠有乘客的半個身子或者一條腿遺留在車外”。車門關不上,售票員只能從車上下來,使勁手動把車門拉上。那時,乘客追車的現象也極為普遍。
公共文明引導員東直門中隊隊長宋瑞娟就曾做過“助推”乘客上車的售票員,“何止是胳膊,我得用整個身體頂住乘客,防止車內太過擁擠,有人在車門關閉時被擠下來。”
宋瑞娟在57路公交車上“坐鎮”了10年,18米長的公交車通常有2名售票員,宋瑞娟是靠近車輛前門的那位,她還擔負起了司機助理的角色,早晚高峯途經車輛十字路口和停靠公交站台時,她基本都得站着,從車內探出半個身子招呼行人車輛,“讓一下,讓一下。”
這條線路不長,大部分站點分佈在長安街上,全程有20餘公里,一趟下來大概需要50分鐘。但早晚高峯時段,行車時間就“沒了譜”。宋瑞娟印象裏,千禧年後,京城商圈也流行起了“黑色星期五”,她趕上過最嚴重的擁堵,原本50分鐘的路程走了超過4個小時。
9月27日下午5時許,晚高峯到來,東直門公交樞紐站站台上,宋瑞娟在引導行人自覺排隊上車。新京報記者張靜姝 攝
快速增加的乘車人,只能依靠更多的公共交通專用道來消化。公開數據顯示,1997年6月25日,全國第一條公共交通專用道在北京長安街開通,是有效緩解京城交通擁堵的重大舉措之一。此後,北京市的公交專用道以平均每年三四十公里的速度建設,到2020年,全市公交專用道總長度已達到1000公里。
還有一些硬性條件的改變在不斷緩解着北京的公共交通出行壓力。2009年11月1日,北京首部《公共汽電車站台規範》地方標準被推廣實施。對於站台的規模、高度、寬度、人均面積都做出了詳細規定。
站台變寬敞後,劉月華心裏也跟着敞亮不少。原先擁擠的乘客有了更多的活動空間,擠在站台邊上的人變少了,站台下也沒再出現過扎堆的人影。
閒暇之餘,宋瑞娟他們還用家裏閒置的布單、衣服做了墊子,每年秋天降温後縫綁在站台的金屬座椅上,“我們這年紀的女性,誰還不會踩幾腳縫紉機啊。”她們口中的舉手之勞曾經被網友拍下後上傳網絡,成為北京街頭暖心的一景。
地鐵裏的站台也在同樣經歷着更迭。63歲的文明引導員張立文站在地鐵六號線東四站已經9年,這期間他只負責開往潞城方向的13號門區域。東四站是地鐵六號線和五號線的換乘站,兩條線路都延伸到了五環外,連接起北京的多個人口居住密集區。
9年間,張立文發現,地鐵站內的標識越來越清晰明確,原先只出現在牆壁上的換乘方向指示標識,逐漸出現在了地面、過道里,更容易讓乘客捕捉到。自己站立的區域過去有兩個柱形垃圾桶,立在過道中,前幾年它們被更簡易、節省空間的長方體垃圾桶取代,並且靠牆擺着,方便乘客穿行。
9月28日下午六點,地鐵六號線東四站站台上,張立文在引導乘客上下車和換乘,他已經在這裏站了9年。新京報記者張靜姝 攝
最讓乘客稱讚的事發生在2019年,北京地鐵大面積拆除了各站台內一米多高、用於人流疏導的金屬隔離護欄,站台和站廳寬敞不少,同時人流秩序也並沒混亂,有乘客還向張立文提起,“這樣的站台舒服多了”。
張立文不知道,其實地鐵站裏很多變化,都是他的隊友們發現問題並推動改變的。高喬説,地鐵站台上乘客上下車分流的畫線,最初就是像張立文一樣的引導員給地鐵公司提出建議的,“過去乘客上下車時互相交織,全靠體力拼,引導員喊破嗓子不見效,想出了車門‘中間下,兩邊上’這種排隊方式,這個想法被地鐵公司採納。”
從“硬管理” 到“柔性引導”
2008年11月,宋瑞娟從售票員的崗位上退休,“遠離了道路擁堵、早晚高峯繁雜擁擠的環境,眼前不再擠着密密麻麻的人頭,耳根清淨了,腦瓜子也不用被吵得嗡嗡作響。”但時間久了,她反倒覺得不適應。兩年後,她又回到與交通出行打交道的崗位上,這回,她站在車外的公交站台,舉起小旗,專管秩序。
同樣是在2010年年底,經北京市政府批准,這支隊伍作為政府購買的公益崗位,建立起了長效機制,正式定名為首都公共文明引導員總隊。首都文明辦、北京市交通委、財政局聯合發文,調整建立了由22個部門組成的北京市公共文明引導行動協調指導小組。小組辦公室設在文明辦,統一協調指導公共文明引導工作,直接承擔公共文明引導員隊伍管理任務。
但新崗位最開始的工作並不好開展。宋瑞娟剛上崗就遇到尷尬,“喊話沒人聽”。這邊好不容易引導等車乘客排好隊,等公交車一進站,隊形馬上亂套,有年輕人一個箭步往前衝,排在隊伍前面的老年人氣得乾瞪眼。劉月華對此也深有體會,最初聽到“排隊上車”這幾個字時,乘客往往會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看向她,嘴裏還嘟囔着不滿。那些年,宋瑞娟常喊的一句話是,“下趟車馬上就來了,等下一趟,等下一趟!”
“但現在很少再專門去提醒某個人了。”宋瑞娟説着,9月27日晚高峯,站台上排隊的人羣裏有位年輕的女士一邊上車一邊與她揮手道別,“這是基本天天能看得到的乘客”。她們並不知道對方姓什麼,有時候換件衣裳,戴着口罩,宋瑞娟也難對得上號,但乘客能夠認識他們標誌性的橙黃色衣服。
9月27日下午5時許,晚高峯到來,東直門公交樞紐站站台上,乘車人排隊上車。新京報記者張靜姝 攝
她告訴記者,現在的工作比起10年前確實好做了,扯着嗓子喊的時候越來越少,排隊已經是乘車人的默許規則。
在宋瑞娟看來,他們的工作也在潛移默化中經歷着從“硬管理” 到“柔性引導”的轉變,“實際上這也受益於交通公共設施的不斷完善和出行者觀念的轉變,文明程度的提高。”
“文明是會相互影響和促進的。”張立文説,以前一些強調排隊、禮讓的順口溜現在都不太用得上了,排隊早就已經不是什麼該掛在嘴上的事兒。
引導從來不是一件“閒事”
對於51歲的陳華來説,在繁忙的十字路口文明引導人來車往,管得從來不是一件“閒事”。
在2015年成為海淀區學院路街道公共文明引導員之前,陳華曾是一名有着30年駕齡的出租車司機,目睹過不知多少起交通事故後,她意識到“僥倖和不幸往往就在一念間”。
陳華心裏有一個結。五年前,路口有一位要闖紅燈的女士,不管她怎麼勸説,對方一律不聽,最後也沒能攔住。陳華一個轉身的工夫,那位女士已經跑到馬路中央,結果被駛來的汽車撞倒。陳華趕緊幫忙打120,將人送上救護車,“救護人員初步判斷説是骨折,沒有生命危險,後來怎麼樣就不清楚了。”陳華感到愧疚,她總是會想,“如果自己多攔一下或者多勸導一句,這種不必要的傷害就不會發生。”
自此以後,碰到不守交通規則的行人,她不論想什麼辦法都會再多堅持勸導一會兒。沒過多久,陳華又在六道口路口遇上一位性格倔強的老大爺,他時常坐着一輛手搖輪椅出門買菜,不管前面是不是紅燈、有沒有車,他都一股腦兒往對面走。其他引導員勸了多少遍都沒用,下次過馬路依舊“我行我素”。後來,陳華特意在他想要闖紅燈的時候過來攔下他,勸説的話進不到他的耳朵裏,陳華便跟他聊聊家長裏短,等綠燈亮起以後再幫他推車過去,一來二去,大爺逐漸理解引導員的工作,自己也不好意思再那麼任性,開始按照信號燈的指示過馬路。
10月1日上午,陳華在學院路街道成府路路口參與公共文明引導員志願服務。受訪者供圖。
2017年“禮讓斑馬線”活動開展以來,隨着宣傳力度加大,陳華見證了十字路口發生的諸多變化——“過去行人湊夠一撥人就一起闖紅燈”,人車互不相讓,人佔着路中央,機動車輛軋着人行道和斑馬線。”而現在,行人、非機動車過馬路都比以前“輕鬆”很多,越來越多的人和車退回到等候區內,人在通行時,機動車基本上都會在斑馬線前“剎”一腳。
暖心出行路
變化是潛藏進時間裏的。除了眼裏看到的秩序和工作上感受到的輕鬆,引導員們有時會為一些細小的舉動而感動。
5年前,張立文曾作為一個短視頻的主角登上熱搜,“特殊天氣,愛惜身體,早餐要吃,健康第一”“先看腳下,再看手機”“寧等60秒,不搶一扇門”……視頻裏的張立文面帶微笑,眼睛眯成一條縫,在川流不息的早晚高峯人羣裏,喊着順口溜。他聲音温柔平和、不急不慢,和行色匆匆的上班族差異明顯。“出圈”後,不少人在視頻下留言,身邊那些平時勸導大家遵守規則的大爺大媽,原來可以這麼有趣。
後來,等車的間隙,有人和張立文閒聊,也有人找他合影,有人在中秋節前從包裏掏出一顆秋月梨送給他,“叔叔,節日快樂。”
還有一次,張立文碰到一個早高峯剛剛走出車廂就暈倒的年輕女孩,他和同事、地鐵工作人員急忙過去,這時候也有旅客上前幫忙,有人從包裏找吃的,有人從口袋裏翻糖果,“不用想,又是個沒吃早餐的姑娘,大家都知道怎麼互相幫助了。”
陳華堅守的十字路口也見證過很多暖心的小事。現如今,每次四小時的路口工作,在陳華看來“淨是美好”,她説她在這裏可以看到這座城市的車水馬龍,也欣賞着人們熱氣騰騰的生活。
劉月華坦言,行至今日,公共文明引導員已經是一個“希望取消,但暫時不能取消”的崗位,“希望取消,是因為整個城市的文明程度一直在進步,我們希望有一天人人都可以遵守交通規則,文明出行,那也就不再需要文明引導員;但它暫時取消不了,我們確實還有不文明現象在時不時冒出頭,還有一部分人需要文明引導員的勸阻和監督。”
高喬也説,站台秩序在這21年的時間裏,確實有了質的飛躍,但在一些其他公共領域還有不盡如人意的地方,日常工作裏,他們也在逐步將引導員的工作進行調配,適當減少站台上引導員數量,而將人添置到十字路口。他對引導員們有了更高的期待和想法。斑馬線上,司機避讓了行人,引導員要引導行人也點頭或者招手錶示感謝,哪怕只是一個眼神,司機也會得到這種文明行為給予的良性反饋。“我們有一位引導員編了順口溜,大致意思是,您在這個路口對司機點頭示意,在下個路口,司機避讓的或許就是你的親人。”這是一句很耐人尋味的説法。文明引導員的意義和效果並不會像執法機關那樣立竿見影,但確實有更長久、輻射面更廣的深層次影響,這即所謂的“柔性引導”。高喬説,“以身作則的示範,以理服人的勸導,熱心助人的感化。”
9月28日這天晚高峯,張立文一如往常在站台上,他不用揮手攔人,也不用反覆喊着大家排隊,但嘴裏依舊閒不住,新的順口溜又出現了,“為了您的頸椎健康,看手機時把手抬起來”“快樂星期三,距離國慶假期還有兩天,提前祝您節日快樂”……
新京報記者 張靜姝 薄其雨
編輯 楊海 校對 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