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秦政以惡為善,指兇為德,混非為是,顛黑稱白,極大地殘害了中國人的民智。讓可憐的中國泥陷於與文明背道而馳的暴政千餘年,這是國人應該補上的重要一課。
一
漢代時,有個超級聰明的大學問家,叫賈誼。他寫了篇文章《過秦論》,標題的意思是説:討論一下大秦帝國所犯的嚴重錯誤——之所以研究已經滅亡的王朝治政得失,是以史為鑑,警示來者,避免重蹈覆轍而已。
賈誼在他的《過秦論》中説: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陳涉之位,非尊於齊、楚、燕、趙、韓、魏、宋、衞、中山之君也;鋤耰棘矜,非於鈎戟長鎩也;謫戍之眾,非抗於九國之師也;深謀遠慮,行軍用兵之道,非及向時之士也。然而成敗異變,功業相反,何也?
……這段話的意思是説,在秦帝國一統天下之前,所面對的對手極其強大,大到了不得了的程度,當時秦帝國的對手,像什麼蘇秦、樂毅、吳起、孫臏、田忌、廉頗,無一不是英雄之輩。但這麼多的英雄,在秦帝國的滾滾車輪之前,俱化塵泥。而後,當秦帝國一統天下,卻突然冒出來兩個布衣百姓——陳勝和吳廣,這倆人説不過蘇秦,吵不過樂毅,打不過吳起,算不過孫臏,拼不過田忌,鬥不過廉頗,可是此二人輕抬腿,一腳就把個秦帝國給踹嘩啦了,何以如此呢?
賈誼解釋説:無他,功業相反也。啥叫功業相反也呢?古史理論學者告訴我們,就是秦帝國的政策沒有依據時代變化而調整。以前,征伐天下時,難免要役使民眾,勞力天下。但等到六合盡掃,四海歸一時,就應該相應地調整政策,由戰時管制向民生經濟轉變。秦帝國至少有兩次大的時機,可以調整政策,穩定民心:一次是六國滅、四海一的始皇帝時代;另一次是始皇死、二世繼的時候。但遺憾的是,秦帝國卻放棄了這兩次機會。
何以如此呢?答案説出來會嚇你跳起來——就是因為,秦帝國太講究“以德治國”了!
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秦政以惡為善,指兇為德,混非為是,顛黑稱白,極大地殘害了中國人的民智。讓可憐的中國泥陷於與文明背道而馳的暴政千餘年,這是國人應該補上的重要一課。
二
在老早以前的史學研究中,對秦帝國的治政風格,評論起來就一個字——暴!
所謂暴秦是也。但這是史學家的觀點,不是秦始皇的。秦始皇認為,他德行深厚,恩澤天下。證據就是——秦始皇平滅六國之後,就成了一名勤快的好驢友,他行經天下,巡遊四方。每到一處,就徵召石匠,為他刻碑。碑文上,往往開頭就稱:誦功德、誦皇帝功德、稱成功聖德,又或是立石刻頌秦德……總之,在秦始皇所下令刻的碑文中,出現頻率最高的字兒,就是個德字。如秦始皇琅琊刻石,德字就出現了四次。
也就是説,秦始皇對自己的評價,與史學家完全相反。史學家稱其“暴”,而秦始皇則堅定不移地相信自己才是聖帝大德。雙方觀點完全相反,肯定是什麼地方出了問題。
再研析秦國的暴政思想史,就會驚訝地發現:實際上秦國人比東方六國更關注於對“德”的研究。秦國曆史上,進行過絕不會少於三次大規模的“德學”理論基礎創建。
三
第一個下工夫研究並塑造秦國德政觀念的,是商鞅。
商鞅,衞國人,他學富五車,才高八斗,先去魏國找機會,沒有找到,就去了秦國。見秦孝公,説以帝道,但秦孝公聽着聽着,就睡着了。下次商鞅再見秦孝公,就説以王道,可是秦孝公又睡着了。最後一次,商鞅改説霸道,這一次,秦孝公聽得來精神了。
商鞅搖頭,明白了:秦國人只能接受三流的霸道。可霸道也是道,蝸牛也是“牛”!那咱就擼起袖子來幹吧。
於是商鞅制定殘暴的法令,限制秦國百姓隨意遷陡,實行連坐政策,十户人家合用一把菜刀,一人犯法,全家株連,一家犯法,十户株連。一時之間秦國風聲鶴唳,血光彌天。
很多人就看不下去了,站出來抗議。商鞅就寫文章與大家探討,這些文字,有相當部分收入到《商君書》中。
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秦政以惡為善,指兇為德,混非為是,顛黑稱白,極大地殘害了中國人的民智。讓可憐的中國泥陷於與文明背道而馳的暴政千餘年,這是國人應該補上的重要一課。
在《商君書》第四篇《去強》中,商鞅擲地有聲地説:國以善民治奸民者,必亂至削;國以奸民治善民者,必治至強。國用《詩》《書》禮樂孝弟善修治者,敵至,必削國;不至,必貧國。不用八者治,敵不敢至;雖至,必卻;興兵而伐,必取;取,必能有之;按兵而不攻,必富。
商鞅
在這裏,商鞅諄諄告誡統治者,一個國家,如果用善良的人治理邪惡的人,這國家就完了,沒救了,非得滅亡不可。相反,如果這個國家用邪惡的人整治善良的人,OK,這個國家就充滿了希望,人民羣眾就會心花怒放、“喜大普奔”。用善良人治國,戰爭時會打敗仗,和平時經濟衰退;用邪惡的人治國,敵人來了會主動撤退,你打出去就會贏,會獲得大批戰利品。壞人當道的國家,國家就會富得淌油。
——商鞅這個説法,不僅在邏輯上不成立,人類歷史證明的也是反例。但商鞅既然説出來這話,邪惡者卻一下子找到了“理論依據”。更可怕的是,商鞅不只是這麼説,他也要這樣做。史載:商鞅曾在渭水河邊親自動手,一日殺人七百,河水被染得血紅,屍體堵塞了河道。絕望的百姓號哭之聲,驚天動地。做個屠殺善良百姓的壞人,滋味有多爽?很快商鞅就品嚐到更爽的,秦孝公死,商鞅立即遭到清算。這時候的商鞅疾奔如飛,踏上了逃亡的路程。他逃到一家客棧,敲門投宿。可是店老闆説:不好意思,這位客官,你沒有通行證,不能收留你。否則,如果被商鞅那個煞星知道了,他可是殺人不眨眼呀。
不是,別……商鞅還想解釋,店家已經飛快把門關上了。
商鞅落入到他親手打造的、由壞人用來整治好人的天羅地網,被五馬分屍,從此留下個成語——作法自斃。
商鞅,是秦國對德政文化塑造的開始,認為國家必須要由壞人來管理,德政要不得!
但下一個德政文化塑造者呂不韋,對商鞅的做法,頗不以為然。
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秦政以惡為善,指兇為德,混非為是,顛黑稱白,極大地殘害了中國人的民智。讓可憐的中國泥陷於與文明背道而馳的暴政千餘年,這是國人應該補上的重要一課。
四
呂不韋,和商鞅一樣也是衞國人。他在趙國邯鄲,遇到了做人質的秦公子異人,以其奇貨可居,就果斷投資,贊助秦公子異人回國執政。並送給秦公子異人一個絕色美女趙姬。不久趙姬生了個娃娃,這就是未來的秦始皇。呂不韋先在秦國打點好,再幫助秦公子異人逃回秦國,等到異人成為新任秦王后,呂不韋就開始幸福地獲得鉅額投資回報了。
呂不韋和商鞅的觀點一致,都認為削弱民權,是強大君權的不二法門。但商鞅話説得太噁心了,他居然聲稱國家必須要由壞人來治理,好人必須要被奴役被踐踏。做人可以這樣不要臉嗎?呂不韋認為不可以。
壞事要幹,臉還想要,如何才能兩全其美呢?呂不韋也走了商鞅的路子,聚天下會寫字的“壞人”,扎堆湊在一起,弄出本《呂氏春秋》。在書中《仲秋紀第八》中,呂不韋提出了全新的觀點。該觀點認為:
凡兵,天下之兇器也;勇,天下之凶德也。舉兇器,行兇德,猶不得已也。舉兇器必殺,殺,所以生之也;行兇德必威,威,所以懾之也。敵懾民生,此義兵之所以隆也。
在這裏,呂不韋創造出一個新詞——凶德。
呂不韋
呂不韋的意思是説:德這個東西,不是絕對的,要根據每個國家的國情來決定。東方六國之所謂的德,是虛偽的,欺騙勞動人民的。唯有秦國的凶德,才是真的德。真的德就是殺人放火,殺人放火就是最大的德政。要把德徹底扭曲成殺人放火,是很花費時間的。等呂不韋完成這個理論顛覆工作,秦始皇也長大了。看完這本書,秦始皇大喜:不韋相國,你費這麼大勁兒顛倒黑白是非,真的太辛苦了,我替天下壞人謝謝你。現在請你接受組織調查,我想想怎麼弄死你最解氣。按你的邏輯,這是帝王對你最大的凶德。
……呂不韋傻眼了:我跟商鞅一樣,只顧一門心思害人了,沒想到把自己裝進去了。
呂不韋替自己調製了杯毒酒,飲之,卒。
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秦政以惡為善,指兇為德,混非為是,顛黑稱白,極大地殘害了中國人的民智。讓可憐的中國泥陷於與文明背道而馳的暴政千餘年,這是國人應該補上的重要一課。
五
呂不韋死掉,韓非子來了。
韓非子是李斯的學弟,也是當時最了不起的整人專家。只有他,才有可能把呂不韋的凶德落地,把一個理念實體化、制度化。
而韓非果然不負秦始皇所望,他提交了人類史上最黑暗的思想力作——《韓非子》。這部書,也是法家思想集大成者。思想史學家一致認為,此書的精華就在於《五蠹·第四十九》。在這個章節裏,韓非子嚴肅地指出:
天下有五種人,要先殺掉——甭管有罪沒罪,先殺了再説。這五種人是:俠以武犯禁,儒以文亂法——俠客和識字的知識分子,殺掉;第三種是議論家,也就是縱橫家,殺掉;第四種是拒絕替君王去死的人,殺掉;第五種是工商業者,什麼銀行家大老闆小攤販,統統殺掉。
為什麼要殺掉這五種人呢?
因為這五種人,都妨礙了帝王專權獨裁,殺掉他們,世界上只剩下不識字的農夫、唯命是從的士兵,最多再加上工匠及官吏,以及皇帝老倌一個。農夫替皇帝種糧,士兵替皇帝搶女人,工匠替皇帝蓋監獄和宮殿,官吏替皇帝役使農夫、士兵和工匠,就OK 了。
此書一出,秦始皇樂不可支,馬上就要重用韓非。這時候韓非的學長李斯在一邊搖頭:陛下,你差矣,你看他書上明明寫着,識字的知識分子要殺掉,韓非他既然能寫出這麼一本書,按他的邏輯,就應該先殺掉他。
秦始皇説:嗯,我看行。
李斯忌恨韓非,誣其謀反關入監獄。然後李斯拿了碗毒酒過來:親愛的學弟,你的書寫得太好了。來來來,學長敬你杯毒酒,這也是陛下給你的稿費。
接過毒酒,韓非哭道:人説防火防盜防師兄,此言誠不我欺也。
李斯笑道:你跑這麼老遠來坑人害人,就沒想過你自己也會被人坑?求“坑”得“坑”,你該無怨無悔吧。
韓非子飲下毒酒,卒。
韓非子
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秦政以惡為善,指兇為德,混非為是,顛黑稱白,極大地殘害了中國人的民智。讓可憐的中國泥陷於與文明背道而馳的暴政千餘年,這是國人應該補上的重要一課。
六
仔細檢索秦帝國德政建設史,我們就會驚訝地發現,早年間,秦國人對於德政的看法,是跟地球人沒有區別的。但在經過商鞅、呂不韋及韓非子三個重量級的歷史人物,傾注於對秦國德政觀念的塑造與變革,最終導致了秦始皇對於德政的理解與地球人完全相反。
這個過程如前所述,先是商鞅明確提出以惡治國,反對德政。接着是呂不韋把惡改稱為“凶德”,語義徹底扭轉。再由韓非子把這個觀念落地,至此秦國人的觀念就完全顛倒了。
此後的秦始皇,腦子就跟正常人類完全不同。正常人類提到德,指的是做好事,護蒼生。而秦始皇説起德時,內在定義卻是主刑殺,虐民眾。正是因為秦始皇腦子是非完全顛倒,所以他到處刻碑,稱頌自己有德。這時候他的人格已經分裂,稱自己有德時,字面的意思是所有人理解的那樣,真實的本意則完全相反。
而此後,積千餘年暴政之高壓,中國人的腦子與心智,被迫分裂。形成了商鞅、呂不韋到韓非子的思維模式,毫無緣故地替暴政唱讚歌。甚至主張用暴政殘害自己。最可怕的是,呂不韋首創“凶德”之詞,將兩個內涵完全相反的詞語扭接在一起,也從此成為中國歷史上的壞人們最經常乾的事兒。此後的中國思想史,始終重演着這個令人髮指的過程。每當人類的政治文明向前推進,有全新的文明觀念出現,中國壞人先是像商鞅一樣對抗,過段時間就會把這個文明觀念拿過來,頭前或尾後添加個語義完全相反的詞,於是“凶德”之類的怪異術語,在中國大行其道,讓民眾腦殼越來越秀逗,徹底陷入混亂虛妄。
“凶德”之類本意完全矛盾的詞出現,不唯導致了民智大幅縮水,更使得中國人討論問題,變得不可能。這已經是司空見慣的場景了,大家嘴裏説的是同一個詞,但心裏的定義卻是完全相反。
這也是秦帝國統治者幹起壞事,根本停不下來的原因。就是因為他們為了愚弄黔首,把自己腦子也弄殘了。你一跟他説應該調整政策,轉向民生,他大喜,
立即拎起刀子開始狂殺。就是因為他腦子裏的德,是凶德之兇。是非的顛倒,使得思考成為新一輪暴政的開始。
誠如杜牧的《阿房宮賦》所説:
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秦政以惡為善,指兇為德,混非為是,顛黑稱白,極大地殘害了中國人的民智。讓可憐的中國泥陷於與文明背道而馳的暴政千餘年,這是國人應該補上的重要一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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