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已不再老去

  

他們已不再老去

  老兵集體觀影。 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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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坤儒擁抱周繼成。 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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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坤儒採訪任紅舉。 受訪者供圖

  

他們已不再老去

  宋坤儒和老兵合影。 受訪者供圖

  宋坤儒自己也沒想到,他一個拍慣了酒瓶、豪車的廣告導演,會拍一個註定賠錢的紀錄片。

  最初他踏進四川榮軍院,只是拍一個公益廣告,儘快完成工作。一名抗美援朝老兵站得最直、軍裝上掛滿獎章,宋坤儒拍攝完才發現,他的腿是假腿。當宋坤儒跟着老人走進40多平方米的家,發現牆上掛着一張被摺疊的合照,戰友被他折了過去,一隻手卻搭在他的肩上。他的戰友犧牲在了朝鮮。

  “如果是我,要麼撕兩半,要麼乾脆不掛,我從沒見過這種把照片折過去。是紀念,也是逃避心中的傷痛。”他很好奇。起初,他只是業餘聽故事,很少發問,老人慢慢説,他就慢慢聽。但當素材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他發現很多故事連家屬都不知道,老兵對他打開話匣子,“有種託付終生的感覺”。

  他感到“驚慌”,“稀裏糊塗就知道了這麼多人的秘密”。在朋友眼中,這位留着山羊鬍子、“沒心沒肺”的中年男人,連着四年不掙錢,跑到全國各地的幹休所、療養院,坐在石階上、病牀前,“把自己當孫子”,耐心地把老人們折起的記憶展開、撫平,攤到大銀幕上。

  這些老兵年紀最小的86歲、年紀最大的98歲。很多人逐漸喪失了記憶,但從未離開戰場。有人會躲在草叢裏“執行任務”,有人會在深夜抱着氧氣瓶哭泣,有人已經忘記自己的名字,卻搖着輪椅,拉宋坤儒到衣櫃前,從抽屜裏拿出一個盒子,盒子裏掏出手絹,手絹裹着戰爭留下的徽章和老照片。

  一位老人説,“你來得正是好時候,你要是再晚來幾天,我可能就沒有了”。影片結尾,她的名字真的加了框。

  他給影片取名《1950他們正年輕》,希望這些老兵的講述能“戳到”當下年輕人。

  “戰爭結束以後,我還存不存在?”

  在宋坤儒的鏡頭裏,有的老人侃侃而談,有的老人選擇沉默。90歲的王貫三曾是一名醫療員,面對鏡頭,他的嘴緩慢地張開又合上,長達10秒的沉默被保留到了影片裏。

  但講到自己的職責時,老人突然激動起來。他想起自己會趴在傷員身上擋子彈,“我趴他身上能擋住機關炮嗎?擋不住的!但是對他們的一個安慰嘛!”

  老人們的狀態時好時壞,每天記起的東西也不一樣,有時會只圍繞一件事兒打轉,就像硬盤掃描時停在某個扇區,怎麼也出不來。

  92歲的王素謙當時是一個“長得像周冬雨”的瘦小女孩,為了保護機密文件,曾經抱着文件從三樓跳下來,立了功。但在鏡頭前,她卻怎麼也想不起來這事兒,連進朝鮮的時間都忘了。

  在女兒眼中,劉素謙很少講戰場上的事。從戰場下來後,她就變身“女強人”,幹過黨委委員、工會主席、科長,就連上山下鄉時期也是知青的帶隊指導員,“淨替別人考慮了”。

  去年5月,老人去世了。在生命最後的時光,她像回到年輕的時候,不敢看鏡子,半夜驚醒,褲腰帶一紮就想出門,嘴裏唸叨“部隊要出發了”。

  對大部分老兵來説,宋坤儒是第一次採訪他們的人。70多年過去,他們身上抗美援朝的痕跡已經很難看出,獎章在孩子們的擺弄中丟了,老照片也被塵封在抽屜深處,劉素謙説,“照片留給我沒有用,我還能活幾年啊,早晚給撕了。”

  這段他們成為丈夫/妻子、父親/母親、爺爺/奶奶前的故事,能見證的人幾乎都不在了。

  文藝兵任紅舉和戰友的照片裏,4個小孩堆着笑臉,嘴咧到耳根。那時他17歲,像個小猴子一樣好動。當時是在一個廟裏宣佈入朝名單,他跳上點名的人身後的條案,當聽到自己的名字,“興奮地幾乎癱在條几上”。

  在鏡頭前,89歲的他像個孩子一樣揮舞着雙手,像是回到了17歲。觀眾形容,“少年感溢出屏幕”。

  這是多數人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出國。一列火車從漆黑的隧道穿出,隧道外,雪瘋狂地落,堆滿山頭。

  “是雪也是灰燼”,畫面上飄過彈幕。

  一個美國兵曾在回憶錄裏描寫朝鮮戰場的兇險:“這裏層巒疊嶂,狂風怒吼,温度一直在下降,唯一可以預見的是,明天會比今天更冷,這不禁會讓你懷念昨天。”

  1950年的朝鮮,冬天出奇地冷,嚴寒能凍裂偵察機的擋風玻璃,在士兵站崗時凍掉他們的耳朵和腳趾。10月,很多志願軍穿着單衣和膠鞋踏上異國他鄉的土地,開啓連續18天、一天100多公里的行軍。

  一位老兵在接受宋坤儒的採訪時説,他們不怕餓、不怕打仗,就是想睡覺。曾經有一支隊伍困得在走路時都睡着了,全隊人摔下了懸崖。睡眠是奢侈品,在戰壕裏,睡覺也有講究。炮兵要在炮座旁邊挖一個洞,頭朝裏、腳朝外,方便隨時腳一蹬就上炮,“8秒鐘要打響炮”。

  士兵們把年輕的身體全押在戰爭上。因為時間不夠,為了搶修橋樑,工兵灌一口酒就往水裏鑽,腿都泡爛了。不少人從入朝後就沒換過衣服,加厚的棉鞋一個排就一雙,誰站崗誰穿。

  一位文藝兵舉着斷臂在鏡頭前講,有次朝鮮剛下過雪,大地一片白茫茫,為了隱蔽,隊長要求戰士們把大衣白裏子朝外舉起來。“我想要當手風琴演奏家,一隻手指頭都不能打斷。”他擔心自己的手,想把手護到胸前,在移動時,炮彈打下來,奪去了他的右手。

  在防空洞裏躲避轟炸,或者一動不動趴在雪地上執行任務時,他們也會閒聊,“戰爭結束以後,我還存不存在?”

  “好像是死之前要把他這一生做的最有意義、有價值的事,告訴一個陌生人。”

  70多年後,年輕觀眾們走進電影院,就像是眼睜睜看着同齡人走上戰場。28歲的紅豆看到有一幕,眼淚“繃不住了”:一列火車拖着長煙從鴨綠江上駛過,一個年輕人坐在車頂,抱着槍,望向江面。

  “如果是我,如果火車有窗户,我一定也想探出頭來。”

  紅豆的姥爺也是抗美援朝老兵,88歲,話少。姥爺很少提戰場上的事,但電視裏有關抗美援朝時期的武器只出現兩三秒,姥爺也能知道是什麼型號。小時候她參加朗誦比賽,讀《誰是最可愛的人》,姥爺搖搖頭,“你這情感不夠”。

  看完片子,她才意識到自己讀課文的感情是空白的,“我們的尊敬是抽象的,不是具體的。我們根本不知道他們經歷了什麼。”

  宋坤儒的闖入,讓老兵家屬們看到了老人隱藏起來的一面。宋坤儒採訪老兵薛英傑時,楊歐坐在顯示器旁,第一次見到姥爺流淚。

  採訪是在療養院進行的,薛英傑在房間裏種了不少風信子,風一吹就一屋子香味兒。在楊歐眼裏,姥爺薛英傑是“老頑童”,“心裏沒有痛苦”。他喜歡坐火車,喜歡養花和各種小動物,總是笑眯眯的,生氣不超過10分鐘。

  關於戰場,薛英傑只講有趣的事,比如轟炸過後河裏漂的全是大魚,他們組團下河撈,拿去和朝鮮村民換吃的。或者講自己在戰場上第一次喝伏特加,喝得太猛,暈了好幾天。“感覺他不像一個當兵的,他就像一箇中國農民跑到了朝鮮,然後去跟人家農民聊天。”

  全家人都知道薛英傑喜歡全國各地跑,下車才給家裏説。他們家在邯鄲,但老爺子喜歡去東北,還偷偷在東北買了一所房子。家人知道後,覺得他是胡鬧,強迫着他賣了。直到看到宋坤儒的採訪,才知道老爺子是去看望戰友的家屬。

  那是他關係最好的戰友,死在他懷裏,被他親手埋在朝鮮的河道里。那天他們吵架,戰友一屁股把薛英傑拱到裏面,坐到了最外面。那原來是薛英傑的位置,結果天上一梭子彈下來,“他替我捱了槍”。

  戰友曾經對薛英傑説,如果薛英傑死了,他會給薛英傑家裏寫信,給他立個石碑,用棺材埋了。薛英傑打破了他的幻象,“辦不到的事情別瞎冒泡,在朝鮮你找不到一塊完整的石頭。別説棺材了,最多兩個麻袋一頭套一個,找塊木頭,平的那面,鋼筆寫一寫,立到墳前。”

  沒想到一語成讖,戰友的屍體就是裹着麻袋埋的。直到現在,他還一直惦記着戰友的遺骸,“我給這活着呢,晃晃蕩蕩的,可我戰友還在那兒啊!”胸前勳章跟着老人身體顫動,撞得叮噹響。

  在影片裏,薛英傑的眼睛從始至終都濕漉漉的。説到自己救治過的傷員他流淚,説到他在烈士陵園找不到戰友的名字,他也流淚。而前幾年自己女兒中風,他沒掉一滴眼淚。

  楊歐在採訪結束後要來了視頻,坐在電腦前哭了好久。當她打電話給母親,才發現母親對姥爺在鏡頭前説的事兒一無所知。

  宋坤儒給每位老兵的家人送了一個硬盤,裏面是訪談這些老兵的完整視頻。

  説出來,對活着的人也是種解脱,薛英傑説,“我不願意想過去,一想我控制不了”。不少老兵在宋坤儒走後,“心底的盒子被打開了”,連着一週血壓升高,睡不着覺。

  宋坤儒內疚,不敢再去,但總有老人惦記着,打電話過來,説上次哪個地方講得不對,要再講一遍。他跑過去,結果老人又是從6歲開始講,兩三個小時,還是相同的內容。

  採訪結束第二天,薛英傑坐着電動輪椅,穿着宋坤儒給他買的新衣服,雄赳赳氣昂昂地從療養院跑出去,交警擔心他迷路,老爺子一臉興奮地告訴交警,自己被採訪了,想去照相館拍張照。之後幾天,薛英傑總是忘記宋坤儒來過,每天都以為今天是採訪。

  薛英傑去年4月去世,那張照相館拍的照片就是薛英傑的遺照。

  宋坤儒也是把老兵們的話當作遺言來聽,很少提問,多是傾聽,“那種感覺,好像是死之前要把他這一生做的最有意義、有價值的事,告訴一個陌生人。”

  “從朝鮮回來,每天都是賺的”

  宋坤儒在四川榮軍院採訪,看着傷殘老兵一人一個輪椅,圍在大榕樹下聊天、吵嘴,腦子裏冒出疑問,“他們在戰場上不害怕嗎?”

  “不能想,一想腿都邁不動。”他們對死亡的恐懼體現在生理上。一位老兵講自己第一次碰上炸彈,跳下車的時候發現腿軟了,“還是要往前走”。戰場上新發的衣服、罐頭,他們馬上就用,留不到第二天。

  戰場上,他們靠概率活着。一位老兵接連因為上廁所、繫鞋帶,連續躲過了致命襲擊,一個連只剩他一個人。

  “活着幹,死了算”,一位老兵牙齒都掉光,手不受控制地抖,但講起自己十多歲在朝鮮,每天晚上拿刀潛入朝鮮的鐘毛谷,眼裏放光。他們知道國家7斤糧食才造一顆子彈,捨不得費子彈,直接拿刀。

  宋坤儒坐在老人對面,雞皮疙瘩起了一身。“我一琢磨,我們的十多歲要不早戀,要不忙着考試,而這幫人沒青春期啊!”

  青春的躁動也會從炮火縫隙裏冒出來:他們比賽捉蝨子,打鵪鶉,靠報菜名打“精神牙祭”。有些老兵現在還留着在朝鮮收集的小硬幣、飛機碎片,以及朝鮮少女包傷口時用的手絹。

  他們還會起鬨戰友念家信,最受歡迎的是戀愛方面的信,“張三的家書,李四和王五都一起享受。”任紅舉在回憶錄中寫,一次過河,女兵的白襯衣濕了,任紅舉年紀小,負責扭過頭給她們遞雨衣。此後男女兵不得不睡一個山洞時,都讓他睡中間。他自嘲“成了文工隊性別戰場的‘三八線’”。

  宋坤儒在拍攝中感受到,年輕的他們也有夢想,但“荷爾蒙在戰爭中釋放、消耗殆盡,被更大的恐懼稀釋了。”

  “我採訪的大部分老兵當時都是15到24歲之間,正是價值觀形成的時候。”宋坤儒接觸了這麼多老兵,發現他們身上有着相似的平靜和豁達,“他們覺得從朝鮮回來每天都是賺的”。宋坤儒形容戰場是“更高級的鍛鍊”,當脱下軍裝,放下槍,生活裏的苦都不算苦。

  醫生薛英傑的妻子是個“資本家的小姐”,在文革期間他被牽連,住在牛棚裏,要做手術的時候才被大喇叭喊去醫院,但他從沒抱怨過。後來他被排擠去婦產科,因為膽大心細,成為最早一批做剖腹產手術的醫生。宋坤儒記得他自豪的樣子,“煤炭醫院附近很多40多歲的孩子都是我接生的”。

  那種不知疲倦是戰場訓練出來的。在戰地醫院,薛英傑曾經累到手術刀紮腳上都沒感覺。血漿不夠,都是自己給傷員輸血,管子嘟嚕嘟嚕響,薛英傑輸血輸到自己“腦袋大,走路打轉”。

  89歲的周有春是孤兒,參軍前在上海的鐘錶店當學徒,當時他鼓動工會147個人參軍,只有3個人活着回來,一個胳膊沒了,一個腿沒了,他是最完整的一個。

  老人在鏡頭前説起這件事,嘴角顫抖得厲害,“我是在替戰友活着”。從軍隊退休後,他就沒閒過。拿了兩個大專學位,哲學和無線電;學了三門外語,英語、德語和法語。他去涉外酒店掃過地、刷了6年馬桶,在冰棍廠管過庫房,在外貿公司的門衞室收發過信件。

  現在他有糖尿病、冠心病,五節腰椎壞了三節,身體裏有6根釘子和一塊鋼板,還因為腎癌摘掉了一個腎。但他很高興自己耳朵不聾,思維也清晰,“我已經很幸運嘍”。

  一位看完影片的90後在豆瓣裏寫下長長的影評。她的爺爺也是抗美援朝老兵,她想起奶奶説,爺爺臨終前説,他不想死。

  “誰不想活着?”她只聽過爺爺零星的戰場回憶。爺爺一輩子不爭不搶,平時不小心破皮流血像沒事一樣。看完電影,她跑遍全國的抗美援朝紀念館,希望“證明他存在的痕跡”,在展板上看到爺爺參與過的戰役,她忍不住流淚,“沒有戰爭他會更長壽吧,那我寧願要一個普普通通的爺爺。”

  “他要敢來,那我還幹他!”

  在改革開放時期長大的宋坤儒曾經覺得,“保家衞國”這個詞離他很遙遠,甚至有些“空洞”。

  “但當真正接觸到這些’土得掉渣’的老人的時候,你就會發現世界上存在一種真實,真實到讓你覺得虛假。就像你在西藏絢爛的陽光下,山像是P出來的,因為陽光把所有的暗部都勾沒了,所有的線條無比鋭利。”他説。

  在拍攝劉素謙時,劉素謙突然什麼也記不起來,但仍能一個音不跑地唱出“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她的戰友碰巧是下一個接受採訪,兩人多年沒見,兩隻皺巴巴的手攥在一起。就算不是一個軍的戰友,在拍攝間隙,老人們碰到一起,總會就誰的部隊更英勇開玩笑,臨走前還會互相敬禮。

  這些鏡頭外的情感,宋坤儒無法全部裝進影片。每當鏡頭轉向手舞足蹈的任紅舉,畫面就變得生動,因為他把故事講得“特熱鬧”,講逃命的經歷還不忘開玩笑,“但其實你仔細去聽每一個故事,你都會感覺到他熱鬧背後的悲傷。”他記得每一個犧牲戰友的名字,把犧牲場景描述得像照片一樣清晰,但鏡頭一合,停止講述,老人就垂下頭,耷拉下臉。

  老兵周有春常説,“時代變了”。他在涉外酒店工作時,美國人給的小費最多,但他從來不收。

  他們在用自己的方式記住過去的時代。93歲的農民孫德山自己建了一個抗美援朝紀念館。他從10多年前就開始籌備,靠種地、賣廢品攢錢,把退伍補助都花在佈置展館上。

  這個在自家院子裏建的紀念館,擺着地圖、老物件和老照片。燈光、紅毯一應俱全,抗美援朝時期的10名元帥、57名上將、177名中將、1360名少校的照片排列整齊,只不過他們背後是發黴的牆壁,頭頂是破舊的塑料布。

  孫德山節儉,時常去集市上淘沒人要的舊相框,寧願少吃一頓飯,也要多洗兩張照片。家裏人都反對,村裏人喊他“孫瘋子”,他也不吱聲。在宋坤儒眼裏,孫德山有點像現代的堂吉訶德。

  這兩年,他終於被媒體看到,被送了20多面錦旗,家裏厚厚一摞來自天南海北的報紙,都是關於他的報道。他上了央視的舞台,陳凱歌推着他的輪椅迎接觀眾的掌聲,他黝黑皺縮的臉上笑出一朵花。但是他的屋子現在下雨還會漏水,展館的照片常常被水澆濕。每月退伍補助2000多元,勉強夠生活。

  孫德山從沒想過,離開戰場後的生活應該是什麼樣。上戰場前,母親剛去世。1955年,他坐着和出發時一樣的悶罐車,悄無聲息地回來,直到穿過國境線、有城市的燈光漏進來,才覺得“見着亮嘍”。

  他揹着200斤高粱米回到村裏,生了8個孩子。他先是在火車站工作,火車站減員後回到生產隊,主動幹最重最累的活。現在去城裏辦事,還給六七十歲的老太太讓座,而他已經93歲了。

  他也哀嘆過自己的境遇。小兒子27歲死於白血病,他埋怨自己是災星,“朝鮮當時打細菌戰,是不是我把細菌帶回來了?”不過,在接受中青報·中青網記者採訪時,很快他就恢復了爽朗的語調,“中華人民共和國現在了不起啊!”

  電影上映後,孫德山收到的信最多。每當他出現,視頻網站上的彈幕就接力傳遞展館的位置,飛過一句句承諾,“我一定會去看看”。

  宋坤儒好奇,如果中國老兵再碰見美國老兵,70多年後他們會對彼此説什麼。他真的找到了一位參加過朝鮮戰爭的美國老兵,那位老兵説,如果現在碰到中國志願軍,他會擁抱對方,感嘆在上帝的庇佑下我們都還活着。

  他拿同樣的問題問中國老兵,得到了更簡短的答案,“他要敢來,那我還幹他!”

  宋坤儒在蒐集資料時發現,現有的抗美援朝題材紀錄片大多是“宏大敍事”,從世界格局講到東亞格局,從戰役到戰術,“講個體故事的特別少”。

  由於從沒拍過紀錄片,他也想過把素材給其他專業的紀錄片團隊,但宋坤儒和同事擔心,那份面對面訴説的情感會打折扣,“對我們來説,他們不僅是素材,(他們)身上工具性弱了,人味兒多了。”

  最終,沒有時間線、沒有旁白,他把“還原聽老兵講故事的現場感”作為目標,不考慮戰功、軍銜,儘可能多地把老兵們都放進來。

  “每個人的青春都有一場仗要打”

  在籌備影片過程中,宋坤儒最大的堅持是,一定要上院線。有朋友建議直接放上視頻網站,風險低,但宋坤儒不能忍受這些老兵的講述,被一個鍵隨時暫停,“他們需要在一個安靜的環境裏被聆聽”。

  為了拉投資,他開始四處借錢,“賠錢就賣身唄,以後拍片子找我當導演,我打折,什麼劇本我都拍。”作為國內唯一一部公映的抗美援朝紀錄片,《1950他們正年輕》頂着極大的壓力:龍標一直拿不到,趕不上2020年抗美援朝70週年,不斷有投資人因擔心票房撤資。

  他也不是沒想過放棄,把這些素材壓箱底,10年之後見天日,“但這些老人不都還活着的嗎?如果10年之後,這些人全都沒了,如果他們看不到片子,我覺得對不起他們。”

  他記得,得知薛英傑去世時,他正在電影院給影片調色,做上映前的準備。電話剛掛,巨大的屏幕上正巧出現薛英傑的鏡頭。“哭的特別厲害”,宋坤儒答應過薛英傑,要帶着片子,開車去邯鄲放給他看。這個承諾再也沒法實現了。

  宋坤儒知道,自己在和時間賽跑。有些老人再見面時,和之前像是兩個人。

  第一次採訪周繼成,宋坤儒記得這位外號“小黃牛”的老人腰板很直,一口“川普”洪亮有勁,眼神像鷹。去年12月宋坤儒在央視舞台上再見他時,老人縮得很小,在台上睡着了。宋坤儒抱着他,“像抱着一隻蝦米”。今年1月份,周繼成去世,遺願是“不收禮,不收花圈,不開追悼會”。

  上映前,宋坤儒心裏也打鼓,他們沒有《金剛川》的特效場面和明星光環,主演就是“一羣老頭老太太”,會有人來看嗎?

  他曾經把片子給身邊不同年齡段的朋友看,一些80後評價沒有戰爭場面、時間結構混亂,他們對抗美援朝的背景和經過有一定了解,覺得片子講得不夠清晰。而90後、00後挺喜歡,他們能跟着老兵的訴説進入他們的情感世界。

  這正是宋坤儒的目的。他只留下最具有情感衝擊的段落,梳理出最短的邏輯鏈條,力求沒有歷史基礎也能快速理解,“像是剪了一個長版的短視頻”。他希望年輕人看完片子,能真正對抗美援朝的歷史產生興趣,繼續深入瞭解更專業的資料。

  去年9月3日,影片上映。然而票房一開始不怎麼理想,很多院線因為疫情不開放,線下路演也被取消。宋坤儒把票房的錢全部捐給了幫扶志願軍老兵的公益組織,祈禱片子能在院線至少撐一個星期。

  沒想到,片子扛過了第一個七天、第二個七天,扛到了10月底。自願幫忙宣傳的年輕“自來水”觀眾起了關鍵作用。他們通過微博找到了片方,拉了個民間“宣發羣”,羣裏有學生、創業者、作家等,大多都是90後和00後,通過各種渠道拉人去看電影。

  當時邯鄲有個和老兵家屬一起看電影的活動,一個姑娘想參加,買了票,找了個跑腿小哥幫她取票。結果跑腿小哥不僅把電影看完了,還跟老兵家屬合了影,那天沒再跑單,叫了他的朋友接着看。

  這些年輕觀眾對抗美援朝的認識大多停留在歷史課本,看完影片後,有人去看1000多頁的《抗美援朝戰爭史》、有人向大家推薦b站上的科普視頻。“自來水”羣裏,還有瀋陽的朋友去看望孫德山,還在羣裏視頻連線。周晶看到,大屏幕上的老兵突然出現在手機裏,面龐更加蒼老,“就像自家的小老頭給你打視頻電話”。

  周晶也是羣裏的一員,那時她剛大學畢業,想出國,但雅思考試被疫情延誤,工作也找不到,每天閒在家裏,對未來充滿迷茫。她不敢打開朋友圈,晚上焦慮到合不上眼。

  她無意間刷到宋坤儒給觀眾寫的信,被導演的真誠感動,就去看了影片。看到上個世紀年輕人的活法,她感覺焦慮被撫平了一些。

  微博大V愛國熊貓是個80後,他直言以前他總是憤世嫉俗,現在他明白,這個時代誘惑太多,不是誰都能把一件事做到極致。

  在他看來,像《1950他們正年輕》這樣的影片或許能重塑年輕人的信念感,“這種代入感不是喊口號能喊出來的。文字是隔着一層紗,但影像是一個人直接坐在你面前。”

  宋坤儒希望這部影片,能把老兵們年輕時面對困難的勇氣傳遞下去,“每個人的青春都有一場仗要打,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的一生都在和自己的生命軌跡做鬥爭。”

  最終,影片票房1088.2萬元,是《長津湖》系列的幾十分之一,但在豆瓣上的評分高達8.9。有人評論,《1950》裏沒有“瞬間逆轉”“孤膽英雄”,而是真實呈現了“人”本身在戰爭下的狀態。

  年輕的“自來水”也希望更多人關注老兵的生活,“而不只是嘴皮子上的尊敬”。今年1月份,周繼成去世,周晶發了悼念的朋友圈,有看過影片的朋友在下面評論,周晶很欣慰,“至少有人記住他們了”。

  一位成都的老兵家屬,在成都每一個排片的影院都買了兩張票,一張是自己的,一張是父親的。

  宋坤儒原先想去13個城市路演,每一站都要請老兵到現場,“電影只是一個載體,我們的目的是讓更多人認識這些老兵,甚至讓更多人挖掘身邊老人的故事,不管是作為集體記憶,還是家族記憶,都值得我們瞭解。”

  在尋訪老兵的過程中,他逐漸厭倦在商業廣告裏自我重複,開始主動接一些國家形象片,“油膩中年男人的社會責任感吧”。老兵的故事讓他對更宏大的命題產生興趣,“中國人到底是什麼樣子?這個古老民族的獨特性究竟在哪?”

  他相信這部影片“意義不僅在當下”,“我們像火柴,短暫地亮一下,很快會燃燒乾淨,但我相信會有人接力。”

  一位年輕的B站網友在影片下寫評論,“我剛剛從電影院回來,外面下着大雨,我一路唱着歌,汽笛喧囂,雨聲很大,我就放聲地唱。真的不知道臉上是雨還是淚了。

  我那個很小很小的電影院,只坐了很少很少的幾個人,從第一排到最後一排,一排一個人,在中央,像一道歷史明滅傳承的線。

  我坐在最後一排,看見前面的人們每次抬手拭淚。我是哭得最多的一個,前面大哥偷偷轉頭給我遞紙。所有人,坐到電影結束。當燈光亮起,一位老者呼地就起立了。他大聲唱,唱得我渾身震悚。

  ‘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無一人離開,我們開始合唱這首我們的歌。星星點點的幾人,卻讓我覺得,我們唱出了黃河吞天之氣勢。在大雨中沖天一喊,告慰先人。

  我大聲唱着,唱着這是我們英雄的祖國。”

  197653,是抗美援朝犧牲烈士的數量。影片票房達到這個數字的那天,位於全國各地的年輕觀眾打開手機定位,來了一張覆蓋960萬平方公里的大合照。橘黃色的熒光小點匯聚在一起,每個箭頭都指向朝鮮半島,把身體和靈魂安放在那裏的老兵,永遠年輕。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焦晶嫺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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