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12集的網劇《隱秘的角落》如夏日的一匹黑馬閃電般地衝破網絡圈層,突入大眾視野,其凌厲之勢如開篇猝不及防的驚悚一般打得人措手不及。
這部劇的圈層意味是多重的,網絡-懸疑-短劇,從播出平台、題材內容到體裁樣式都本應屬於小眾,破圈也就是實實在在的,作品的鮮活與新鋭令人欣喜,該劇對家庭婚姻、少兒成長、階層分化等問題的生動揭示、影像懸疑敍事的藝術匠心都值得細加評説。
多重缺失 促發悲劇
故事圍繞着朝陽、嚴良和普普三個孩子拍攝到張東昇謀殺岳父母展開;同時,朝陽同父異母的妹妹晶晶在少年宮出事摔死則是短劇中的另一突發案件。
兩個案件互為對照、貫穿始終,並帶有極大的相似性,只是前者是主觀故意,後者看似是偶發意外。
兩個案件都發生在家庭成員或相近人員之間,是由久已積聚的仇恨所導致。在張東昇身上,這種強烈的恨意首先生長於他褊狹的性情與報復心極強的心靈土壤中,同時這種恨也不是無緣無故的,而是與他在家庭、工作狀態中的缺失狀態相相關聯:在家中他缺少來自親人的尊重與關心,在工作中他雖有才華、卻仍然掙不到一個正式工作;在城市裏,他是邊緣客居、無房無錢。
婚姻,此時就成了他的一切。離婚,不僅意味着失去摯愛,還連帶着居無定所以及階層墜落的毀滅性打擊,“我就什麼都沒有了”。由此,這種仇恨與衝突就不是單純指向一般的家庭矛盾,而通向了階層差異等錯綜複雜的社會內涵。
嘟嘴也不跟你去爬山。
朝陽和晶晶這兩個同父異母的孩子之間的衝突,更直接地源於對父愛的爭奪。
開工廠的父親朱永平重組家庭為現任妻子王瑤母女提供了優渥的生活,與苦苦為生活奔波的原配春紅和兒子朝陽的生活有着明顯差距,劇中通過兩個家庭的住房環境-敍事空間形成了鮮明對比。
“父者,家之隆者”,父權社會中父親是家庭的頂樑柱、是少年成長的守護神,更是社會資源的佔有與擁有者。
和張東昇相近,朝陽生活狀態的關鍵詞也是“缺失”,這個學霸孩子缺少父親的關注、愛和財力支持,在單親強勢母親的約束下自律而壓抑。這樣與張東昇的家庭悲劇一樣,這一案件反映的家庭隱秘的悲劇也自然地指向了社會階層差異所導致的分化與撕裂。
作品展示的生活實感是紮實有力的,這裏沒有《最好的我們》裏高冷學霸與普通灰姑娘的清純唯美初戀,只有猝不及防的墜落與突破底線的掙扎。這一切正是從朝陽為從福利院逃出的流浪兒嚴良和普普打開自家房門那一刻開始的。
人生中的一次開門,生活從此改變,朝陽安寧刻板的生活由此和社會底層的流浪兒普普嚴良緊密聯繫在一起。
夏天就從這個無意中記錄下的視頻開始了。
按説朝陽這種聽話的學霸孩子的生活裏怎麼會出現和殺人犯談交易這類匪夷所思的事情。原因還是因為“缺失”——救命缺錢,普普和嚴良要湊錢救生病的弟弟。一個意外讓三個孩子的生活從此捲入漩渦,也陰差陽錯地獲得了勒索鉅款的機會。
缺錢的同時,兩個流浪兒更缺少愛,父母或去世或失蹤(後來發現是因戒毒成了精神病人)與缺少父愛的朝陽有着強烈的情感契合,也成為三個同病相憐的孩子深厚友情的心理情感基礎。
普普為朝陽哥哥出頭的正義行為中有孩子的義氣和善良,同時坐着汽車到少年宮學習的晶晶的生活無疑激發着缺愛、缺錢、缺少安定感的普普心中的羨慕與不平,這在劇中通過普普站在教室外、被窗稜分割的嚴肅面孔顯露出來,小小孩子的仗義執言裏也摻雜了嫉妒與怨憤。
而這,與孩子底層出身的生存狀態、社會資源的分配等都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也是這部網絡短劇絲絲入扣的人性揭示、觸發人心的反思力量與特色所在。
三個小主角渾然天成的表演撐起了這部劇。
墜落,難以控制
三個孩子與殺人犯之間以三十萬交換證據磁盤無異於與虎謀皮,而獲得三十萬元的手術救命錢後、是否放棄向警察舉報殺人犯顯然考驗着孩子們的是非觀。
一向聽話、誠實的朝陽在經歷了晶晶死亡事件的刺激後,誠實、善惡觀念一步步退縮,小信義和自保佔了上風,而嚴良則始終恪守着善惡的邊界。
只是墜落一旦發生,程度就是自己難以控制的,作奸犯科的王立的出現,也全然改變了墜落的速度與方向。
普普和嚴良投奔殺人犯張東昇,張為其安排住處,朝陽和他們會合,四人竟其樂融融地同桌吃起了麥當勞,張東昇對可愛的普普也產生出如父親對女兒般的柔情。
然而,這只是暴風驟雨前的短暫寧靜,一時的和諧讓缺少父愛的普普眼睛閃亮,而忽略了與虎謀皮本身的危險性和殘酷本相。同時,四人會合也多少象徵着犯罪聯手,迅疾滑下深淵、無法回頭。
孩子的天真和成人的謊言,每個人一閃而過的惡念是故事的起點。
朝陽獲得的父親的陪伴、父愛和保護是短暫的,也是遲到的,此前的父親只是滿足於兒子的好成績和省心,而陶陶然於有錢有閒的新生活與對嬌妻愛女的寵溺。
被漠視越久,積聚的問題就越多,最終朝陽長大成人付出的代價也大到捅破了天:先是奪去了父之聽愛——晶晶,後又毀掉了父之所有——工廠被燒、直到父親為救他而死去。
然而,這種以“弒父”為代價成就的慘痛成人禮,卻並沒有讓朝陽向好的方向發展。失父之痛、之悔只會讓他更加無法面對自己的罪過,而只能如父親所説的,“忘掉今天的一切”而選擇性遺忘,這是創傷性心理應激反應的自我保護使然,也是短暫、遲到的愛終究無法抵抗生活殘酷的擠壓所致。
無法面對真相的朝陽,心理隱疾只能像那不曾根治卻日久結痂的膿創般惡化、腐爛,再難徹底復原、走進光明。
劇尾面對好朋友嚴良,朝陽痛心疾首地喊出“我做的最後悔的事就是給你們開門”,少年後悔的不正是自己最初的善意和同情心嗎?這麼來看,冷漠、偽善也正在成為這個少年的性格底色,連同他對數學縝密的熱愛,都像極了張東昇!
而張的少兒時代經歷了什麼?劇集沒有給出人物的生命前史,朝陽的狀態與遭際或許提供了一種可能性,二者之間的鏡像關係讓人陡生寒意。
這樣,作品展示的生活悲劇就帶有了某種苦難循環的味道。如張東昇所説,你可以相信童話!——這顯然是一句沒有説完的話,接下來是:但生活從來就不是童話!
解開苦難的閉環需要長期艱難的社會改造與愛心拯救,需要強烈明媚的陽光普照,一如作品中最終讓嚴良露出燦然笑容的民警老陳捨命傾力的相助。
只是這種力量有時不免遲到或乏力,恰如網友們忖度的,老陳其實並沒有救活溺水的嚴良,片尾嚴良的新生不過是留給觀眾了一個光明的尾巴。
殘酷的真相是這個執拗不幸又勇毅坦蕩的孩子其實也和普普一樣無聲無息地死去了(原作中兩個孩子都死了),生活中這樣的流浪兒很可能自生自滅,只是碰巧有人為這兩個孩子打開了一扇門,使他們進入這些家庭中、社會上的隱秘角落,而且常常不幸地伴隨着出事、犯罪,他們的身影才得以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
比同齡人成熟玲瓏的普普,還是時不時會露出孩童本色。
如果説朝陽的壓抑扭曲更多是家庭之過、父母離異的影響,那麼這些孤兒的悲劇則明顯指向社會暗影。
作品無意提供廉價的樂觀主義和浪漫主義的解決方案。劇中的警察形象並不精明神勇,相對於其他人物形象也不夠鮮明,似乎喻示了這種正義陽光力量的某種有限。
面對家庭悲劇與社會癥結,作品冷峻地直面其真相與成因,以“引起療救的注意”,而這,正是藝術的良心和藝術之用吧。
反差的敍事藝術與影像的匠心把握
該劇的人物形象每一個都很飽滿、有着豐富的藝術紋理和嚴密的心理邏輯,這和劇中小演員、成年演員不着痕跡的表演密切相關。
表情、細節是其中重要的支撐,開完追悼會、回到家中的張東昇侍弄花草、活動筋骨的細節將其放鬆的心情表露無疑,也間接顯露了他的殘忍本性;而已成網絡新梗的張的禿頭造型則不只表現出他的自卑,更鮮明顯示了人物善於偽裝,形象上表裏的巨大反差讓觀眾背後陡然升起一股涼意,筆墨之儉省讓人不能不讚嘆創作者的匠心妙筆。
春紅對朝陽的控制、説一不二則在勒令其喝牛奶、突然爆發的厲聲呵斥和粗暴搖搡中一覽無餘,單親母親的緊張、較勁兒、對孩子的震懾力令人倒吸涼氣,演員表演的爆發力更呈示出教科書級別的樣板。
媽媽的愛,有時令人“窒息“。
該劇敍事巧妙地實現了始終由懸念牽引,從最開初爬山的驚悚,到幾個孩子給張東昇寫警告信、勒索三十萬元,在新華書店發現張,危險、危機感一直環繞在孩子們的生活周圍,張是否會加害孩子們是最大的懸疑,朝陽是否會被嚴厲的母親發現所為也構成了潛在的懸念。
但很快隨着晶晶墜亡,另一重危機凸顯出來。失女之痛使王瑤瘋狂報復朝陽和春紅,“媽媽”一集將朱永平前妻、現任妻子之間的緊張對峙刻畫得驚心動魄,敍事重心的段落轉換將這兩個案件中的家庭隱疾與悲劇一點一點地揭示出來,敍事節奏、徐疾、張弛等把握分寸適宜,讓故事始終充滿張力,又張弛適度。
朱朝陽究竟在妹妹墜樓的意外中扮演了什麼角色?
孩子是家長的一面鏡子,王瑤的蠻橫與晶晶的張狂,春紅的強勢與朝陽的壓抑之間都存在某種鏡像關係。
作品對親子關係、少兒教育、家庭婚姻、女性問題的表現與思考意味深長。作品中王瑤、王立姐弟、晶晶的橫死可憐可嘆,自然地傳達了作品的教化訓誡與倫理警示。
該劇的影音特色同樣表現出眾,發揮着講述故事的豐富功能。潛隱或顯豁的對比反差設置縱貫全劇始終、獨具特色。
片頭卡通動漫畫面一般是活潑快樂的,而黑白、誇張的人物造型卻是陰晦、詭異的,充滿了象徵和隱喻感,也奠定了全劇懸疑、驚悚的基調;當三個孩子快樂地唱着優美恬靜的“小白船”童謠,不想卻錄下了殺人罪行;孩子們躺在漂泊的船上快樂地説笑,剪輯專場卻是令人驚駭的海面女屍,對比之強烈、畫面之震撼是無以復加的;再如孩子們撞見殺人犯張東昇的地點竟然在書店,此後四個人談交易也都在書店進行,既突兀反差、又帶有諷刺滑稽感;張東昇在少年宮做代課老師,朝陽在課上送警告信,讓平常、平靜的生活充滿了緊張感;少年宮本是孩子們吹拉彈唱、快樂學習之所,卻擋不住雜物間這個隱秘角落發生的激烈衝突和死亡事件,同樣帶有強烈的反差和驚悚感。
劇尾白日的陽光海灘與暗夜的水產廠/倉庫都為故事提供了絕妙的敍事空間和巨大反差,水產廠的陰涼、結構繁複、層疊曲折,冰凍的魚蝦直至死屍都強烈渲染着恐怖陰詭的氛圍,也讓全劇走向高潮,通向不可逆轉的悲劇。
來源 新週刊
編輯 宋芮彤
值班主編 張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