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社北京9月15日電 9月15日,《新華每日電訊》發表題為《向風暴中心駛去——記“00後”追風人》的報道。
“從背後吹來的風有七級,夾雜着水汽,由暖變冷。雷聲不斷在耳邊響起,連帶着地面輕微震動……”
這樣的場景,“00後”追風者蘇鏑坷和搭檔們已經經歷了上百次。2019年開始,他們追逐並記錄風暴,行程超2萬公里,足跡踏過浙江、東北、內蒙古、江蘇、山東等地。
蘇鏑坷目前就讀於中國傳媒大學攝影專業,同時是一名氣象科普博主。在學生身份的另一面,自由與追逐的呼喚,讓追風少年們一次次迫近“危險”,向風暴中心駛去,與天之神蹟打交道,直面大自然的“呼吸”和“脾氣”。
在他杭州的家中,幾平方米的卧室被當作了“追風工作間”,一台電視被用作監看雷達圖的顯示器,房間裏可以睡覺、印刷、棚拍、錄音、製作視頻,甚至還能電焊。
從這裏出發,他們在風暴中確認自己的存在,用身體經驗省察自然的變化,為抵抗災害提供依據。
“我知道風的形狀,風是我的衣裳……”一個個風暴現場,驗證着追風少年們的經驗、勇氣和運氣。
等風來
“那些膨脹、遲滯,像塗了漆一樣的雲,臃腫而低垂。它們呈鉛灰色,覆蓋和佔據了整個可見的天穹,像水蒸氣。”
——1703年,英國伍斯特郡一位天氣日誌記錄者
“風是什麼?”對於蘇鏑坷和他的夥伴們而言,它可以是一個風暴,一朵奇妙的雲,還可以是一場晚霞,一道彩虹,一次天氣事件。除了颱風,他們也追初雪、寒潮、洪水、沙塵暴。
這些追風者中,有的負責選址,對台風和強對流的形勢和強度進行判斷;有的進行數值預報分析,負責追風計劃的路線和數據評估;有的提供無線電通聯,負責領航和後援;有的擔任司機、攝影師、通訊員,負責佈置氣象站。
每次出發,他們都帶着一台電影攝影機,一台照相機,一支運動相機,一架無人機,一部電腦,還有一個用模塊搭建的小盒子——被取名為“MENMOI”的簡易傳感器。
這個小盒子由蘇鏑坷利用所學知識“自制”而成,能捕獲高達秒級的温度、濕度、風速、大氣壓、結露點等數據,並進行實時傳輸,更精確地反映出颱風在靠近陸地過程中的強度變化,讓異地追風者也能實現“雲追風”。
實地追風時,為了讓機器扛風,他們用上了最原始的辦法:給相機墜上水桶,或者把設備綁到車上。
為了提升工作效率,他們還會在日常生活中練習,將一切準備工作控制在半分鐘以內,所有設備即開即用,確保不會錯過轉瞬即逝的追風瞬間。
每一次成功追擊都是準確把握時間和地點的結果,需要在分析預報資料後立即作出決策,迅速前往登陸地,隨時調整。同樣,氣象攝影不僅要求拍攝者對天氣有精準把握,還要具備完備的拍攝策略和預案,預製參數,快速應變。
最現實的考量是城市等級,以確保出現問題時能就近尋求支援。醖釀在山地的風暴比較危險,長距離追擊時吃喝經常在移動中解決,有時日行千里,路途中只能吃泡麪、火腿腸。
更多準備從出發前就已經開始。事實上,追風者比大眾更明白如何在激烈天氣中保護自己,每一次出發,都是綜合研判地形、城市等級和道路分佈等實地情況後的決定。
選擇一個準確、合適的風暴觀測點並不容易。不能在山上,樹木遮擋,強降水可能帶來泥石流;不能在泥濘的小路上,車容易陷進去;不能和風暴離得太近,核心位置的大雨冰雹會帶來生命危險;也不能太遠,最好距離風暴5-10公里。
與風暴正式“交手”前,往往是漫長的旅途。駕車途中,時間和空間感彷彿被弱化,追風者擁有自己特殊的時空衡量尺度。
“我不去想現在幾點、所處何地,只關注我們和風暴的相對位置,計算距離風暴來臨還有多久。”蘇鏑坷説。
風暴之下
“……蒼白的太陽投下模糊暗淡的陰影。海浪越來越急,船在大海中一個平滑的、深不見底的空洞中蹣跚而行。”
——【英】約瑟夫·康拉德著《颱風》
他們的速度比風更快。
2019年8月,超強颱風“利奇馬”襲擊東南沿海,蘇鏑坷有了第一次直面風暴的機會。在父親的支持下,他開車穿行在台風登陸區,直面這場“危險的美麗”。這次成功追擊證明了實地追風的可行性,也帶給他強烈的震撼——
墨色雲牆傾軋而至,如同一場空中海嘯。冷風捲挾着細小雨絲呼嘯駛過,空氣悶熱,繼而温度驟降,潮濕的觸感爬上皮膚……
伴隨颱風而來的是猛烈的降雨。“利奇馬”瘋狂倒出超300毫米降水,台州臨海城區面雨量更是超過500毫米。
蘇鏑坷清楚記得,那年8月10日晚上,他們驅車從温嶺返回台州,高速公路兩旁的房子、農田、高壓電塔都泡在水裏,樹木倒伏在公路上,途經地區全部停電,放眼望去無盡漆黑。
對追風者而言,每次追擊風暴都混雜着多重情緒:僥倖、刺激、疲憊、心有餘悸。
2021年夏天,颱風“煙花”生成前一週,他和搭檔注意到了處於襁褓之中的雲系。彼時,他們正在山東濰坊追擊強對流,返程的高鐵上他們觀測了數據,判斷這個雲系很有追擊價值,決定立即前往。
舟山大橋上空空蕩蕩,上島次日凌晨4點,他們就“吃”到了最為猛烈的一次風雨——颱風西北眼牆正在上岸,蘇鏑坷紮起馬步,迎風蹲下,握緊風速計,以防被吹倒。
一打開車門,狂風便瞬間將車門拽開,“差點被‘吸’出去”;密集的雨滴伴着狂風砸在身上有如針扎般的痛感;打開車窗幾秒鐘,狂風灌入車內,把車裏噴上一層薄薄的沙子。
“有讀數了!有讀數了!”目力所及的一切事物都被風吹得劇烈搖晃。他們測得持續9-10級、陣風10-12級的數據——這是他們經歷過的最強颱風。
那些獨屬於追風者的極致時刻珍藏在蘇鏑坷的腦海:冰雹砸在車頂發出巨響,車內的人必須大吼才能聽見彼此的聲音;站在方圓百里空無一人的曠野,雲幕從頭頂傾軋而過,如同十萬大軍滾滾而來般被吞噬的恐懼感……
清晨6點,風勢減弱,整個世界風平浪靜。測站大氣壓傳感器清晰地記錄下登陸地的氣壓變化過程。追風小隊驗證了自己正處於颱風眼中心,對他們而言,這是很大的鼓舞,也是目前為止最精準的一次攔截。
給自然以秩序
“不論是在霜華滿地的冬日黎明,還是在沾滿晨露的潮濕草甸,不論是在晚霞映天的夏日傍晚,還是在跨越大西洋的颶風颳過之後的一片狼藉當中,那些堅持探索的人越來越相信,他們有能力找到這一切背後的真理。”
——【英】彼得·穆爾著《天氣預報》
天氣是自然彈奏的背景音樂,空氣的流動是天空中的河流,我們生活在空氣的海洋裏,雲是大陸和島嶼,變化多端的風是海上的浪潮……
追風者乍聽時的浪漫色彩,是同自然的神秘變幻親密接觸,見證閃電雷霆、幻日弧光,跟隨大自然的“呼吸”而動。
這種對氣象的好奇與凝視,或許可以追溯到兒時仰望天空。每年夏季,大自然都會造就一系列充滿個性的天象:雷暴,酷暑,颱風……蘇鏑坷仍能回憶起幼時遇見風暴的害怕與興奮。
“追風”也可以隨時隨處發生——在家透過窗户盯着看一朵雲的變化,記錄它如何從凝聚到消散,而後變成降水;或者爬上露台,張開雙臂,感受風的形狀。
通過氣象雷達,追風者們可以在很遠就“看”到風暴的樣子,每一粒像素都可能指向一個十分微小的風暴結構區,但他們不單單滿足於在屏幕上看着這些紅紅綠綠的圖形。
蘇鏑坷最喜歡看到雷達上的“壓迫感”,那裏藴藏着與眾不同的細微結構。他坦言:“我很享受雷聲和閃電帶來腎上腺素飆升的感覺,還有那種‘上帝視角’。”
追風的過程,對追風者而言是求知和證明的過程。蘇鏑坷感到最有快感的就是自己的預判得到驗證時:“整個人會麻”。
許多個追擊現場,他們的夜晚在車裏,和閃電、暴雨一起度過。
2021年5月的一天,蘇鏑坷收到朋友發來的雷達圖顯示,武漢西側有一個大紅色的“鈎子”——這是發生龍捲風的預兆。幾乎同一時刻,蘇州市雷達資料也出現了龍捲風徵兆。半個小時後新聞彈窗,蘇鏑坷立即買票直奔蘇州,驅車趕往盛澤龍捲風毀現場。
“在地面上,什麼也看不出來,還以為生活已經恢復了。”蘇鏑坷説,“但當我把航拍飛機弄上天后,我驚呆了,畫面中清晰可見綿延3公里的破壞帶,能明確地看到龍捲風的路徑。”
這場強龍捲風破壞了整個盛澤鎮的電力系統。坍塌房屋和牆體堆在路邊,樹木被連根拔起,甚至樹皮都被剝開,“景象非常慘烈,我拍攝時整個手都忍不住在顫抖”。
蘇鏑坷把這次拍攝的畫面提供給了佛山龍捲風研究所,以供對龍捲風及其受災情況的後續研究;隨身攜帶的小型測站記錄數據也能夠與國家站數據並用互補,用來完善天氣事件的模擬和預警,降低災害損失。
龍捲風過後,蘇鏑坷和夥伴們繼續分頭追擊——根據雷達圖,一個紅色雲團正從常熟市西側向東移動,與蘇州盛澤龍捲風源自同一暖濕氣流。
風暴以每小時50公里的速度移動,他們驅車趕到最合適的拍攝點,架好設備,10分鐘後,風暴到來。
整個雲團像一棵巨大的花椰菜,半邊天色驟然變暗,四周氣流不斷向內旋轉,倏忽間,陣雨傾瀉,把少年們淋得濕透。
風暴過境
“此刻,白晝的炎熱已然散盡。大氣涼爽清澈。在下方一處草地上,草葉很快變涼。在一株蒲公英的莖稈上,在一個小到注意不到的地方,一小滴露珠正在凝結。
新的一天開始了。”
——【英】彼得·穆爾著《黃昏》
對追風者而言,天氣就像一個生命體。雷暴的隆隆聲和颱風的呼嘯聲,彷彿都帶着不同的性格,它也會對人“説話”,表達它的情緒。實地追擊過程中,風暴在和他們互動,他們也在感受它的“脾氣”。
驅車行駛百公里,抵達一個天氣系統,它的下面可能是一團未知的漆黑,表現為狂風暴雨,或者密集的閃電。
“真正面對風暴的時刻,我一定會爆發出那種原始的衝動,去擁抱狂風暴雨。”蘇鏑坷説。
風暴過境後,有時還能在另一側看到彩虹,那是大自然給予追風者的回饋。
颱風愛好者們傾向於賦予其人類般的神態與情感——它的疾風驟雨好似行走和喘息;它的風雨來自熱帶海洋,有温暖的氣質;它在雲圖上生成、發展、增強、到達巔峯、減弱、消亡,也耦合着人類的生命史。
“每當以身軀直面自然之力,都能消解生而為人的傲慢。”一次次追擊風暴的經驗,拉寬了追風者們看待世界的視角:謙卑、純粹、與自然共生。
“天氣其實就是一種情緒,而我們人類的行為,也會影響到天氣的情緒。”蘇鏑坷説,“人類的情緒和生活,可能被天氣的陰、晴、雨影響,而人類自身,也正在與一個氣候變化的大時代共存。”
近兩年,他們多次見證這種相互關係。全球變暖的背景下,極端天氣頻發,近海海温快速升高,登陸颱風數量多、強度大、影響地域廣。
“雲壓過來,農田、樹木不怕風暴和閃電,因為風暴會帶來降水和生機,‘災害’是之於人的概念,是人類害怕災害,有了人類才有了‘災害’。”
“我們不能剋制災害,只能順應它,但也正是災害,讓文明得以推進和延續……”
追風過程中,他們不僅記錄影像,也想把對於人與天地關係的探討和背後的“風暴哲學”做成一部追風紀錄片。
蘇鏑坷也是短視頻平台的博主。相比於追風的理性思考和風暴本身的剋制張力,短視頻內容更加熱血、激烈,作為內容生產者,他也在創作的過程中尋找冷與熱、短與長、快與慢之間的平衡。
整個夏天,他和夥伴們一同,輾轉於全國各地,以身體經驗進入天氣事件核心區域,追逐弧狀雲、深入颱風眼、目睹枝狀閃電、暴露於冰雹和雨幕……
2022年9月,副熱帶高壓北抬,雲團再次在華東沿海生成。
宇宙天地照常運轉。幾個少年又一次出發,向風暴中心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