婺州今日又下了一場暴雨,在午時停歇,留下狂風不止。想來她一生最為悽苦的日子,也莫過於今天。
庭院破敗不堪。也是,在戰亂年代裏,哪裏可以求得一方苟安?薔薇花被風雨打落,徒留地下的落紅一片。從牀榻上起身立在窗邊時,她又聽見了一場風急。
“夫人,多加件衣吧!”唯一跟隨她逃亡的侍女嵐煙將她最喜歡的那件雲錦大氅披在了她的身上。易安下意識地摸了一下上面綴着的玉蓮花,想起那還是當年明誠偶然在街上看到,當了他隨身多年的玉佩也要為自己買下的前朝舊物。
“為我梳頭吧!”她坐在妝台前,看着銅鏡裏自己的臉,忽然有些恍惚與意外。
“明誠走了六年了。”忽然,她無來由地説起這一句。
“夫人,莫要傷心了。”嵐煙將自己的帕子遞給易安,可她沒有接過,只是自己用手指拭去臉上的淚水,眼神縹緲地看向遠方。
“好久沒去泛舟了。”易安看着窗外風雨琳琅,自己卻撐起了傘,走向了漫山遍野的今天。
“夫人!”嵐煙趕忙跟上,可易安只是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肩頭:
“在家等我吧!”
“是。”她不敢反駁,自己家這位夫人,向來是不聽反駁的。
藕花才露尖尖角的時節,雙溪的湖面上熙熙攘攘都是荷葉。岸邊一條小舟無人問津,她也不管上面的水漬,便輕巧地躍上。
亂世裏,哪裏有人去在意一條舟的歸屬?
易安並未將舟子划起,而是就勢倚在舟上,看起了雙溪的景象。想來年少輕狂時,誤入藕花深處,也只是高昂一句“爭渡,爭渡。”可如今,百姓流離,連鷗鷺都不知去向?
一陣驟雨又落在了人間。湖面上漣漪陣陣,打在她的傘上,像極了滿目的愁緒。
想起明誠將要離開的那段時光,二人日日都在爭吵中度過。她怨恨丈夫棄城而逃,怨他將自己與《金石錄》相比較。想來他也是氣極了自己的不理解,一場病痛之後,就再也不肯原諒她,隻身去了遙遠的他鄉,喝了孟婆的遺忘。
可回憶起從前,賭書潑茶的時光才是她最為珍視的過去。他同自己一樣喜愛古蹟,還曾因自己的詩文不佳而生了數日的悶氣。可他還是依然愛着那個自稱易安的女子,知曉她愛玉器,用自己的玉佩為她換來一塊玉壓襟。她歡喜了好幾日,然後戴了那塊壓襟半生。
可那前半生的光景太過短暫了,即使她一身才名,也換不得國家的復興。她終於落得和明誠一起逃亡的命運,也落得了個煢煢孑立的結局。
可他就這麼先自己一步,義無反顧地離去了。在明誠離開的那一日,易安陪他一起坐在陌生的亭台裏,看着台下的芍藥花,開得殘敗與蕭條。
“這亂世,連紅藥都不肯開了。”明誠自嘲地笑了一下,易安卻在旁邊緊緊咬着自己的嘴唇。
她看着靠在自己身旁的丈夫漸漸沒有了呼吸,卻不願意去打破這難得的安寧。直到嵐煙來尋自己,看着明誠的屍體哭着跪下來,她才像忽然醒過來一般,眼角滑下了一滴淚水。
“這將離花開的不好。”她不知該恨什麼,怨什麼,只得拿台下的芍藥做怨。
那日,流亡的路程才走到半途。
後來她繼續流亡,躲避戰火,也躲避着數不清的哀愁。一路南下婺州,想着雙溪風景好,可真正走到跟前,卻覺得只有愁緒壓抑着自己的眼眸。
她還是沒有去泛舟,只是有了那麼一瞬的想法,可轉眼就被載不動的許多愁阻擋了行程。
那舟子太過渺小,哪裏承載得了我那許多的愁?
我原先覺得,物是人非這句話只是為賦新詞強説愁的措辭,卻不想有一日自己寫下這句詞,已經走到了人生的這般境地。易安依舊撐着自己的油紙傘,慢慢背向雙溪,回了自己的一隅。
年少時她也曾擁有過一切,家族顯赫,才華驚人,容貌姣好,夫妻恩愛。可這一切就像是水月鏡花一般短暫,只給了她數十年的安逸時光。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原來物是人非這個詞,不只惋惜,還有孤獨。
她終於在半生後一無所有,家國被戰火摧殘,親人也相繼離世。年過半百,還要四處流亡。她只是行走,卻沒有歸途。她不知哪裏才是她的歸宿,只能一直在路上,一直在回憶過往。
家中,嵐煙早早等在門口。而裏面的爐子上,是為她温好的一壺濁酒。
“嵐煙,你也來一杯......消愁!”易安舉着自己的杯盞,窗外,依舊是風雨如常。
她孑然一身,也孑然一生。
作者:霜見十九,00後自由寫手,喜愛一切古風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