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五四青年節,我們幾個從戰場走下來的轉業幹部應邀參加一所大學的座談會,主題是“面對血與火”。那是個崇尚英雄的年代,座談會在充滿對前線軍人敬重的氣氛中進行。
然而,幾句弦外音卻令人不爽,一個20多歲的姑娘發言:“你們那句‘理解萬歲’太精闢了,前線軍人確實需要理解。不過,全國人民也都需要理解啊!”
聽不出此言有錯,但這種場合説“不過”,心中總覺得不是滋味,我忍不住脱口反問:“何止用詞精闢,理解萬歲是一種情懷。請問,您理解前線軍人嗎?”
“當然理解,不僅理解,而且還十分崇拜。”
我話鋒一轉:“謝謝。請問您有男朋友嗎?”
有人搶答:“沒有啊,快給介紹一個吧!”
我滿臉嚴肅:“如果您真的理解前線軍人,介紹個部隊幹部怎麼樣?臨打響前,我們營不少連排幹部收到未婚妻的絕交信,他們個頂個都是標準的好小夥!”
姑娘尷尬無語,我也不想過分刻薄,到嘴邊的另一句話嚥了回去:做軍人的妻子意味着犧牲,同前線軍人一起為國奉獻,您有準備嗎?
接着,我向姑娘小夥子們展示了前線軍人的另一面:戰爭襲來時的軍嫂:
我們團的營區分東西兩處,隨軍家屬集中住在東營房。雖然部隊的行動嚴格保密,卻瞞不過那羣聰明絕頂的軍嫂。東南亞小霸忘恩負義,全國上下一片憤怒,長期在軍營耳濡目染的軍嫂當然明白這意味着什麼。丈夫在外忙忙碌碌,軍嫂在家默默準備。
1979年1月中旬那個夜晚,漆黑的天空見不到一顆星,整座營房靜悄悄的,兩百多輛罩着偽裝網的大卡車分停在營區各處。21點30分,各分隊登車完畢,頭車緩緩啓動,軍嫂們不約而同帶着孩子佇立在營區大門口。
沒有纏綿,沒有哭泣,幾十雙眼睛強忍淚水,默默目送一輛接一輛消失在夜幕中的大卡車。丈夫坐的是哪一輛?誰也看不清!只知道,坐在車上的都是朝夕相處的親人;只知道,親人正在奔赴你死我活的戰場;只知道,丈夫已經把家庭的重任交給了自己。
最後一輛卡車消失在夜幕中,軍嫂們依舊默默佇立,久久眺望,久久眺望……
82無坐炮連駐紮西營房,我沒親眼看到軍嫂送別丈夫這一幕,上述情景來自《解放軍報》採訪92團後刊發的通訊,標題叫《當戰爭襲來的時候》——
1978年上半年,團炮連老連長袁孟華接到轉業命令,雖然部隊正準備開赴前線,老袁卻悠閒地在等待分配工作的通知。大部隊出發那天晚上,袁孟華也帶妻兒站在送別的人羣中,揮手默默祝戰友們早日凱旋。
部隊出發後十多天,即將脱掉軍裝的老袁突然接到命令,要求一批等待轉業的幹部連夜趕到師部集中,而後立即趕赴邊境,“任命袁孟華同志為步兵第92團三營副營長”。老袁當然知道,戰場上的營連副職都是打頭陣的角色。不過老袁更清楚,一天沒脱軍裝就是軍人,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老袁吩咐妻子緊急收拾行裝,連夜準時出發。
晚飯前還在憧憬回到家鄉的安逸生活,幾小時後卻要送丈夫奔赴戰場,毫無心理準備的妻子不敢流淚,幫丈夫把揹包裝上汽車,轉身回到送別的人羣中。
沒有一聲抱怨,幾年的軍營生活,已讓她深深理解軍嫂的責任!送別丈夫後,袁嫂也加入到企盼親人歸來的人羣中。
然而,日思夜想望眼欲穿,盼來的卻是晴天霹靂。一個月前送走的丈夫再也沒回來,即將脱掉軍裝的老袁與全團七十多個英靈一起,永遠留在了金平烈士陵園……
軍營是男人的世界,家屬來隊探親歷來是官兵的喜慶事,可二營副教導員汪成相的愛人卻來得不是時候。
汪成相1965年入伍,是我在二連當司號員時的老指導員。説他“老”,只是相對我們這些新兵而言,其實才三十多點,結婚不久的愛人在貴州老家工作。南疆戰雲密佈,汪嫂自然猜到可能襲來的戰爭,兩地相思一年多,無論如何也要趕在打仗前見見丈夫,哪怕過個團圓年也好!
1月18日下午,汪嫂揹着大包小包貴州小吃,風塵僕僕趕到劍川,卻見老汪正在緊張地組織部隊裝車。不能責怪妻子沒打招呼,自己也希望見到久別的愛人。老汪把妻子帶進宿舍,還沒顧上親熱就有人敲門請示工作,無奈只好寒暄幾句又回到操場。
幾個小時之後,丈夫隨隊出發了,汪嫂夾在送別的人羣中,含淚望着漸行漸遠的一輛輛軍車。第二天,她獨自踏上了返鄉之路……
這是目睹丈夫奔赴沙場的一幕,在農村、在城市,還有多少軍嫂直到戰鬥打響才知道丈夫已上前線?她們只能時刻收聽廣播分析戰況,日夜為硝煙中的丈夫祈禱。
王志義是打仗前一年結婚的,愛人少華在家鄉農村,默默孝敬公婆並贍養着年邁的奶奶。1978年下半年,全國人民對“小霸”的憤慨已到極點,“教訓”之聲不斷高漲。少華明白,教訓之戰一旦打響,駐紮雲南邊疆的丈夫必然首當其衝。然而,少華卻不敢露出一絲擔憂——公婆和奶奶也心焦啊!戰鬥打響了,收音機天天播報戰況,少華白天安慰公婆和奶奶,夜深人靜時才敢撫摸着沒出世的孩子默默為丈夫祈福:“不會有事兒的!你爸爸不會出事的。”
1980年,少華給奶奶盡孝送終後,辦理隨軍手續來到部隊,丈夫卻趕到南京政治學院去學習。三年後,王志義畢業歸來,部隊正在緊張地籌備“騎線拔點”。
久別勝似新婚,然而團聚的幸福卻只有幾個月,即使在這短短的幾個月,女兒還是整天見不到爸爸。部隊出發那天,少華沒敢出家門,生怕控制不住的淚水被丈夫看到,更怕一旦女兒哭鬧會讓丈夫分心。
丈夫在前線出生入死,少華帶着女兒天天守望,惟願親人早日歸來。四歲的女兒已朦朧懂事,在孩子面前更不敢惆悵。少華明白,撫養好孩子才是對丈夫的最大安慰……
將士們在者陰山浴血奮戰,後方生產基地的大片麥田急待收割,愁壞了留守處的官兵。一籌莫展之際,一羣軍嫂牽兒帶女趕來了。她們中多數曾在家鄉耕耘農田,這點農活兒不在話下!沒兩天,在地方民兵配合下,數百畝小麥趕在大雨襲來之前歸倉。滿身泥巴的軍嫂笑了——只要前線親人不分心,手上打幾個水泡有啥關係?後來聊起此事,少華笑着説:“我們那是在支前!”
大家明白,與其説“支前”,倒不如説是軍嫂們牽掛之情的另類寄託!
如今的年輕人總説異地相戀難、兩地相思苦,而比起親眼看着丈夫邁向血與火的軍嫂,你的苦與難算得了什麼?如果沒有親人廝殺疆場的體會,恐怕無法真正理解軍嫂們牽腸掛肚的揪心……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人們敬佩浴血沙場的將士,可是誰能真正讀懂親自送郎走進硝煙的軍嫂?難道她們不是最可愛的人麼?祖國授予我們的軍功章,實實在在應該掛在她們的胸前,全社會都應該振臂高呼:偉大的軍嫂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