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大觀園裏,一個默默無聞不受關注的廚娘,而又是下人中舉足輕重的角色,掌管着大觀園的小廚房,從主子到奴才,吃喝都在她手裏捏着。
年輕時的她,只是賈府的一個小丫鬟,到了一定年紀,就在府裏配了小廝,在廚房裏消磨了半輩子。她的丈夫只有一個冷冰冰的姓氏,想來地位是低於擁有姓名的周瑞、錢華等人的。
從她的哥哥一家也在府裏當差來看,她也是個家生子。人到中年,做到小廚房總管的職位,也是她人生的巔峯了。她沒有姓名,卻只有一個稱呼——柳嫂子。
一、對芳官的巴結討好
柳嫂的第一次出場,是從芳官的一次傳話開始的。
寶二爺晚飯的素菜,要一樣涼涼的酸酸的東西,只不要擱上香油弄膩了。芳官不懂針黹,也只是做些跑腿傳話之類的簡單活計。柳嫂卻殷勤非常,請芳官進來一坐。
芳官兒才跟趙姨娘打了一架,趙姨娘大罵道:我家裏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貴些!你都會看人下菜碟兒!
一生給主子上菜碟兒的柳嫂,把看人下菜碟兒,發揮到了極致。
小蟬兒買了一碟熱糕,還未曾吃,芳官就來撿便宜。柳嫂匆忙拿自己給女兒買的糕來巴結芳官,又忙着去燒茶伺候,殷勤之態溢於言表。
芳官刻意刻薄小蟬,柳嫂只裝聾作啞,等到無人之時,才問芳官走後門的事。
柳嫂在廚房裏忙活了半輩子,膝下只有五兒一個女兒。五兒雖有幾分容貌,不在平兒、襲人這幾個大丫鬟之下,卻體弱多病,十六歲了,還沒有分到哪個主子房裏,只是跟着母親在廚房打雜。
那些家裏有些勢力的家生子,早幾年就分房服侍主子了,十三歲分房,在主子房裏掙幾年錢,十九歲出去配人,是賈府的慣例。做得好時,級別自然一升再升。大管家林之孝的女兒紅玉,就是得了父母的庇護,雖然家裏寵着,十四歲才進府,一進來就分進了怡紅院。
柳嫂當的本就是寶玉房裏的差使,為了不讓女兒陪着自己在廚房吃苦受罪。便一心把女兒送進怡紅院,得一份輕閒的好差使,日後也可發放。芳官雖是戲子出身,卻在寶玉面前可以説得上話,柳嫂“小意殷勤,伏侍的芳官一干人比別的乾孃還好”。這第一個菜碟兒,柳嫂下給了芳官。
芳官可以看不上賈環,而用茉莉粉敷衍,卻可以跟寶玉要玫瑰露給五兒補身子。她的看人下菜碟,沒有利益的驅使,只有我喜歡不喜歡。
五兒對於進怡紅院當差,滿懷着信心,既為了給母親爭氣,也為了給家裏減輕負擔,更堅信自己的病會好起來。就像一個剛通過了單位初試的畢業生,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光明的。
十六歲的五兒,在當時早已是婚配的年紀,也已經有了追求者錢槐。五兒並不想把自己的大好青春浪費在婚姻上,執意不從。
柳嫂對女兒,只有單純的愛,更願意女兒有自己的選擇,這選擇,還需要她的“看人下菜碟”來成全。
侄兒卧病,柳嫂帶着五兒去看望,帶上了玫瑰露。恰好哥哥在門房上,得了外面送的茯苓霜。
茯苓霜是大補之物,柳嫂自然歡喜,卻不知此物招來禍事。
二、對司棋的刻意輕視
對於府中的小廝,柳嫂更是發揚了看人下菜碟的本色。
倉老鼠問老鴰去借糧,守着的沒有,飛着的倒有--對於這些和自己毫無利益關係的小麼兒,柳嫂是一毛不拔,要什麼東西,只推説沒有,説一車子好話也不行。
司棋雖是迎春的近身大丫鬟,二木頭為人懦弱,又是庶出,沒有任何勢力。司棋的外公王善保,卻是王夫人陪房奴才,是司棋的靠山背景。司棋要一碗燉雞蛋,不過是試探柳嫂,賣不賣她這個面子。
柳嫂就是忘了自己姓什麼,也忘不了看人下菜碟。菜箱裏那十來個雞蛋,可有可無,但有人要時,除了主子,就是對她有利的人。
迎春這頭,什麼好處也撈不到,柳嫂給司棋做的豆腐都是餿的。但晴雯想要換換口味,來個清淡些的蘆蒿,柳嫂還要自作多情問肉炒雞炒,一個簡單的炒麪筋,也是狗顛屁股兒似的,親捧了去。怡紅院裏,寶二爺為尊,除了襲人便是晴雯,巴結的機會不可錯過。
王熙鳳在養病,寶釵和探春暫時管家。在春天想要嚐個新鮮,要個油鹽炒枸杞芽兒,打發丫鬟拿了五百錢過來,讓柳嫂感激涕零。但司棋沒有主子的胸襟,不但不會給錢,還要來找麻煩。
蓮花兒只一番添油加醋,就引來司棋大鬧小廚房。柳嫂心裏不服,卻又不敢得罪司棋,也只能“摔碗丟盤,咕唧了一回”。
原以為送一碗雞蛋就能平息事端,誰知玫瑰露事發,母女倆雙雙入了賊情。鳳姐兒執法嚴明,先把五兒關押起來。可憐五兒,如五月蒲柳,就這樣被上夜的婆子們,羞辱折磨了一整夜。
柳嫂日常的看人下菜碟,換來的是園內婆子們的怨恨。她們不惜賄賂平兒,也要把柳嫂母女趕出去。這些庸俗不堪的死魚眼睛,本性與柳嫂卻沒有差別,對她們有利的,才會去下菜碟。
但是遇到的是秉公執法的平兒,事情便不會如她們的想法。
司棋想要通過暗中使些小動作,把小廚房換成她嬸子來掌管,以便日後多吃多佔,不料她與她嬸子一樣智商欠費。
秦顯媳婦一到廚房就受寵若驚,不管有多少虧空,先給林之孝家送炭和米。
玫瑰露事件,彷彿預言了日後抄檢大觀園的命運,平兒卻把一切處理得很好。
寶玉投鼠忌器,什麼事都大包大攬,鳳姐兒也知道,跟平兒一商量,睜一眼閉一眼就過去了。
平兒行權,註定了柳嫂母女的命運。受了一夜折磨的五兒,眼見得是不好了。
三、竹籃打水一場空
柳嫂拿回了小廚房的管理權,繼續着她看人下菜碟的日常。
五兒進不了怡紅院,總歸是心裏的一個結。柳嫂絕不會放過女兒可以有的任何機會。時逢寶玉生日,柳嫂的機會不知不覺就降臨了。
寶玉進屋來,見芳官兒還在榻上躺着,叫芳官出去吃飯。芳官是南方人,吃不慣寶玉過生日的壽麪,叫柳嫂給她盛半碗粳米飯,做一碗湯來。
隔了許多日,柳嫂才等到服侍怡紅院裏人的機會,自然又是狗顛屁股兒似的。
芳官只想吃湯泡飯,柳嫂卻多添了兩樣小菜一樣點心,這個套餐,在整部書裏,是最令人難忘的接地氣的美餚。熱騰騰碧瑩瑩綠畦香稻粳米飯,不是一般人家吃得起的,碧粳是朝廷上進貢的皇糧。
湯是蝦丸雞皮湯,廚房裏永遠有熟雞,雞皮易得,但蝦丸可是需要一番功夫的,把蝦肉捶碎,加入蛋清澱粉揉成丸子。蝦丸雞皮用高湯一氽,再配些紫菜蝦皮,若澆在碧粳飯上,滋味可想而知的鮮美。如是寶玉聞着,比往常之味又勝些似的,蹭了半碗飯吃。
酒釀清蒸鴨子與胭脂鵝脯,都是芳官家鄉的美餚,芳官兒嫌油膩,並無興趣,全都便宜了春燕。
先是芳官,再是春燕,都向寶二爺提起五兒的事,寶二爺大手一揮:明兒真叫他進來罷。柳嫂得了寶二爺這句話,自然是滿心歡喜,五兒終於有發揮自己人生價值的機會了。
孱弱的生命,或許早就註定了,她不是怡紅院裏人。
早夭,是五兒之幸,還是不幸?
總之,在她死後,大觀園被自己人掀了個家翻宅亂。曾受過柳嫂好處的丫鬟們,晴雯被攆,芳官出家,柳嫂下過的菜碟兒,竹籃打水一場空。
從柳嫂這裏討不得菜碟兒的司棋,因為私情敗露,也失去了大觀園的好差,與戀人雙雙赴死。
柳嫂的妹妹因為放頭開賭,柳嫂便也難免被那起碎嘴小人拉扯進來,差點就要被鳳姐治罪。
虧得是素日與怡紅院裏處得極好,晴雯芳官都是吃了嘴短,都去找寶玉説情,有了寶玉的介入,柳嫂才得脱身。
而在高鶚的續書中,五兒奇蹟般地又出現了。黛玉病中,紫鵑命柳嫂熬了火腿白菜湯和江米粥,為姑娘補身。
黛玉的身體狀況,對衞生的要求尤為高,柳嫂便叫五兒在自己家屋裏瞅着熬粥燉湯,這算是她最後一次看人下菜碟的殷勤。
高鶚對於五兒“死而復生”的解釋,是因病耽擱了進來,病好了又趕上抄檢大觀園,於是一直也沒有進怡紅院。
柳嫂的心裏,想來有許多失落,卻不會後悔自己的付出。
在生活中,我們可以遇到千千萬萬個柳嫂這樣的小人物。
就像我們大學食堂裏打飯的阿姨,若是看你對了眼,一定會多給你盛兩塊紅燒肉。如果和人家套了近乎還能為人家辦事的,得到的就可能更多。
然而對於柳嫂這樣,浮雲微塵一般的人,她所做的一切,誰能説不是基於母愛?為母之道,生亦何求?死亦何恨?若到一朝捨命處,終究無怨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