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日,黑龍江省牡丹江市,一列動車組列車行駛在沈佳高鐵牡丹江至佳木斯段。12月6日,我國最東端高鐵——牡佳高鐵正式開通運營,進一步完善了我國東北地區高速鐵路網。 視覺中國供圖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胡春豔
一位心細的高鐵乘客如果向窗外留意,天氣和運氣都不錯的話,可以看到,架在半空的輸電線路上,有時會掛着一條塑料蛇、一個“蜘蛛俠”玩偶,或者生雞爪之類的奇怪物件。
現代高鐵採用的這種自保方式與農田裏的稻草人在原理上別無二致:對鳥類產生震懾力。
每一天,全世界的鐵路工人和電力工人都在與鳥類作不屈不撓的鬥爭。北京鐵路局集團工人楊紅傑説,他們經常要利用凌晨時間去清理電線上的樹枝、絲線以及鳥巢。
沿着鐵路線架設的輸電線路又稱接觸網,很多鳥兒喜歡在這種高壓電流通過的網上築巢。
每年,全國高鐵線要清理超過20萬個鳥巢,鐵路牽引供電系統專家王立天説。他是天津中鐵電氣化設計研究院首席專家、總工程師。他供職的單位參與了中國高鐵誕生以來的設計、建設和發展。
王立天對中青報·中青網記者解釋,鳥類尤其讓人頭疼。堅固的接觸網是它們理想的安家之所。鳥兒不辭勞苦銜來的樹枝、鐵絲、草稈,統統都會成為良好的導體,可能導致短路,進而帶來停電和停運。
其他威脅還包括被風吹上天的農用地膜、彩鋼板、防塵網、菜市場的塑料包裝袋,以及斷線風箏的細線。2021年5月1日,河北定州的一塊舊塑料布被風捲到接觸網上,導致北京至廣州的高鐵連鎖反應式的大面積延誤。這只是眾多同類事件中的一起。
多年以來,王立天的工作就是與那些阻擋鐵路前進的障礙對抗。
中國逐漸鋪開高鐵線路以後,他的“敵人”多了一個:空氣。
簡單來説,用電驅動一列火車與點亮一盞枱燈的過程差不多:國家電網提供穩定的電流,電線把它送到頭頂,一個龐然大物獲得了動力。
火車通過車頂的弓形裝置“受電弓”——相當於“插頭”,來與頭頂的電線接觸。工程師們讓受電弓和接觸網“握手”,以此使列車獲得動力。
接觸網不是一張網,除去一些零件和支撐裝置,它其實是一根直徑1.4釐米左右的導線,懸掛在鐵軌上方6米高的半空。列車經過時,受電弓“伸出手”,滑過導線,把電流引入車內。
140多年前,電氣化鐵路在英國誕生,自此之後,工程師對改善弓網關係的研究就沒有停止過。正如自從有了鐵路,對車輪與軌道的持續改進就永無止境。
但在慢吞吞的綠皮火車時代,空氣並不是需要特別考慮的障礙。車速不高時,列車前進就像人在微風中行走,幾乎感受不到阻力。
但當列車時速在300公里以上,讓時速每提高20公里,王立天打比方説,困難程度就好比讓奧運會的一個“百米飛人”跑進10秒後,將速度再提高0.01秒。
列車時速在250公里以下時,常用的純銅導線就可以帶來足夠的動力。而時速300公里以上時,情形不一樣了,空氣阻力急速攀升,如同人置身於八級以上大風中逆行。
擺脱阻力的辦法就是給高鐵送去更大的牽引力。功率加大,瞬時穿過導線的電流成倍增加,但導線並不能加粗,“否則將帶來一系列複雜的工程問題”,王立天説,這種情況下,純銅導線不夠用,必須找到導電率更高的電線。
中國高鐵的設計時速是從200多公里一步邁入350公里的。2008年,北京和天津之間時速350公里的城際鐵路通車,被視為中國邁入高鐵時代的起點。
高速帶來很多意想不到的麻煩。列車舉着受電弓,以每秒100米的速度滑過上方導線時,前弓向上抬升摩擦導線,會引起共振產生振波,振波又沿導線傳導到後弓。當列車跑得比振動波還快,導線就會在受電弓表面上下跳躍,無法穩定獲取電力,“一旦弓網脱離,輕則摩擦出電火花,重則出現安全事故”。據王立天介紹,導線振動波的傳播速度要達到車速的1.4倍以上,才能讓弓網保持緊密接觸,這就需要導線更大的張力、更高的強度。
嚴格來説,列車的最高運行速度取決於這條電線——一個公認的結論是,導線的電導率和強度決定了接觸網載流能力和張力的極限,也就決定了最高車速。
但問題在於,按照金屬材料的物理性質,導電率和強度是成反比的,同一種材料,要想提高一方面的性能,就必須犧牲另一方面。
王立天要挑戰這個物理學原理,同時提高兩個反向指標。那就要給金屬“加點料”——把不同金屬“揉”在一起形成新的合金,改變原有的物理性質。
京津城際鐵路通車,日本東海道新幹線已開行了半個世紀。為了給京津城際鐵路選出一條能滿足350公里時速的導線,王立天作為當時的鐵道部認定的高鐵牽引供電領域的主談專家,與當時擁有先進高鐵技術的日本、法國、德國專家一起坐到談判桌邊。
德法專家推薦的是當時國際上比較流行的鎂銅合金導線,日本專家拿出的是銅包鋼導線。前者的抗拉強度470兆帕,導電率62%;後者強度高達580兆帕,可導電率只有50%。王立天對兩種都不怎麼滿意。銅包鋼導線的導電率太低,無法滿足中國高鐵列車編組長、載重大對動力的需求;而國際先進的銅鎂導線在350公里時速已達安全極限,未來再提速,必須要研發出更高強度、更高導電率的下一代導線。
最終中標的是德國人,王立天等中方專家配合德方完成了電力系統的設計。但日本人稱,他們正在研究更高強度、更高導電率的鉻鋯銅導線,只是不能賣給中國,一小段樣品都不行。
這段談判經歷讓王立天感到強烈震撼,他形容“那是一種很深的屈辱感”。他體會到,最好的技術,花錢也買不來。中國要發展,必須自力更生、科技自強,別無他法。
查閲了大量國際前沿學術研究之後,王立天發現,各國都在投入巨資研究銅鉻鋯接觸網導線,這是高鐵牽引供電技術中公認的難題。
他開始在國內各高校和科研院所走訪。得知浙江大學教授孟亮研究出一種高強高導材料,王立天當天下午就坐到了孟亮辦公室的椅子上。
那是一根銀銅合金導線,教授對數據很滿意——導電率90%、強度接近900兆帕。王立天一看,心涼了半截。這根導線中,銀佔比達30%,這意味着成本極高,根本無法大範圍應用。
“工程導線必須便宜,是吧?”王立天直截了當説,“鉻鋯銅導線能不能研究出來?”
教授回答:特別難。
鉻和鋯是金屬裏特別容易揮發的元素,一碰到其他元素,它很輕易就會與之發生化學反應。王立天對記者解釋,“比如氧氣、氮氣、氫氣……(它)跟空氣中所有的元素幾乎都能發生化學反應”,這就導致冶煉過程很困難,“還沒煉,它基本上就揮發掉了。”
孟亮知道高強高導是全世界研究者的目標,但當時並不清楚到底能幹什麼用。
“我想把這根導線用到中國高鐵上”,王立天講起自己之前與國外代表談判的經歷。
成天在實驗室埋頭與金屬元素打交道的孟亮抬起頭,盯着他看了幾秒鐘,説,“那我們試一試。”
半年後,一根指標很漂亮的鉻鋯銅導線在實驗室誕生了。“我當時興奮得不得了。”王立天回憶。不過他很快發現,那基本上是一場空歡喜,因為實驗室研究和實現產業化“相差了十萬八千里”,“假如説產業化要走100步,那麼實驗室可能只走了前面5步到10步。”
沒人知道去哪兒能找到一個工廠,把這根導線生產出來。
王立天 受訪人供圖
當時不存在那樣一個工廠:擁有足夠大且耐超高温的各種冶煉爐、冷卻結晶器及高強度的模具。而這是生產單根1500米長且零缺陷的超長導線不可或缺的。
在河北邢台的一家工廠,王立天帶着一羣年輕技術員從各種生產工具開始設計。這位電化院的總工程師成了守在加工爐邊時間最長的人。
在他眼裏,把幾十噸重的銅和其他金屬冶煉加工成細細長長的電線,其實與做一碗麪條的工序大體相同。
他做出一個打雞蛋的動作來演示和麪的過程,“如果把雞蛋加到麪粉裏,和出來的面就更勁道,這其實就是加雜質的過程,目的是強化,我們加入鉻和鋯,這是第一步。”
他開始“揉麪”,“面要使勁揉,把裏面的麪疙瘩都揉開”。對金屬而言,就是要讓裏面的結晶體在擠壓後變得更小,拉出來的“麪條”就能更加光滑。
接下來是關鍵一步——讓導電率和強度同時改善,這支團隊提出了析出強化是實現銅合金高強高導的思路。這個過程,如同把麪條放進開水裏煮熟。
原本鉻鋯銅三種元素混在一起的“金屬麪條”,經過2個小時以上400攝氏度高温加熱,其中鉻和鋯達到飽和析出,金屬原子重新整齊地排在一起,就像鋼筋混凝土中一根根鋼筋彼此相連,支撐起合金的整體強度;而銅金屬則變得更加純淨,讓電子可以順暢地快速通過。
來自麪條的靈感,讓這支團隊走出了一條與國外傳統鑄造工藝完全不同的辦法,獨創了銅鉻鋯導線“連鑄連擠連拉”製備技術。他們不斷嘗試簡化製作流程,讓工藝更優、成本更低。
設計者們遇到了各種意想不到的困難。他們不得不逐一設計出塞滿整整一個工廠的裝備,那些大傢伙都是生產小小導線必不可少的。
為了給真空冶煉爐找到合適的材料做爐壁,他們幾乎把全世界能找到的材料都試了一遍。花了200萬元定做的透熱爐,剛放進第一根金屬棒,温度升至900攝氏度時,金屬棒突然加速旋轉,瞬間把爐子打碎,支離破碎的殘骸四處飛濺。
越來越多人提出質疑,覺得這條路走不通。有同行冷嘲熱諷,認為“王立天就是在忽悠”;團隊裏的一些年輕博士、碩士也紛紛離開。
一位年輕人臨走前問王立天,“日本人已經幹了20年了,到現在還沒上線,我們中國人能幹出來嗎?”
他沒有回答。
如今回過頭來看,很多當初看起來無法解決的難題,不過是捅破一層窗户紙的事。
王立天“捅破窗户紙”那天,差點丟了性命。實驗做到了深夜,零點過後,突然有技術人員跑去告訴他,結晶器漏水了。如果水進入爐子,碰到1000多攝氏度高温,會迅速分解成氫氣和氧氣,發生爆炸,整個樓都會炸掉,每個人都死無葬身之地。他們跑過去一看,吃了一驚,漏水的結晶器意外地拉出了一段非常光滑的電線。
王立天跟廠長商量,“我們再等5到10分鐘,看看能不能出來好東西。”作出這個決定時,站在上千攝氏度高温的爐子旁,他感到後背發涼,“要麼就成了,要麼就炸上西天”。沒人説話,也沒人離開。最後產生的那一段電線,檢測結果顯示所有指標都達到預期。
他們意識到,原來是結晶器設計的水場分佈不合理,而漏水恰好使得水路重新分佈,陰錯陽差帶着他們走出困境。
此時,距離截止期限只剩2個月,團隊幾乎已經被逼到懸崖邊上。按照計劃,他們希望這條導線在2010年的京滬高鐵先導段上使用。
當時40歲出頭的王立天,頭髮白了很多,“頭髮大把掉,人老得沒法看”。看着價值上千萬元的銅一次次變成廢料,他對身邊的廠長開玩笑,“真做不成,咱倆只能一起跳樓了”。
還有些代價是無法挽回的。因為遲遲做不出合適的導線,孟亮教授急得突發腦出血,做了開顱手術才保住性命。
一位大學剛畢業的小夥子,操作時不慎把手卷入金屬削皮機裏,“當場四個指頭都沒了”。
王立天向後靠向椅背,深深嘆了一口氣,“有時候總覺得欠別人的情。”
2010年,這根鉻鋯銅導線被用於京滬線先導段,推動着中國高鐵跑出了486.1公里的當時世界最高時速。幾乎同一時間,日本研發的同類導線也上線運行。
“他們用了18年,我們不到4年,而且成本更低。”王立天説,研發鉻鋯銅導線的同時,團隊按照創新工藝同步研發了國產鎂銅導線,以及與兩種導線匹配的接觸網全套產品。
此後10多年間,中國高鐵不斷擴張。今天,在中國版圖上縱橫交錯的高鐵線路總長已超過3.79萬公里,這些線路其中一半是在最近5年完成的。
高鐵開多遠,導線就有多長。在今天的中國,高鐵接觸網導線的總長,差不多可以繞地球赤道一圈。
“可以説,我們研發的鉻鋯銅導線和鎂銅導線支撐了我國高鐵的建設。”王立天説。這支團隊研發的系列導線產品已在京滬、武廣等30多條線路上使用,覆蓋運營里程超過1.3萬公里,影響着三分之一中國高鐵的運行。2010年至今,因國產化替代減少的工程造價逾100億元。
自京滬高鐵開始,中國高鐵牽引供電技術實現了完全自主創新和技術裝備產品國產化。
2020年,王立天的團隊憑藉“高速鐵路用高強高導接觸網導線關鍵技術及應用”項目,獲得了國家科技進步二等獎。
按照京滬線測算,使用鉻鋯銅導線全生命週期的成本,只有鎂銅導線的一半。
繁忙的京滬線把80%以上的線路鋪在橋上,讓列車跨越山河湖海和人口稠密的城市,串起中國經濟最活躍城市間的黃金通道。
某種意義上,這根導線牽引着一個加速奔跑的國家。
在幅員遼闊的中國,高鐵穿過崇山峻嶺、城鎮村莊,一天之內就可能經歷烈日風雪、四季變換,全程必須保證持續安全的電力驅動。
“子彈頭”列車上的乘客其實是在陸地飛行,高鐵在幾分鐘內就能提速到飛機起飛時的速度。
據王立天介紹,對這根導線的研究一直在持續。新一代鉻鋯銅導線的導電率和強度再次刷新了世界紀錄,且更節能、成本更低,已經為發展時速400公里以上的高速鐵路提供了技術支撐。
近幾年,王立天主持研發了高鐵接觸網的防雷系統,眼下正着手研究用於接觸網施工、維修的智能機器人,總之,要想盡一切辦法守好這根“高鐵生命線”。
多年後,他仍不時想起那個年輕人退出時的發問,“我們中國人能幹出來嗎?”
他説,自己內心的答案一直沒變。
不過,這個世界上最大強度和張力的接觸網依然有脆弱的時候。儘管每年耗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但依然無法避免一些五花八門的入侵者的威脅。人們嘗試用閃光燈或者噪音嚇唬過鳥兒,只起到短暫的效果。
王立天説,有國外同行曾嘗試用大風扇把鳥窩從接觸網上吹走,可鳥類是天生的建築專家,它們搭的窩非常符合工程力學,“10級大風都吹不動”。拆除這些鳥窩需要一筆不小的花費。工人只能在斷電停運時幹活兒,根據測算,平均每拆一個鳥窩的成本在千元左右。
在更高的車速區間內,這些工程師戰勝了空氣,但對於鳥類的挑釁,科學暫時無可奈何。
(記者耿學清對本文有貢獻)
來源:中國青年報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