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產”、抗議、總統逃離:風暴下的斯里蘭卡華人

劉佳娜的住所,距離斯里蘭卡總理私邸只有200米。


在家裏,她坐立難安,時不時向窗外望去,擔憂遊行會爆發流血衝突。


7月9日,斯里蘭卡首都科倫坡爆發抗議活動。大批抗議者走上街頭,突破路障,衝進總統官邸,要求總統戈塔巴雅·拉賈帕克薩辭職。同日,抗議者闖進總理拉尼爾·維克拉馬辛哈的私邸縱火。


當地時間傍晚7點,劉佳娜9歲的孩子突然高燒40度且沒有退燒的跡象,焦急之下,她和丈夫只能選擇驅車去醫院。高爾路(Galle Road)的交通已經癱瘓,路上看不到一輛車,劉佳娜擔心無法順利通行,但沒想到抗議的人們自發地為他們讓開一條道路。


佔領總統府取得短暫的勝利後,瀰漫在人羣中的情緒也有明顯的變化,從憤怒變成了慷慨激昂,人們唱着僧伽羅語的歌曲,高喊着“Victory!Victory!”(贏啦!贏啦!)


7月11日,總統拉賈帕克薩表示,他將於7月13日辭去總統職務。據斯里蘭卡媒體報道,議長阿貝瓦德納並未如期收到總統的辭職信。7月13日凌晨,總統乘軍機離境抵達馬爾代夫,總統的弟弟也已離境飛往美國。13日當天,新一輪抗議爆發,斯里蘭卡宣佈全國進入緊急狀態,軍用飛機一直在科倫坡上空盤旋。


斯里蘭卡政壇急劇洗牌的浪湧,與世界的風暴共振:2019年4月21日科倫坡發生恐怖襲擊,蔓延全球的新冠疫情,旅遊業的蕭條,俄烏衝突……


斯里蘭卡,這個經歷數年內戰後享有短暫安寧的熱帶島國,再次變得動盪。這場由債務危機引燃的政治和社會危機,也劇烈地影響着居住在斯里蘭卡的人們。油氣燃料供應短缺,加油站外,總是有長達幾公里排隊加油的車輛,需要排隊三四天才能加上2.8升汽油;通貨膨脹,市場裏的商品價格都在飛漲,5公斤的中國大米賣到200元一袋;各大城市每天數小時甚至十幾個小時地定時停電……


居住在斯里蘭卡的華人們,也被風暴改變了生活。他們惴惴不安,切身體會着世界震盪在島國掀起的暗湧,而濤浪的餘波,改變着他們未來的命運選擇。


“破產”、抗議、總統逃離:風暴下的斯里蘭卡華人

當地時間2022年7月13日,斯里蘭卡科倫坡,斯里蘭卡總理維克拉馬辛哈13日宣佈實施國家緊急狀態,大批示威者聚集在總理辦公室外抗議。圖/IC photo


在漩渦邊緣


7月9日早上9點,大批抗議民眾開始往科倫坡西北方向的“抗議村”遊行。這裏曾是總統戈塔巴雅·拉賈帕克薩於2020年初,在他的辦公大樓旁邊預留的“示威專用點”,以顯示自己是一位樂於傾聽異見的領導人。現在,在這塊空地上,逐漸形成了“抗議村”。


從位於公寓16層的窗外向下看,39歲的國際漢語教師劉佳娜看到科倫坡的濱海大道高爾路上,浩浩蕩蕩的人羣佔據了街道。人們揮舞着斯里蘭卡的國旗,舉着大大小小的標語,高喊着“總統下台”(GotaGoHome)的口號,步行前往總統府。


劉佳娜居住的公寓樓距離漩渦中的總統府只有不到1公里遠,離總理的私邸也就200米。樓下高爾路上黑壓壓的人羣,唱歌、喊口號和敲鑼打鼓的喧囂聲直逼窗户。劉佳娜能感受到遊行隊伍里人們高漲的憤怒情緒。


這種情緒讓她緊張,身為兩個孩子的母親,她“內心沒法踏實”。7月8日晚上,政府宣佈在科倫坡的多個區域實施宵禁,開往首都的火車也出現停運。她本以為遊行會因此停息,但沒想到宵禁仍未能阻止上萬人出現在抗議現場。


總統府位於科倫坡一區,是一棟瀕臨海灘的殖民時代建築,有200多年曆史,長期以來是斯里蘭卡的權力象徵。總統府周圍遍佈五星級酒店,對面是中國援建的海港城。30歲的徐星河就在海港城工作。7月9日上午,徐星河還在正常辦公,中午他和20多個同事開始離開公司,考慮到安全問題,公司集體提前下班。


回家的路上,徐星河看到高爾路上已經開始有人聚集,也有很多人從外地搭乘不同的交通工具趕來,沿途還有人攔路搭車。最常見的是可以容納更多人的卡車。他們擁擠在一輛輛卡車上,車身掛着斯里蘭卡國旗。但當地人依舊會熱情地同徐星河打招呼,彷彿這是平常的一天。


這不是斯里蘭卡人今年第一次進行抗議。劉佳娜記得5月9日科倫坡的衝突事件,造成包括一名國會議員在內的5人死亡,約200人受傷。她擔憂,本次的遊行也會爆發流血衝突。


這一天,大多數華人在家通過網絡收看遊行直播。Phoebe的家在高爾路附近,這是通往總統府的必經之路,她和室友打開兩個頻道一同觀看,新聞直播裏的嘈雜和窗外傳進來的喧鬧交織在一起。


據統計,7月9日約有10萬人上街抗議。


第二天一早,徐星河和女友黃潔文騎着自行車,和眾多當地人一起“參觀”被焚燒後的總理私邸,現場遺留下來了一些碎玻璃和小石塊。總理私邸的周圍設有軍警,但並沒有設置禁止區域,民眾可以隨意進出和拍照。


徐星河説,總理私邸附近的房屋幾乎沒有受到影響,“哪怕離得最近的都沒有被焚燒,也沒有被破壞掉。”


在總統府,辦公區和住宅區都被民眾佔領了,有人在花園游泳池裏游泳,一些人進入房間,躺在牀上“享受”,“還有人在廚房做飯”。軍警則在大廳巡邏。


“破產”、抗議、總統逃離:風暴下的斯里蘭卡華人

2022年7月9日,斯里蘭卡科倫坡,當地爆發近期以來最大規模的遊行示威,示威者衝入總統官邸。圖/IC photo


在時代浪潮中來到斯里蘭卡


曾被列強殖民,被內戰撕裂,被海嘯淹沒——人們把斯里蘭卡稱為印度洋上的一滴眼淚。


2009年,斯里蘭卡結束了長達26年的內戰,迎來了相對和平、安寧的時期。這個坐擁8個世界遺產的國家也迎來了旅遊業的繁榮。


“從2015年到2019年,我見證了這個國家最輝煌的5年。”付雨説。2015年,剛大學畢業的付雨在學姐的介紹下來到斯里蘭卡。那是中國人出境遊的黃金時期,根據世界旅遊組織發佈的年度統計數據顯示,中國2015年全年出境遊人次已達1.2億,而赴斯里蘭卡旅遊的中國遊客也超過20萬人次。


在這股浪潮中,付雨找到了職業的方向。因為讀的是英語專業,她為一個珠寶商做翻譯,幫助他和在斯里蘭卡購買珠寶的中國遊客溝通。之後,她開始接觸珠寶,斯里蘭卡盛產寶石,有價格優勢,她往返於中國和斯里蘭卡,做起了珠寶生意。


陽光普照,氣候温暖,既有著名的歷史建築物,也有迷人的海岸線,這是付雨對斯里蘭卡的第一印象。重慶女孩付雨喜歡斯里蘭卡的氣候,不像重慶夏季炎熱,冬天又陰冷。在旅遊城市康提,付雨度過兩年的時光。每天下班後,落日把低垂的雲朵照得燦爛綺麗,她騎着電動車前往海邊,和朋友一起抓螃蟹,敲生蠔,釣魚。“斯里蘭卡的日落是每天最期待的事兒,與海相處,大家都會迴歸成小孩,真正愛上了這裏的生活。”付雨説。


“破產”、抗議、總統逃離:風暴下的斯里蘭卡華人

付雨拍攝的斯里蘭卡的落日。受訪者供圖

 

也是在2015年,上海人Phoebe,來到斯里蘭卡探索寶石。


到達的第二天,揹着一個雙肩包,Phoebe直接進入了礦區。斯里蘭卡中南部山地擁有世界著名的寶石礦脈,藍寶石聞名世界,產量佔世界彩色寶石總產量的60%左右。曾經,斯里蘭卡被當作一個珍寶島嶼,寫進了《一千零一夜》。


內戰結束後,斯里蘭卡的工商業重新起步,成為世界新興的寶石切割加工中心。Phoebe趕上了那一陣東風。“別人都叫我楊大膽,就是沒有不敢去的地方。”她在那裏結識了一個當地人,後來成為了她寶石品牌的合夥人。


自己看貨,自己採購,一點一點摸索學習寶石的專業知識,如今Phoebe甚至能自己設計款式。合夥人提供當地的寶石資源和切割技術,Phoebe主要負責擴大中國的銷售市場。


寶石是硬通貨,可以隨身攜帶,隨時變現。隨着旅遊業的興盛,Phoebe客户主要是遊客,以及來採購的中國同行,“不愁沒有客人來”。


“破產”、抗議、總統逃離:風暴下的斯里蘭卡華人

2018年1月份,Phoebe仔細檢查寶石品質並拍下圖片。受訪者供圖

 

對斯里蘭卡來説,2015年同樣是發展前進的一年。據統計,2015年斯里蘭卡接待外國遊客180萬人,收入達到29.8億美元。由於國內經濟發展水平落後,斯里蘭卡旅遊消費主要依賴外國遊客。


同樣在那一年,黃潔文來到斯里蘭卡。對她來説,這裏是“詩與遠方”。她辭去國內的工作,打算在這裏度過間隔年,體驗海外生活。最初,她辦理的是三個月的旅遊簽證,在這三個月中,她順利找到了一份工作,改為一年工籤。


三年後,她進入目前工作的金融企業,擔任中資企業的客户經理。在這裏,她的生活和工作實現了平衡,四處旅行、學習瑜伽,如果沒有這次危機,這裏可能是她常駐的理想地。


當地人友善熱情,每每在街上遇到,他們都會笑意盈盈地向她問好。在很多個瞬間,她都能獲得一種內在的平和。“比方我就坐在海邊,前面的海非常漂亮,陽光燦爛打在海邊,非常靜謐,然後幾隻鳥飛過,偶爾一艘船在很遠的地方慢慢地漂過,那個空間感立馬會覺得很平靜。”這些美好瞬間,是她與這個熱帶海島的情感連接,自然、鬆弛、愉悦,她想要留下來。


2017年,徐星河通過校招進入一家國有企業,被分配到斯里蘭卡,負責海外承建項目。在眾多的海外駐地中,斯里蘭卡被公司內部認為是“一個比較好的地方”。


因為工作業務的關係,黃潔文和徐星河結緣,三年前,兩人開始談戀愛。他們共享過斯里蘭卡的很多個黃昏和日落。


2018年,結束赴美中文教師項目後,劉佳娜從美國搬到了斯里蘭卡首都科倫坡。斯里蘭卡到中國的航線多,回國的航程也比美國縮短了一半,加上自己喜歡熱帶島嶼的氣候,劉佳娜選擇了科倫坡作為定居的城市。在劉佳娜看來,雖然科倫坡的基礎設施相對落後,但自己和丈夫的工作穩定,孩子也在國際學校就讀,這仍然是一個令人嚮往的美麗國家。


“破產”、抗議、總統逃離:風暴下的斯里蘭卡華人

黃潔文在斯里蘭卡的旅途。受訪者供圖

 

危機的信號


轉變以2019年4月21日復活節的爆炸案為節點。一個平靜的復活節假期,被突如其來的暴力事件炸燬,劉佳娜覺得生活中的安定感也開始逐漸破碎。


這似乎是一個起點,從那之後,一切不穩定的因素都在增加:疫情兩年讓斯里蘭卡的旅遊業收入跌至2019年的五分之一不到,隨着各國邊境陸續開放,斯里蘭卡贏來旅遊業復甦之時,俄烏衝突又再次加速了斯里蘭卡的經濟崩潰。斯里蘭卡糧食進口40%以上來自烏克蘭,能源進口嚴重依賴俄羅斯、伊朗;觀光業中,30%的入境遊客來自俄羅斯、烏克蘭、白俄羅斯和波蘭。


劉佳娜沒有想到,自己所在的印度洋島國,竟然處於震盪世界的漩渦中心。


大概在兩年前,徐星河嗅到了經濟危機的信號。


徐星河所在的中資企業,一直密切關注斯里蘭卡的主權信用和債務情況。兩年前,他們已經意識到斯里蘭卡的負債率處於高位。“之前其實大家都是有一個印象,就是斯里蘭卡的債務一直都是在高位上的,但是沒有違約,所有人都覺得它確實很危險,又僥倖地覺得也許還會有援助,或者説新增的貸款。”


在金融行業工作的黃潔文也在去年觀察到了經濟危機的信號。“如果説我們只看它賬目上的錢,那確實去年開始就一直在往下掉。”


黃潔文所在的這家金融企業,反應得早,從去年初開始就對斯里蘭卡的業務進行壓縮。所有的業務量壓縮到了只有40%,不輕易把錢貸出去。


實際上,斯里蘭卡眼下的經濟危機有着更為久遠的背景。


據媒體報道,2009年內戰結束以後,斯里蘭卡更多地專注於向國內市場提供商品,而不是試圖打入國際市場,因此,出口收入仍然很低,而進口支出卻不斷增長,國家外匯儲備告急。


BBC報道稱,斯里蘭卡現在每年的進口額比出口額多30億美元,這就是它外匯幾乎要用盡的原因。截至 2019年底,斯里蘭卡擁有76億美元的外匯儲備。到 2020年3月,這一數字已降至19.3億美元,最近政府表示只剩下5000萬美元。


另一項備受爭議的政策是2021年4月,當外匯儲備出現不足時,斯里蘭卡政府試圖通過禁止進口化肥來限制化肥使用,並要求農民改用當地高價的有機肥料,這些措施導致農作物和茶葉作物大量減產,斯里蘭卡失去了大米自給自足的能力。2021年,斯里蘭卡稻米產量下降了約14%,價格飆升了約43%。2022年一季度,斯里蘭卡茶葉產量同比下降15%,達到2009年以來最低水平。


此外,政府持續借債、拉賈帕克薩總統的減税等措施,都讓斯里蘭卡的經濟雪上加霜。幾年來,斯里蘭卡政府已經積累了510億美元的外債。


面對債務危機,斯里蘭卡人解釋為這是當地家族政治腐敗和裙帶關係的結果。今年3月起,斯里蘭卡各地不斷出現針對斯里蘭卡政治世家拉賈帕克薩家族的抗議遊行活動。遊行的人們包含各個年齡段,年輕的大學生和白領居多,有一兩次遊行,劉佳娜甚至看到了自己16歲的學生也在隊伍中。


令她詫異的是,在曠日持久的經濟危機影響下,很多中上社會階層的人也走上了街頭。遊行民眾中,有黃潔文認識的銀行工作人員,也有劉佳娜認識的一位斯里蘭卡當地的英語老師,“哪怕付出我的生命,我也要為後代們爭取正義。”這位英語老師説。


“破產”、抗議、總統逃離:風暴下的斯里蘭卡華人

2022年7月10日,徐星河和黃潔文在總統府附近拍到的抗議人羣。他們搭着帳篷,聚集在此。受訪者供圖


混亂與破碎的當下


從6月份開始,汽油和煤氣成為了民生關鍵的問題,全國大範圍缺油。加油站外,總是有長達幾公里排隊加油的車輛,需要排隊三四天才能加上2.8升汽油。Phoebe有排隊的體驗,有時候發現車子長時間不動,“就説明油站已經空了,那開車再去找第二家。”價格方面,比如95號汽油,市場單價是500多斯里蘭卡盧比(以下簡稱盧比),在黑市是3000盧比(約為人民幣56.4元)。而在兩年前,95號汽油的單價是100多盧比,約人民幣五元多。


由於燃油短缺,過去的三四個月裏,劉佳娜家的車已經很久沒有開動了,為了省油,她和丈夫大多靠步行完成日常工作和生活,步行去銀行,步行去超市。以前週末,她習慣駕車帶孩子去海邊、去公園,現在也不得不取消。


兩年來,黃潔文基本都是靈活辦公。偶爾需要去辦公室的時候,也很難打到車。斯里蘭卡打車軟件上已經沒有人接單,如果運氣好能出門攔到的話,以前400盧比可以到公司,現在要花2000盧比,如果路途去遠了,可能中途還得重新換一輛,“因為沒有那麼多油了”。


徐星河所在的中資企業也減少了班車的使用頻次,一次安排儘量多的人通勤。由於司機是本地人,承擔了加油的壓力,經常通宵去排隊。


“破產”、抗議、總統逃離:風暴下的斯里蘭卡華人

當地時間2022年6月17日,斯里蘭卡科倫坡,司機排隊等候購買汽油。圖/IC photo


出行問題僅僅是受影響的一小部分。數據顯示:6月,斯里蘭卡的通貨膨脹率達到54.6%,為1954年以來的最高水平,日前,該國央行行長表示,通脹率可能會上升到70%。4年前初到斯里蘭卡時,劉佳娜記得當時的匯率是1塊錢人民幣能換約25斯里蘭卡盧比,而現在,1塊錢人民幣能換約56斯里蘭卡盧比。劉佳娜和丈夫都是國際學校的教師,盧比貶值,無形中,兩人的工資縮水了將近三分之二。


徐星河的收入是美金,沒有受太大影響,反而隨着盧比的貶值,能夠兑換到更多的錢來消費。


但這樣的情況是少數。黃潔文坦言,她的消費能力回到了幾年前。她手上還囤積了一些盧比,並且還有一部分盧比是定期存款,無法兑換成人民幣。“雖然在金融業工作,我還是有些後知後覺,錯過了換匯時間。”


收入減少了,物價卻翻漲了好幾倍,支出也隨之增加。每週,劉佳娜會去一趟超市購買所需的物資,平時一家四口的支出約為6000到7000盧比,現在卻需要花費2萬多甚至3萬盧比。以前幾百盧比能買到的嬰兒尿不濕,現在需要花費一千多盧比。和她相識的斯里蘭卡人理髮師苦悶地對她説,現在他理髮一天掙2000盧比(約人民幣37元),而每天吃飯卻要花掉1500盧比。


今年2月份後,科倫坡開始出現大規模停電,每天停電超過10個小時。劉佳娜所在的公寓使用發電機保障住户的生活,電費從1度電20多盧比漲到1度電160多盧比。


一罐液化氣從1400盧比漲到了2500盧比,供不應求的情況下,人們排起了長隊,往往要等一週才能買到。而現在,液化氣在黑市的價格已經飆升到2萬多盧比。


29歲的珠寶銷售付雨,居住在斯里蘭卡西南海岸的旅遊小鎮巴魯維拉,買不到液化氣,付雨購置了電磁爐和配套的廚具做飯。但在小鎮上,付雨時常能看到當地人被迫進入林地尋找木柴,壘起磚頭,用柴火燒飯,鄰居院子裏備用燒火的椰子殼也越堆越多。


付雨看到大量依靠旅遊業的民眾失業,有的人重新耕種土地保證基本生活,有的人則食不果腹,小心地計算着每天食物的用量。“我什麼也沒做,卻一天天地看着自己變窮。”付雨的一位當地朋友對她説。


缺油後的車道變得空蕩,騎自行車的人越來越多,公共交通的班次也大規模取消,每一趟火車都擠滿了人。7月5日,付雨去距離巴魯維拉一個半小時車程的科倫坡辦事,好不容易打到出租車,司機説路費需要25000盧比(約人民幣500元),因為太過昂貴,她只好去火車站搭乘火車。到了車站才發現,由於夜晚的班次取消,原本工作到夜晚9點的售票員在下午5點就已經下班了。那晚,付雨無奈地坐在火車站外搜附近可住的酒店,她覺得無法想象,在現代社會,一個半小時的路程竟然這麼艱難。


在過去近三年的時間裏,劉佳娜幾乎都是線上教學,疫情影響逐漸散去後,學校又因為能源短缺問題而關校。她能感受到學生們的壓抑情緒,作為一個外國人,她無法在課堂上談論當地的政治,只能安慰這些十五六歲左右的孩子們,“你們這一代經歷了爆炸恐怖襲擊,疫情,還有現在的危機,挺過了這些考驗,你們是很堅韌很厲害的。”


“破產”、抗議、總統逃離:風暴下的斯里蘭卡華人

當地時間2022年6月15日,在斯里蘭卡科倫坡的一處火車站,乘客準備上車。新華社記者 唐璐 攝


變動中的命運改變

 

即使在動盪的最近,付雨依然覺得當地人熱情友善。6月19日,付雨出行時因為摩托車沒有油了停在路邊,一位騎着摩托車經過的當地人看到了,主動拿出自己後備廂裏的油桶,幫她加滿了油。在油如此珍貴的當下,這件小事兒讓付雨感動不已。


現在,付雨的工作也受到了影響。由於缺油,礦區的開採機器關停,挖礦幾乎停滯,切割石頭的工作由於限電缺油也減少了,寶石的產量變低,市場供應不足。除此之外,在貨幣貶值的當下,當地人也開始囤積不會貶值的寶石,寶石價格也有上漲的趨勢。


工作和生活都陷入困境後,付雨曾經準備置辦房產,把父母都接過來的打算也隨之煙消雲散。她坦言,自己的心理落差很大,已經做決定不會再定居斯里蘭卡了。至於未來,她可能會考慮諸如泰國、緬甸等其他東南亞國家。


“破產”、抗議、總統逃離:風暴下的斯里蘭卡華人

2022年5月19日,民眾在斯里蘭卡首都科倫坡一處加油站前排隊等待購買煤油。圖片來源:新華社


如此大的經濟危機真的能靠換領導人解決嗎?劉佳娜秉持着並不樂觀的心態。她記得英國同事總用一句話寬慰大家,“It's going to get worse before it gets better.”(在它變得更好之前,它會變得更糟。)觸底才能反彈,那這個底,究竟有多黑暗、多深不可測呢,她對此沒有答案。


離開這個國家,找到一份滿意的工作,為孩子重新找一個學校,對在此地搭建起穩定生活的劉佳娜來説並不容易。前一個月,當工作的國際學校想要再跟她續簽三年的工作合同時,她拒絕了這份協議,只簽了一年。劉佳娜説,這是她現階段唯一確定的選擇。


7月13日晚上,Phoebe做了核酸檢測,準備申請回國綠碼,她在幾個月前買好了本週末的機票,她當時還不知道七月的情況會如此嚴重。她要回上海的家,因為沒有直航,只能先到昆明。機票花了一萬多塊錢,而此前,一張斯里蘭卡去往國內的機票大約2000多元。“每一個回國的航班都客滿,斯里蘭卡的情況每個月都比上個月更糟糕,好多人想回去。”


她打算回國瞭解一下國內藍寶石的行情,再決定怎麼發展。至於和斯里蘭卡當地人的合夥公司,她不打算拆夥。“因為你不可能再花7年的時間去了解一個外國人,建立信任度。”


黃潔文八月即將調往尼泊爾,徐星河也要馬上前往泰國出差,他們將開始一段至少半年的異國戀。


對黃潔文來説,在斯里蘭卡這七年,留下太多温暖的回憶。


2015年剛來的時候,她自己一個人在街上走,因為沒有認識太多新朋友,心情有些低落。她看到路邊有一家咖啡館,走進去打算買一塊大一點的曲奇餅,買完之後,賣曲奇餅的售貨員,看着她説:“This is for free.”(這是免費的。)


“他説因為你看起來不是特別開心,他説你要開心哦,這個不要錢,我當時整個人就蒙了,我説天吶,他一定要送給我這塊曲奇餅,我那時候就很感動。”


“破產”、抗議、總統逃離:風暴下的斯里蘭卡華人

2021年10月份,黃潔文在斯里蘭卡南部休假,看到她拍照,一位當地小夥開心地笑着轉圈。受訪者供圖


這些年,她在科倫坡得過兩次登革熱,公司裏僱用的一位當地阿姨,給她煲椰子雞湯,一直在醫院照料她,“還幫我梳頭髮,幫我按摩,那個時候我覺得就像媽媽一樣關懷。讓你覺得這個世界一點都不冷漠。”


馬上要離開了,她有很多不捨。7月13日晚上,她翻看了相冊,海邊、沙丘、森林、草地,多樣的斯里蘭卡,同樣的藍色天空。她不知道如何處理家裏的兩隻貓,也會懷念每週末的短途旅行、深山裏的酒店和那些精緻的咖啡館。


她不想退掉出租的房子,房東是一個94歲的奶奶,奶奶有些健忘,每天都會跟她打招呼,問她叫什麼名字,在哪裏工作,住在這裏開不開心,需要什麼幫助,“她就會重複這樣的問題,很可愛。”


也許離開之後,她也會懷念這些重複的問答。

(黃潔文、徐星河、付雨為化名)


新京報記者 朱清華 楊柳

編輯 陳曉舒 校對 吳興發



版權聲明:本文源自 網絡, 於,由 楠木軒 整理發佈,共 8345 字。

轉載請註明: “破產”、抗議、總統逃離:風暴下的斯里蘭卡華人 - 楠木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