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維磊:數字化轉型不是要幹掉企業實體 | 洞見
2020年5月13日下午,國家發展改革委官網發佈“數字化轉型夥伴行動”倡議,數字化轉型成功“出圈”。現實卻並不樂觀,數字化轉型一直都在被討論,卻很少見到除電商之外的更多轉化。對企業而言,什麼才是數字化轉型?哪些企業亟須數字化?數字化轉型的要點是什麼?又該如何佐之以結構和人力資源調整,帶來切實的數字化轉型,產生轉型後的積極收益?
日前,上海交通大學高級金融學院石維磊教授接受《商業評論》記者採訪,從戰略角度為大家剝開數字化轉型的洋葱。
石維磊:首先,數字化轉型不是在網上做廣告,然後把東西搬到網上賣。有效的數字化轉型必須跟公司的結構、流程、核心競爭力和商業模型一起走,建立一個新的生態圈。
在這個生態圈裏面,公司的固定資產、流動資產、數字資產連結起來,機器、產品、服務、數據彼此息息相關,共同為公司創造更多價值,而不僅是提高效率、改變原有的營銷策略。
《商業評論》:您的專業是研究戰略和全球化的,如何從戰略的角度理解數字化轉型?數字化轉型對不同的企業意味着什麼?
石維磊:戰略分公司戰略和競爭戰略,所對應的數字化轉型的目標都是不一樣的。
公司戰略的核心是選賽道。以前大家選行業選方向的時候,是通過市場調研,或者拍腦袋,看哪個行業利潤率高。數字化帶來的及時回饋不僅可以指引方向,並且可以讓公司及時調頭,換更合理的方向。數字化對大企業轉型、小企業彎道超車都是重要工具。
從競爭戰略角度來講,你會發現越來越多企業的競爭策略已經不在成本、質量、差異化上,而在你怎麼去搜集一些比較特殊的數據,用不一樣的算法去審視這些數據,找出你獨特的競爭優勢。
比方説,我們發現微信朋友圈時不時會推一些相關度不高的廣告,而字節跳動(今日頭條的母公司)的推送則常常是我們想要了解的內容。這就是字節跳動作為一個後來者可以迅速趕超騰訊這樣巨頭的方法。
小紅書的相關推送也很見功力,數據顆粒度和算法上都有不一樣的優勢,這讓小紅書在一個細分領域佔據了市場。
但是,數字化不僅帶來公司戰略和競爭戰略維度的變化,數字化打造了一個全新的行業。
互聯網企業現在進行前台、中台、後台改革,中台承前啓後,連接前台(在很多場景下是和用户直接接觸的服務供應者)和後台(多為企業生產部門或者其生產出來的產品),非常關鍵。我把這個位置稱為“結構洞”。
不僅企業內部有結構洞,行業之間也有結構洞。如果你把安利、LV等機構視為前台,生產這些產品的工廠為後台,那麼阿里巴巴、騰訊、谷歌、臉書等公司就是中台,它們承接前台的用户數據、服務和反饋,然後傳輸給後台,推動製造企業更好地研發、生產、應對市場。
中台行業控制整個產業鏈的數據流及數據加工,是這條產業鏈上最有價值的部分。中台行業的利潤率一定比前台和後台要高很多。
《商業評論》:所以,如果要投資或者創業的話,應該毫不猶豫選擇中台行業?
石維磊:是的。
《商業評論》:哪類企業面臨的數字化轉型壓力最大?這類企業有哪些典型特徵?
石維磊:數字化轉型壓力最大的一定是現在在實體行業做得最好的企業。
它們往往有核心競爭力陷阱,現實的強勢導致公司的主流文化、人才、收入都圍繞核心競爭力展開,致使新型數字化文化、人才難以展開工作。但是,市場變化和它們的行業領先地位又決定了數字化轉型勢在必行。
其次,轉型壓力大的是擁有很多“老法師”的企業。數字化轉型離不開人,而老法師執掌朝綱的企業不僅很難招到合適的數字化人才,即使招進來,也很容易和這些老法師起衝突,導致很快離開。
舉個例子。
通用電氣(GE)的數字化轉型做得很棒,2018年GE數字平台驅動的收入達12億美元,同比增長49%,其中60%的收入來自GE老客户,40%來自非GE客户。
但是,GE為此付出了巨大努力。GE是傳統大型製造公司,它是賣產品的,工程師是它的核心。而工程師強調產品的生命週期要長,一個產品開發出來後,最好能賣幾十年,這樣成本更低,利潤更高。
但是,數字平台的基礎邏輯是以用户為中心的敏捷開發、靈活適應市場、產品迅速迭代。這兩種是完全不同的思維邏輯和文化。
《商業評論》:那麼,GE當時是怎麼做的,讓GE數據最終能夠生根發芽?
石維磊:這裏要提到二元組織(ambidexterity)的概念:
公司需要利用(exploitation)和探索(exploration)同時進行,但利用和探索是矛盾的兩件事,它們對人的要求、資源的分配邏輯是相互衝突的,所以需要建立二元組織。
GE的轉型決心和力度非常大,它從一開始就在總部設立了CDO(Chief Digital Officer,首席數據官),並由公司CEO直接招聘。CDO和CIO(首席信息官)平行,直接向CEO彙報。CDO和CIO職責不同,前者是面向客户,後者是負責公司內部IT系統架構的實施,即一個對外,一個對內。
GE數據和CDO在硅谷,GE總部在波士頓。從地理上看,GE數據和GE是兩個相對獨立的組織,流程、文化和決策都分開。
同時,GE旗下各業務模塊分別設立自己的CDO,後者同時向業務CEO和總部CDO彙報。這些業務模塊的CDO在遇到無法解決的問題時,總部CEO、CDO和業務模塊CEO、CDO會召開四人小組會議溝通決策。
各業務模塊的CDO不是由總部或業務模塊的HR招募的,而是由總部CDO直接在硅谷招募。事實上,因為文化差異,GE各層級的HR也很難招到合適的CDO人選。
有趣的是,GE只為GE數據設立季度營收指標,不設立利潤指標。公司認為,利潤指標會干擾一些相對冒險的決策,也會阻礙對數字產品的投資。
GE還為GE數據設立了雙向激勵政策:GE數據獲得的營收,只要與GE傳統業務相關,就同時計入傳統業務和GE數據的業績,反之亦然,以此激勵相互之間的合作創新。
GE建立的是結構二元性組織(structural ambidexterity),而對一些資源相對有限、轉型壓力不太大的企業,也可以採用時間二元性(temporal ambidexterity)的方式逐步推進二元性組織,比如今年80%的時間、資源和精力放在傳統業務上,明年調整為60%,後年40%……
《商業評論》:在您看來,哪類企業最適合數字化?
石維磊:適不適合不能以企業的規模大小來定。
數字化企業,首先得有自己的積累,特別是數據的積累。這裏面會有好幾個層級,比如先在淘寶開店,然後渠道實現數字化管理,接着所有產品、廣告投放都實行數字化。
其次,多元化企業更適合數字化轉型,它可以用數字化強化各業務之間的聯繫和互補,進而擴大多元化優勢。
《商業評論》:數字化轉型分幾步實施比較合理?
石維磊:企業差異太大,沒有定式。但是,企業必須意識到:
第一,數字化轉型的最終目標是形成一個有序的、系統的、不斷轉換的過程,也就是説,數字化轉型沒有終點,一定是在不斷轉換的過程中,因為環境始終在變化。
第二,這是一個不斷反饋的過程。數據的優勢在於及時反饋,所以數字化時代的戰略不按三年五年來規劃,而是隨時隨地、不斷根據數據反饋進行改進。
第三,基於公司使命去解讀你的數字化轉型戰略和戰術,因為使命是指導公司戰略的基石,它是50年、100年不變的,而戰略是跟隨時間和需求的變化而改變的。
第四,數字化轉型一定伴隨着組織架構的變化。我們經常説組織架構服從戰略,戰略服從組織架構(structure follows strategy,strategy follows structure),戰略和組織架構是相輔相成的。既然數字化轉型是一種全新的戰略,組織架構也必須相應調整,正如我們在GE的數字化轉型中看到的。
《商業評論》:數字化轉型中,企業應該招募並培養哪些類型的人才?年齡是否是其中一個考慮因素?怎樣的團隊組合最合理?
石維磊:數字化轉型企業需要的人才一定是跨領域的,不能只招數學人才、技術人才,他們也需要有商業嗅覺,對商業有深刻的理解,否則沒有辦法把數據轉化成商業機會。
這些人才不僅有理工科背景,還要有人文背景;不僅有很強的邏輯思維,還需要能體驗感性的情緒;不僅有男性的果敢氣質,還要有女性的敏感。
當然,這樣的人才不容易找,但企業可以用一個團隊來彌補中間的缺失。
比如,團隊裏不僅有理工科,還有文科;不僅有男性,還有女性;不僅有95後00後,也有80後70後。這樣的團隊,再配上一位經驗多元、思想開放、能夠管理變化、又能夠在混亂中找到執行方向的領導,數字化轉型就會比較靠譜。
《商業評論》:請您展望一下,5年後、10年後,數字化轉型可能會達到怎樣一種狀態?
石維磊:數字化程度肯定越來越高,但是,我們不會成為一個機器主導的世界,我們還是需要人的參與。當然,前台企業、中台企業和後台企業的數字化程度會有所不同。
後台企業確定性最大,標準化程度最高,數字化程度可能也最高,甚至不一定再需要人。中台企業仍在成長、變化中,還離不開人。前台企業服務於用户,需要最多的人來提供支持
所以,數字化轉型不是要幹掉企業實體,而是要增強企業的能力,並通過實體來提高數字化轉型的價值。數字化和實體之間是互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