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所寫的《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與《野草》中其它文章不同,並非屬於晦澀難懂的文章,文章中的“聰明人”、“傻子”和“奴才”,個性鮮明,整篇文章以“奴才訴苦”為主線,為我們展現了來自“聰明人”和“傻子”無用的“救贖”。魯迅是在藉此暗示世人,拯救“奴才”的方式,既不是如“聰明人”一般在其痛苦時給予“圓滑”的言語安慰;亦非如“傻子”一般,雖是實幹家,但卻只顧破壞外在障礙,而不知需要打破的壁壘在奴才心裏。由此,實幹家“熱血”而“無用”的拯救,也被蒙上了“悲哀色彩”。
文中三人鮮明的個性讓人一眼就能看出“奴才”身上深入骨髓的“奴性”,身體對“苦”的感觸尚未消逝,但心靈早已不知“何謂痛苦”了。細細品味,《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這篇文章,讓人體會更深的,其實還是奴才“漆黑一片”的奴性。
在魯迅先生筆下,奴才的訴苦是自我安慰的“止痛藥”,聰明人的巧滑安撫是息事寧人的“麻醉劑”,自欺欺人之餘,盡顯卑怯與虛偽;傻子雖是實幹家,但卻不知身體的解放對心靈被禁錮的人沒有意義,於是傻子拯救失敗。
那麼何謂真正的拯救?從“心”開始,才能從新開始。
1、象徵手法下的三種國民性
魯迅的《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文如其名,全文主要內容是“聰明人”,“傻子”和“奴才”對話下的場景轉換。而這三種人,實則象徵着三種國民性格。
“傻子”,無疑象徵着卑怯的“奴性”,軀體上傷痛在灼燒,但他除了哀嚎、訴苦,似乎再無任何排解自己痛苦的辦法。心靈上的麻痹、思維上不思進取的怠惰,才是奴性的癥結所在。
何謂“聰明人”?他象徵着“吃人”的巧滑。他以巧滑處世,面對奴才的哭訴,回應以虛偽的同情。他是奴才和奴才主眼裏的大好人,他是最受歡迎的人,但是卻是最麻木,最虛偽的人。本該千夫所指,卻以巧滑姿態左右逢源,這可不就是“聰明人”嗎?
何謂“傻子”?他象徵着“吃虧”的實幹家。他耿直、真誠,卻是“最吃虧”的實幹家。他可以毀掉讓“奴才”倍感煎熬的房子,為奴才砸出一扇窗,但是卻無法打開奴才心裏的“窗”。於是他明明為了拯救奴才而“衝鋒”,卻成了奴才眼裏毀了房子的“強盜”,更是奴才主眼裏的敵人。人人喊打之下,實幹家也染上了悲劇色彩。傻嗎?傻!
巧滑的“聰明人”遊刃有餘,卑怯的“奴才”只知訴苦,實幹的“傻子”卻人人喊打,魯迅《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 展現的人間相,諷刺意味十足。但也正是這難以直視的諷刺,細品之下,才讓人驚覺魯迅先生的吶喊。
魯迅先生以聰明人的巧滑、傻子的悲劇,進一步烘托出了奴才卑怯奴性的無可救藥,三位人物象徵了三種國民性,對比之下,惹人反思的更多在於無可救藥的“奴性”。
於此,沉吟良久,細品文章後才驚覺,這篇文章更像是魯迅先生對世人的發問:何謂救贖?
2、何謂救贖?魯迅:心靈的覺醒,才是真正的救贖
關於人性的文章總是尖鋭而深刻的,但即便尖鋭得讓人避無可避,可就是這避無可避之間,人才得以在這緊迫的筆鋒之下,正視人性與人心已然壞掉的地方。魯迅的筆鋒,有這般尖鋭和深刻,無獨有偶,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的筆鋒,亦有相似的尖鋭和深刻。
説起對魯迅筆下“奴才”的救贖,要理清思路,這裏有必要説一説芥川龍之介《山藥粥》這篇小説裏的那隻被“利仁”馴服的狐狸。
如果我們看懂了芥川筆下的狐狸身上那野性變成奴性的過程,我們大抵也能瞥見《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中“奴才”的墮落之路,繼而也能明白,為何魯迅筆下的“傻子”無法拯救“奴才”的原因了。
沒有人生來就是奴才,奴才是“卑怯”的,而這種卑怯更多來自後天養成“奴性”。為什麼這麼説?我們先來看看《山藥粥》裏那隻充滿野性的狐狸,是如何被馴服的。
《山藥粥》中,大人物利仁帶着卑微的五品,翻山越嶺,目的地是利仁的府邸,途中,五品親眼看到利仁是如何“馴服”一隻狐狸的。利仁先以自己壓倒性的實力抓住狐狸,讓其臣服於自己的武力之下,而後又施捨以難得的“山藥粥”,在這一壓迫一施捨間,狐狸便服服帖帖,奴性十足。
芥川龍之介的《山藥粥》,實則更多是以五品眼中的“狐狸”對五品的觸動,帶動我們身臨其境去反思“奴性”是如何養成的。
如何養成的呢?客觀世界的物質壓迫是第一步,但無論客觀世界的物質壓迫做得多麼到位,這種壓迫絕對不是“主人”要達到的效果。“主人”的目的是在壓迫和施捨之間,養成被壓迫者的“卑怯心”,強化被壓迫者的“奴性”。
雖然“壓迫”是塑造奴性的第一步,但是拯救被奴性禁錮的人,反抗壓迫絕對不能是第一步。面對壓迫就要反抗,本是合情合理的,可是遺憾的是,這種合情合理,卻被奴性抹殺。
也就是説,真正的拯救,就是讓奴才有反抗壓迫是合情合理這一觀念,而不是隻知道,也只能去訴苦。如此想來,這一點其實也是魯迅先生在《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 中想要表達的觀點。
文中,魯迅這樣形容“奴才”:
總不過是尋人訴苦。只要這樣,也只能這樣。”
面對奴才的訴苦,聰明人巧滑的安撫,是麻醉奴才的麻醉劑,是奴才奴性的“強心劑”,除了加深奴才的不幸,再無意義。
而頗具諷刺意味的是,面對奴才的訴苦,實幹家略顯直接的“反抗”與“拯救”,卻因奴才深刻的奴性,染上了一絲“越俎代庖”的悲哀。
反抗壓迫,還得那被壓迫的人親自上陣,這是不能代勞的。畢竟,要想被拯救,首先得“自救”。何謂“自救”?最基本的莫過於具備反抗意識,這個意識可以是反抗壓迫,可以是脱離危險的求生願望,但絕不能是得過且過的哀嚎。面對壓迫,只知哀嚎,只會哀嚎,也只想哀嚎,這時外在的任何拯救,因不達內心,都是徒勞。
3、靈魂的窒息,才是真的死亡,從“心”開始,才能重新開始
曾看過這麼一個稍顯悲壯而又讓人沉默的故事,夜裏,一位黑奴母親和家人逃離奴隸莊園,他們想去自由州,這樣就不必再以奴隸身份苟活於世了。但是,當他們逃到親戚家暫時躲避的時候,卻被奴隸主追上,在被抓的前一刻,母親十分平靜地殺死了剛剛學會爬行的女兒。這個故事被記錄在《寵兒》一書中,很不錯,大家可以去看看,但是,還得告訴各位,這個故事不是虛構的,它是發生1856年的真實事件。
《寵兒》中黑奴母親的原型名叫瑪格麗特,她們一家9口人趁着夜色逃離莊園,卻還是被追上了,於是,這位母親做了一件瘋狂的事情,她在被抓的前一刻用斧頭砍斷了小女兒的喉管,結束了小女兒的生命。如果時間來得及,她會殺掉自己的別的孩子,然後自殺,但她還沒來得及向第二個孩子動手便被制服,事後,她平靜地説:她們不能那樣活下去。
故事讓人沉默,而這個故事中,大家定能聽見那身負“奴隸”之名的靈魂發出的憤怒吶喊。對於這位奴隸母親而言,如果有更好的方式,她絕對不會殺掉自己的女兒。畢竟若不惜命,何必逃亡。至於選擇死亡,可能對於這位母親而言,以“奴隸”之名“偷生”,比死還難受。
身負“奴隸”之名在苦難中掙扎的人們,悲慘雖然是生活的常態,但是如果將“悲慘”看成理所當然,靈魂將不自覺在悲慘中窒息,這個時候,軀體雖然“活着”,也不過是喘氣而已。人格死了,人便死了,活着的,只有“奴”。
而要拯救“奴”,就要從“奴性”入手。無論是芥川龍之介筆下那被馴服的“狐狸”,還是魯迅筆下的“奴才”,都向世人生動展現了何謂“奴性”,奴性的頑固之處,不在於外界壓迫,更多在於卑怯屈從的內心。説到底,要拯救被壓迫的人,首先得讓被壓迫者擺脱奴性思維,從心底有反抗不公壓迫的意識。否者,拯救者再怎麼憤慨激昂,再怎麼奮不顧身去拯救,卻比不上巧滑的“聰明人”一句虛偽的安撫來得惹人喜歡,於是,拯救者的憤慨激昂,便成了悲哀的“傻氣”。這是拯救者的悲哀,是被壓迫者的悲哀,也是魯迅和芥川龍之介眼裏的悲哀。
當心靈覺醒的時候,旁人的外在拯救,才有發揮價值的餘地,拯救只有從“心”開始,才能讓被拯救者獲得重新開始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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