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球時報駐美國特約記者 英辰 環球時報記者 趙覺珵】編者的話：我們正在見證國際貨幣體系和全球金融格局的鉅變？多國近期大量拋售美債，俄羅斯、印度等積極打造非美元結算體系，以色列推動外匯儲備更加多元化——在美聯儲激進加息，以及俄烏軍事衝突爆發後美國利用金融霸權肆意制裁俄羅斯的影響下，各國去美元化的行動不斷加速。“我們正在見證全球去美元化的開始嗎？”這是不少媒體提出的問題。哈佛大學經濟學教授羅戈夫預測，美元在全球金融體系的主導地位很可能會在20年內終結。
唇亡齒寒，多國行動提速
7月27日，美聯儲宣佈加息75個基點，這是該機構今年以來的第四次加息。美聯儲今年多次激進加息，加劇斯里蘭卡等債務沉重的發展中國家已經或即將出現債務危機。美元週期性引發全球市場震盪的風險，以及俄烏衝突爆發後美國將美元“武器化”、制裁俄羅斯的行為，使得各國深感唇亡齒寒，對美元心生警惕，它們的去美元化行動不斷加速。
美元拋售潮加劇
各國去美元化行動加速的表現之一就是大量拋售美債。據外媒統計，全球美債儲備近兩年來持續下滑，到今年6月已經跌至2020年10月後的最低水平。今年5月，全球各國央行和主權財富基金等海外官方機構拋售美債規模達341億美元，刷新美國新冠肺炎疫情暴發以來的最大月度拋售規模。
作為美債的最大持有國，日本連續3個月減持美債，5月所持美債降至1.2128萬億美元，環比減少57億美元。作為美國的第二大海外債權國，中國5月所持美債降至9808億美元，環比減少226億美元，是2010年5月以來首次持倉不足1萬億美元。此外，美債持倉第七位的愛爾蘭和持倉第12位的加拿大，5月分別減持203億美元和94億美元。
在一些國家的外匯儲備貨幣中，美元所佔的比例也在不斷減少。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日前公佈的“官方外匯儲備貨幣構成”（COFER）報告顯示，2021年第四季度，美元在全球央行國際儲備中的市場份額，從上一季度的59.15%降至58.81%，創下26年以來的新低。此外，從今年起，美國的盟國以色列將日元等列入其外匯儲備貨幣。此前，以色列的外匯儲備貨幣只有美元、歐元、英鎊3種。
多國用本國貨幣進行國際貿易結算
俄烏衝突爆發後，美國凍結俄羅斯數千億美元的儲備資產。遭受重擊的俄羅斯以及其他擔心被美國製裁的國家，共同推進使用非美元進行國際貿易結算。7月26日，伊朗經濟部長表示，已確認在伊朗與俄羅斯的經濟和商業貿易中不再使用美元交易。印度也與俄羅斯協商繞開美元，推動用盧比和盧布進行貿易結算。據美國《國會山報》報道，在美國製裁俄羅斯之後，很多國家對繼續使用美元進行國際貿易結算產生疑慮，其中就包括金磚國家，而這些國家的國內生產總值(GDP)佔全球的24%以上。
一些國際組織也計劃推動用區域內國家的貨幣進行貿易結算。俄工貿部副部長格魯茲傑夫日前表示，上合組織各國金融部門正在就成員國逐步增加本國貨幣在相互結算中的份額路線圖達成一致。瞄準今年10月大選的巴西前總統盧拉近期表示，希望在拉美創造數字貨幣“蘇爾”，“因為我們不能繼續依賴美元”。
尋找SWIFT替代系統
俄烏衝突爆發後，為摧毀俄羅斯經濟，美國等西方國家將莫斯科踢出環球銀行間金融通信協會（SWIFT）支付系統，而這進一步加速俄羅斯尋求替代SWIFT系統的行動。
俄羅斯衞星通訊社7月27日稱，俄羅斯和伊朗正在建立聯合銀行間支付系統。有伊朗高官表示，伊俄兩國實際上已達成“非常不錯的協議”，在此基礎上將能完成兩國間的外匯交易。早前，俄總統助理奧列什金透露，俄政府計劃建立一個對外經濟貿易體系，以在進行國際貿易時不必通過SWIFT系統進行支付。他表示，目前俄羅斯正與土耳其等國進行磋商開發新機制。其實俄羅斯2014年因為克里米亞危機遭受西方制裁後，就在尋求建立SWIFT的替代系統，推出俄羅斯金融信息傳輸系統SPFS。截至今年6月，來自12個國家的70家金融機構接入SPFS系統。
除了俄羅斯和伊朗之外，印度央行7月11日推出一套以印度盧比進行國際貿易結算的新機制，並宣佈該機制立即生效。東盟五大經濟體則在今年7月達成共識，計劃成立區域集成支付網絡，以繞過美元直接進行外匯結算。柬埔寨《高棉時報》近期報道稱，在美國製裁俄羅斯之後，20多個國家建立了獨立的金融清算系統，雙邊或小型多邊支付和結算體系正在形成。一旦新的支付結算格局形成，美元在國際支付結算中的比重將進一步下降。去政治化將是各國選擇支付結算渠道的主要考量，這將加速國際貨幣體系和全球金融秩序的重構。
“美元將以何種速度失去其地位，我無法確定。但很明顯的是，全球去美元化的進程已經開始，並且無法阻止。”俄羅斯國家杜馬（議會下院）主席沃洛金説。哈佛大學經濟學教授、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前首席經濟學家羅戈夫則預測，美元主導地位很可能會在20年內終結。
從歐元，到“蘇克雷”，再到PAPSS
“美元是我們的貨幣，卻是你們的問題。”在美元霸權確立後，美國前財長康納利的這句話不斷被驗證。
美國一直通過美元霸權收割全球財富。在進入降息週期時，美國本土美元通過購買全球商品或者對外投資向全球流動，推動全球資產價格上漲，美國資本可獲得大量增值回報；當進入加息週期時，大量海外資本帶着已獲得的增值回報迴流美國本土，而美元流出地通常會出現貨幣貶值，償還美元債務的成本大大增加，資產價格下跌；等到再次進入降息週期時，美國投資者又可以拿着美元低息貸款，輕鬆收購其他國家價格暴跌的優質資產。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美聯儲的超預期加息使拉美國家陷入債務危機，給它們帶來“失去的十年”。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爆發後，韓國因為缺少外匯還債陷入危機，而這時美國利用IMF薅韓國的羊毛。IMF向韓國提供短期流動性和外匯，但條件之一就是韓國必須開放國內市場，讓歐美資本進入韓國大企業。美國的做法導致現在很多韓國企業實際由歐美資本控制，而這些韓企賺的錢也不得不分給歐美資本。
上述悲劇近期可能重演。委內瑞拉南方電視台網站日前援引美國密蘇里大學經濟學教授哈德森的話分析稱，美聯儲近期持續收緊貨幣政策，加上石油和食品價格上漲，可能使一些發展中國家破產，迫使它們向美國投資者出售公共資產。哈德森説，美國正在通過美聯儲實施使發展中國家破產的貨幣政策。
“天下苦美元霸權久矣”，在這一背景下，去美元化並非“新風潮”。在過去幾十年，不少國家都曾利用各種手段，試圖降低美元以及美國控制的國際金融體系給本國帶來的風險。
誕生於1999年的歐元曾經被人們寄予厚望。當歐盟推出歐元時，經濟學家們都想知道，它是否能挑戰美元的霸權地位。儘管當前已有19個國家加入歐元區且歐元已經在全球外匯儲備中佔比約20%，但歐元距離美元的地位依然遙遠。這從2018年歐盟委員會時任主席容克的一句抱怨中就可見一斑：歐盟作為能源進口大户，在只有約2%的能源進口來自美國的情況下，80%的能源進口都以美元結算，這着實荒謬！
挑戰美元之路之所以如此艱難，除了歐元本身的缺陷外，也與美國為保持美元地位出手打壓歐元相關。歐元誕生幾個月後，美國主導的北約就發動科索沃戰爭，導致大量資本迅速出逃歐洲，湧入美國等地。一直有分析認為，科索沃戰爭也是一場華盛頓對歐元的間接金融戰。
儘管歐元沒能撼動美元的地位，但在全球各地，通過統一貨幣或達成區域內貨幣結算協議來減少對美元依賴的嘗試沒有停過。本世紀以來，拉美國家曾多次嘗試創立統一貨幣，包括美洲玻利瓦爾聯盟2010年投入使用統一貨幣機制“蘇克雷”。2010年，蘇克雷首次作為虛擬貨幣出現在厄瓜多爾和委內瑞拉之間的交易中。該貨幣的使用頻率在2012年達到高峯，相關貿易價值近10.66億美元，但之後這一數字不斷萎縮。
隨着一體化程度的提升，非洲國家近年來也在探索建立屬於自己的統一貨幣與結算系統。今年1月，泛非支付結算系統（PAPSS）在加納啓動，這一系統可以讓非洲國家的買家以本國貨幣付款，另一個國家的賣家以本國貨幣收款。不過據當地媒體報道，PAPSS系統需要先在西非貨幣區域進行試點，成功後才能逐步推廣。此外，俄羅斯SPFS系統的主要使用者是俄羅斯國內機構，難以替代SWIFT。歐洲國家和伊朗此前打造的貿易往來支持工具(INSTEX)，由於美國的阻撓幾乎未能實質性使用。
美元“大而不能倒”？
近年來，隨着美國透支美元作為主要國際貨幣的信用、頻繁使用美元作為武器制裁他國，去美元化的呼聲再次提升到一個新高度。然而據彭博社報道，紐約聯邦儲備銀行的幾位專家認為，美元作為全球主要儲備貨幣的地位仍然相當穩固，“全球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與之匹敵”。
外匯領域資深分析師石磊對《環球時報》記者表示，當前各國的去美元化行動尚未對美元的霸權地位產生直接衝擊。雖然美元在全球貨幣體系中的地位近年來確實有下降趨勢，但它在全球貿易結算、各國央行外匯儲備、全球債務計價等方面的佔比均居首位，很難被迅速取代。此外，儘管美國經濟及美元暴露出越來越多的不足，但國際社會尚未出現可以取代美元的貨幣。
不少分析人士認為，美元如今已經呈現一種“太大而不能倒”的情況。絲路智谷研究院院長梁海明表示，一旦美元地位不再，其他國家央行和國際投資者就會急着脱手美元和美元資產，導致美元大幅貶值，包括中國在內的各國均會因為持有美元資產蒙受嚴重損失。與此同時，其他國家央行和國際投資者會瘋狂購買歐元、日元、人民幣等貨幣以及相關資產作為其外匯儲備和新投資目標，這將造成相關貨幣匯率大幅升值，貨幣所屬國出口貿易必遭重挫。
哈佛大學教授羅格夫此前對彭博社表示，對於較小的新興市場國家來説，加密貨幣可以作為美元的替代品，而對於大國來説，要想本國貨幣取代美元，面臨的一大挑戰就是需要產生“巨大的網絡效應”。
梁海明在接受《環球時報》記者採訪時表示，一個國家如果想要建立與美元分庭抗禮的貨幣，那就需要思考如何建立起足夠強大的信用支撐，以提高該貨幣的使用量和流動性。梁海明強調，如果某種貨幣能夠取代美元，那麼這種貨幣應該是在超越國家、超越經濟聯盟、超越政治聯盟的體制下產生的，這樣才能維持其國際貨幣的地位並且不斷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