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撰自《青瑣高議》
任何一個時代,社會都呼喚公平和正義。
有人説,公平和正義,全靠法律來保障,可是,這個世界上永遠沒有依靠法律來保障的公平和公正。
如果説,一個社會就是一部機器,那麼這個機器就一直在自我調節他的那桿秤,用他特有的公正。
01
隨州人王實,字子厚。
家境小康,卻不求上進,少年時期就在街上和人玩耍,長大之後,每天就是下酒館,逛妓院,結交一羣狐朋狗友。
為此父母沒少和他生氣,但都無濟於事。
時間一長,鄉鄰也都沒人搭理他。
眼看那些當初的玩伴,如今一個個都變成了讀書人,甚至考了官職。
那些人看到他,就像躲瘟神一樣,這讓王實渾身不自在。
後來,王實實在無法忍受家人的埋怨和鄰里的歧視,一咬牙,一狠心,席捲了家裏所有的錢,跑了。
跑到了東京汴梁城的太學院,開始努力讀書。
王實暗暗下定決心,等到下次回家,一定是個全新的王實。
在開封學習的日子裏,他整日不出門,手不釋卷。
總是天不亮就起來讀書,夜深才休息。
尤其是此時的王實,尊敬師長,愛護同學,校級三好學生,贏得太學院上下人等的交口稱讚。
因為他的經歷與其他人不一樣,導致他的文章也與眾不同,別有洞天。
學校每年校考,他都是前幾名。
幾年寒窗苦讀,他終於考中了進士。
搖身一變。
此時已是慶曆年間。
在他正得意的時候,家裏來了一封信,父親病危,速回。
一接到家書,他就蒙了,急忙備馬,收拾包裹,往家疾馳。
半道上,再次接到家書,這一次,卻是父親遺書。
父親在遺書上説:咱們家裏有一樁秘密的事情,無法向任何人訴説,我因此事鬱結在心,導致身體越來越差,我知道我已經熬不到你回來了。
可是,這個事情我實在無法説出口,我相信,你回來一定能重振家業,替我解決此事。
所以,我雖死無恨,但我唯一所遺憾的是,日日夜夜想念你,可是最終,竟不能見你一面,我的兒,我好想你。
言辭懇切,悲傷入骨。
王實讀完信,淚流滿面,痛不欲生。
本想着努力奮發,振興門楣,卻不料當初偷光了家裏的錢,讓父母如此擔憂,連父親最後一面都沒見着。
回到家,王實每日守在父親靈前哭泣,形銷骨立。
守孝完畢之後,王實出門了。
而此刻,他再次變了。
不再看書,好好的公職也不幹了。
家境也越來越差。
每天除了和西街一個屠狗的人喝酒,什麼事情都不做。
人們都勸他,繼續回去博取功名吧,畢竟你已經是士人,大好前程,正可以藉此振興家業。
王實卻充耳不聞。
還有人去斥責那個屠户,那個屠狗的人名叫孫立。
人們説,你一個屠户,天天和人家一個進士瞎混什麼,耽誤人家前程。
孫立説,他對我尊重,我也對他仗義,我一個屠狗的,就不能和王實交朋友了嗎?至於他不想再去讀取功名,我也沒辦法。
王實經常拿出自家錢財去接濟孫立,但是,孫立大都拒絕了。
王實又買了好多酒菜,駕着馬車,喊上孫立,出了隨州城,在郊外一片樹林裏,兩個人席地而坐,酒菜就擺了一地,暢飲起來。
酒至半酣,王實説:“我有一件心事,堵塞我的內心很久了,今天,我想給你説出來。”
孫立説:“你儘管説吧,我聽着。”
王實:“早些年,我不學好,整日貪玩,出入於妓院酒肆之中。
成人之後,我才發現我的錯,我就想努力學習,像古人那樣刻苦攻讀,做成一番事業光宗耀祖。
我就去了東京太學院,眼看我的理想就要實現了,我的父親卻去世了。
那時我才知道,我走之後,家業凋零,我們家經常向一個叫張本的富人借錢,不想那張本心懷不軌,看我母親長得美貌,就姦污了她,張本家財雄勢大,我父親又因為欠他錢,無法阻止,鬱結於心,最終去世。
我回來之後,那傢伙依然偷偷出沒我們家,我一直想尋個機會,趁他不防備,殺了他。
可是,張本這個人虎背熊腰,力量強大,我不是對手,根本沒有把握。
我想報官。可是,我母親和家族名譽就全完了,於是我就想自殺算了,逃離這個悲哀的世界。
可是,我想到我父親屈辱去世,就覺得,我不應就這麼懦弱死去。
也許你可以幫我報這個仇,你有勇力,有智謀。”
孫立説:“我早知你有心事,原來是這樣,你一定不要泄露此事,我會用自己方式處理。”
三天之後,孫立拿着一把刀,來到了張本院門口,吆喝着要張本出來。
張本家人和朋友一大羣人全都出來了。
孫立並不畏懼,對着張本喊道:“人,不能做畜生做的事,你仗着家裏有錢有勢,姦淫良家婦女,我怎能坐視不管。如果我在你平時出門逛街的時候偷偷襲殺你,那是懦夫之為。現在,我要和你單獨較量,咱倆把刀都扔了。徒手相搏,誰輸了,就把性命交給對方,任憑處置,如何?。”
張本看了看家人和朋友們,心中清楚是怎麼一回事,知道今天這個是躲不過的,便説:“可以。”
孫立把刀插在地上,然後,脱了上衣,説:“這把刀,我插在這裏,今天有誰上前幫忙,我立刻用此刀殺了他。”
張本也脱了上衣,兩個人光着膀子,打鬥起來。
孫立和張本都知道這次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性命相博,從早晨一直打到中午。
最終,張本被打躺在地,再也沒有力量爬起來了。
眼看到了生命盡頭,張本開始恐懼起來,他哀求孫立説;“只要今天你能放過我,要多少錢,都可以給你。”
孫立冷笑一聲。
張本怒吼道:“殺了我,你也難逃一死。”
孫立嗔笑一聲:“我原來以為你是一條好漢,現在看來,不過是個懦夫罷了,臨死之前,別讓我看扁你。”
張本眼看逃不過,對着朋友們喊道:“今天,殺我的不是孫立,乃是王實教唆所致。”
孫立大喝道,受死吧。
一刀,就砍下了張本的人頭。
然後扔了刀,直奔官府,投案自首。
太守看到了他的狀子,也瞭解了事情來龍去脈,知道這個張本的確是地方一個禍害。
如今,孫立殺了張本,實則是為民除害。
但是,依照宋朝刑法,孫立還是要砍頭抵命。
張本家人也一直稟告太守説:“殺張本的,雖是孫立,實則是王實,所以,要求抓捕王實到案。”
太守説:“孫立既然已經全部承擔,就沒必要牽扯他人。再説無憑無據,單憑你家一言?”
孫立也説:“誠如太守所説,我只一人全部擔當,無需牽扯他人。”
隨州太守讓獄卒把孫立押下去,特別交代獄卒,這是個義士,解開所有刑具,每日酒肉招待。
一個月之後,太守再次提審孫立,問他還有什麼要求。
孫立説:“我一直沒有兒子,我妻子已經懷孕八九個月了,我希望等我妻子生了之後,再殺我,我只是想看看是不是兒子。”
太守同意了。
沒多久,孫立妻子果然生了一個兒子。
太守就讓孫立妻子抱着兒子來見孫立,讓父子見最後一面。
孫立對妻子説:“我盼兒子盼了好多年了,今天終於見到了自己的兒子了。如今我只有一個心願,就是當我上刑場之時,你抱兒子來,讓他送我一程,雖死也瞑目了。”
妻子哭泣欲絕,答應了孫立。
後來,獄卒就把這番話學給了太守,那太守聽完,不禁潸然淚下。
兩個月之後,開刀問斬。
太守領着隨從,登上城樓,遠遠眺望。
給孫立送行的老百姓,排成了長隊,把經過之路堵得水泄不通。
砍頭那一刻,許多人都痛哭出聲。
02
北宋,汾州人王寂,好勇鬥狠,卻是一個最重承諾之人。
汾州人都説,得千金不如得王寂一個承諾。
王寂從小不好讀書,只喜歡舞槍弄棍,常常嘆息説,大丈夫應該馬上取功名。
宋仁宗慶曆年間。
縣長雖然官不大,到了鄉下卻很威風,前呼後擁,敲鑼打鼓。
恰好,王寂和一幫江湖朋友喝酒,聞聽外面人聲喧譁,衙役們呼喊肅靜,對街面上的百姓肆意驅趕,呵斥連連。
王寂酒意正濃,忽聽呵斥之聲,大怒,竄到大街上,抱着雙臂,立在街心。
衙役們和縣吏忽然看到有人擋路,便上前大罵。
王寂不動。
眼看縣官轎子就到眼前,他還是不讓步。
縣吏上前,抬腳就去踢他。
王寂一掌打過去,打的縣吏眼冒金星,王寂揪着縣吏脖子,頂到街邊牆上,一頓老拳爆揍,打的縣吏牙齒掉了三顆。
衙役們紛紛舉刀上前,半個時辰過去,結果一地死屍,半道街都是鮮血,街面上關門閉户。
無人再敢出門。
王寂走到轎子前,從裏面拉出抖成一團的縣官,罵道:“你雖不認識我,我卻早就知道你。
你屢次貪污受賄,不分曲直,造成無數冤獄,這是你的第一條罪狀;為了讓被冤枉的人認罪,你不惜殘忍地折磨人,甚至把人肢體打斷,這是你的第二條罪狀;你不過是一個小官,官階甚低,卻日日在鄉鄰面前作威作福,縱容小吏打罵羣眾,這是你的第三條罪狀。
今天,我就為民除害,殺了你這個貪官。”
説完,一刀砍了。
然後,王寂召集了平日裏的狐朋狗友,商議:“我今天殺了貪官,還有那幫惡吏,罪在不赦,我準備就此上山聚義。想和我一起大碗喝酒大碗吃肉的,就跟我一起走。想留下當順民的,便留下。”
最後大約有一百多號人跟着他上了山。
還有一些平時受了委屈,無法伸冤的,也都跟了他,意圖日後報仇。
從那以後,王寂就領着這幫人當了強盜。
他們時常出來,搶劫富豪之家,殺人越貨。附近官軍平時也儘量躲着他們,不和他們發生正面衝突。
州府裏面曾多次派軍隊來剿滅,也都無法戰勝他們,漸漸地,隊伍越來越壯大了。
一轉眼,到了嘉祐年間。
時逢天下大赦,王寂此時厭倦了打打殺殺的日子,就把這幫兄弟聚在一起開會,説:“每天和老虎、獅子為伴的日子,我已經厭倦了。現在,朝廷允許所有人改過自新,我想,大家誰不想家,想親人?我們還是回去老婆孩子熱炕頭吧!”
有一個小頭目不幹了,大聲喊道:“為什麼要回去?這日子好好的,回去還得受氣,我永遠也不想過那樣的生活了。”
王寂和他對視一眼,然後,抽出刀,一刀劈了他。
其餘人,説:“我們願意跟隨大哥,回去做良民。”
這一羣人出了山谷,就直奔官府,表示都願做良民。
汾州太守見了這幫人,直哆嗦,:“我先給你們安置一個臨時住處,然後稟告朝廷,看怎麼安排大家工作。”
朝廷也久聞這幫人大名,都想目睹這幫人到底有多厲害,就下旨説,讓他們幾個頭目來東京,樞密使要召見他們,讓他們各自施展技藝,看看適合什麼兵種,各安其職。
於是王寂領着幾個頭目就去了東京,朝廷給他們安排個旅社先住下,等待接見。
等了好多天,卻始終沒有等來樞密使的接見,不禁煩躁起來。
外面來了一個道人,與王寂一見如故,便攀談起來。
談了很久,王寂喊來那幾個頭目説:“我走了,出家當道士去了,你們等待朝廷安排吧,就不要再掛念我了。”
從那以後,王寂就消逝於江湖。
時間繼續來到宋神宗熙寧年間。
太原府有一個叫劉斧的人,來東京出差,住在官辦的旅舍裏,旅社管事的,是一個鬢髮蒼蒼的老者,很健談。
劉斧有一段時間很閒,就和那老者天天喝茶聊天。
有一天,劉斧問他是哪裏人,老者説,自己是汾州人,就給劉斧講述了這個故事,這個老者,就是當年被王寂帶出來的幾個頭目之一。
劉斧年老退休之後,就把這件事寫進了他的書裏。
書的名字叫做《青瑣高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