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酒初釀
如酒人生
有人説,互助的麻雀兒能喝二兩酒。説法雖有些荒誕,但也形象地説明互助有酒,有好酒,連天上飛的地下跑的也把持不住到醉酒的程度。互助人也好喝酒,並且愛喝好酒。互助人老早就知道,喝酒要“從娃娃抓起”。這裏的習俗是,生下來的娃娃不管男孩女孩,先在酒缸裏泡一泡再説,在娃娃的每一個基因裏都浸入熱辣辣的燒酒的成份,把熱情、豪放、誠實、好客的本性滲入到骨髓,注入到細胞,植入到性情裏,然後在這片黃土地上放心地成長,快樂地長大,像青稞一樣堅韌不拔,生生不息。
這就是互助人。你能嗎?你能把兒子放酒缸裏泡一天?試試?
互助人愛酒,互助農村也從來不乏釀酒的傳統和習慣,不管是漢族人家還是土族聚居的村莊,都一樣。記得小時候,我第一次喝的酩餾酒,就是外爺家裏自己熬的。那會兒,我可能只有十歲左右,外爺似乎已經不在了,外奶奶坐在灶火門前的小凳子上拉着風箱燒火。舅舅和大表哥圍着鍋台忙着往鍋裏放甑篦、裝酒坯、安通兒。忙碌了好大一陣子,終於,有一滴透明的液體眼淚似地冒着熱氣滴下來,滴進一個黑色的西瓜瓶裏。待到那“眼淚”流成了一根線的時候,舅舅用小龍碗接了半碗,恭恭敬敬放在堂間的米櫃上。那張發黑的米櫃上,早就點了三炷香,又煨了桑。舅舅磕了三個頭,算是對酒神的答謝和感恩。
我喝的酒是二表哥遞給我的,有小半碗,但我只嚐了一口,就沒有再喝。我説不上這酒是什麼味兒,直到後來在酒廠當了多半年釀酒工,才知道那其實已經不算是酒了,而是一種我們叫筲子水的東西。
酒是金貴的,也是奢侈的,在古代更是一種祭品。那會兒,雖然已是20世紀70年代的初中期,但也沒有足夠寬裕的糧食來釀酒。據説很早以前,殷實的人家有大喜事需要操辦,釀酒的時候,酒坯裏要摻雜一定數量的藥渣和烏藥,使酒具備藥性,這樣,喝的時候醉得快,以有限的酒招待儘量多的人。至於貧寒人家,喝酒的事就想也別想了。
第一次喝酒留給我的印象不深,倒是釀酒的整個過程卻刻在心裏,如今過去了四十多年,依然不能忘懷。還有同樣難以忘卻的,便是外奶奶在灶膛裏烤出來的燒山藥,那香味兒遠遠超出了第一次喝酒的感覺,成了我永遠的念想。
醉酒是美妙的,像一個不真實的夢,有初戀的味兒,鑲嵌在初三的記憶裏。也因為這次醉酒,我們幾個人的秘密被公開,並在端午節的時候,意外地收到了一雙白色的絲光襪子……我説不出帶着酒味兒的初戀是什麼滋味,所以後來好幾次提起筆,想把這件事記下來,但留在紙上的也只有這幾個字——我的初戀是一雙白色絲襪……
那是端陽節前的一兩天裏,中午,幾個同學湊錢買了一瓶散酒,叫做“一二四”還是“一三五”啥的。後來知道那酒其實也是互助大麴,那組數字就是它的零售價。我們是在一個靠近路邊的楞坎上喝的,三個人還是四個人,都喝醉了。然後,把心裏藏着的那點小秘密毫無保留地傾吐了出來。
也許是沒有傾訴的對象,所以我們的傾吐方式都有些特別。你對着天,我對着地,而他則哭着還是笑着喊出來的。就像餃子,茶壺爛了,盛不住了,便一古腦兒地全倒了出來。我們睡着了,自言自語自説自話地睡了很久。那天,跑到學校的時候,就剩最後一節課了。我們偷偷摸摸地混進學校,但還是在放學的時候被揪了出來……
古書上説:“昔者,帝女令儀狄作酒而美,進之禹。禹飲而甘之,遂疏儀狄而絕旨酒。”舜帝的女兒是大禹的妻子,她見儀狄有些狐媚,恐怕勾引了大禹,便罰儀狄去做一種水火一體的東西,並隨便起了個名字叫酒。儀狄知道帝女是在懲罰自己。她是一位非常聰明的女子,沒多長時間,居然把酒給釀出來了,並且偷偷獻給了大禹。大禹覺得這東西甘美甜爽,多喝了幾口,然後看着美麗可人的儀狄,心旌搖盪,差點兒沒把心裏的那點兒小秘密給説出來。大禹怕老婆,又怕她給儀狄小鞋穿,就故意躲着儀狄,漸漸地疏遠了她,並且再也不敢喝她的酒了。古書上沒有記載大禹被老婆揪耳朵的事,可見比我們幸運多了。
儀狄釀酒似乎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因為她是女人。酒跟女人一樣,具流水之狀,有烈火之性。但男人們做酒就沒有這樣輕鬆和浪漫了。女人們不假思索,隨便説出來的東西,男人們卻要一絲不苟地去做——這也是有了範本以後的事。如果當初帝女不是令儀狄去釀酒,而是叫大禹去,我想他打死也做不出酒來。
男人們做的酒都是用臭汗換來的,有一股汗味兒,絕對沒有儀狄的酒清香純正,甘美甜爽。
近幾年,多次參觀青稞酒廠的生產車間,每一回都要品嚐一下剛流出來的青稞酒。但機械化操作、規模化生產,早已成了一種固定的、恆久的模式。所以,能品嚐到的也僅僅是生產線上出來的產品。除了它越來越華麗的包裝(此時連包裝也沒有),幾乎看不出它竟然承載了四五百年的文化基因。我總覺得它似乎少了些什麼東西?也許,它缺少的就是那一股釀酒人的汗味兒,缺少的就是那一份沉醉迷人的厚重和追求,還有那一份煙火氣兒。
我常常回味20世紀90年代初期。那些釀酒的日子裏,天天在酒裏泡着,跟情人似的,習慣了酒,也習慣了喝酒。人們常説,酒是糧食的油。真的,我們釀的青稞酒喝到嘴裏真的像噙了一口油,綿綿的一團,有嚼頭,而且能嚼出不一樣的香味兒,那濃濃的酒味兒倒在其次。那時候,酒廠不限制外面的人來喝酒。但生人來了,大都叫自己的味覺給騙了,不知不覺就喝上了頭,走不到大街上就醉了,最後就醉倒在馬路邊上。但現在,你再也見不到去酒廠白喝酒的人了,你甚至再也嗅不到四街裏瀰漫的那股醉人的酒味兒了,更別説喝到那樣原汁原味的青稞酒了。
過慣了有酒的日子,沒有酒的日子就是灰色的、苦難的,我們稱之為“盤”。從倉庫把打成碴子的青稞和其他配料裝進麻袋,背到庫房門口過秤,再裝到架子車上拉回來,然後按配方和料、加水、加穀糠、拌料、裝鍋、蒸料、出鍋、揚料,直到冷卻後拌曲,最後吊裝進發酵池。這就是“盤”的過程,漫長而辛苦。我曾經做過一個試驗:在倉庫的時候,把一粒蠶豆塞進麻袋,使它進入每一道工序。也許是這枚蠶豆跟我有緣,我竟然在裝鍋以前見過它八回。這説明我一個人至少把一萬兩千斤碴子翻動了八次——我們車間有四十口窖,每窖裝六千斤碴子,每天盤兩窖。
因為沒有酒,這二十天裏,中午吃飯的時候只能嚼些從家裏帶來的“雜麪三角”,喝些涼水,然後把累彎的腰身平放在窖池上面的麻袋片上,使一節節骨頭在“咔嚓、咔嚓”的脆響裏伸展開來。這時候,酒坯在人身子底下孕育着烈火,發酵着酒性,很暖,很愜意,也很温馨。不知這是一種適宜做夢的温度,還是人太累了的緣故,往往頭沒着地,人已經睡着了,一任麻袋片上的那些白色蟲兒在臉上來來回回地蠕動。
在釀酒的多半年裏,我始終不喜歡裝鍋這道工序。儘管它和揚料一樣,是釀酒工藝的最好展示,也是一個釀酒人必須掌握的技能。但我覺得這項技能從頭到尾圍着鍋台,而且繫着一條用麻袋片做成的護裙,使着一張破簸箕,深不得淺不得,輕不得重不得,厚不得薄不得,急不得緩不得,扭扭捏捏,像個鄉下女人似的。而揚料的活計就有些張揚了,喝兩口剛出鍋的青稞酒,然後赤着雙腳,光着膀子,提着方鍁一步步走向氤氲着酒氣霧嵐的晾場,就像提着青龍偃月刀走向校場温酒斬華雄的關公,竟有了些悲壯的英雄意味。
我總以為,釀酒最好的搭檔就是夫妻,就像董永跟七仙女種田織布似的,我揚料,你裝鍋,多美,多幸福。我想在這樣的恩愛裏釀出來的酒,比儀狄遞給大禹的那碗酒不知要甜蜜多少倍。但是,釀酒的過程就像男男女女的婚姻,有呵護,也有摔打。所以,酒有時候也是苦的。
把出鍋的料子攤開在晾場上,然後五六個人排成一排,掄起方鍁,“嚓——嚓——嚓——”地把熱氣騰騰的料子剷起來,揚到左後方的半空裏,像一彎彎甩出去的虹。這時候的男人們步態輕盈,體態婀娜,動作曼妙,分明一段滑稽的舞蹈。那場景,活生生一幅神仙釀酒圖的古畫,能羨慕死人。
記得那年,從南門峽新來一個小夥子,他運氣不好,一來就遇上“盤”。
本想着“盤”滿了,揚料的技術也練出來了,沒想到第一天釀酒就出了事。“盤”的時候,料子不是蒸得太爛,很容易揚開,冷卻也要快一點。但剛出鍋的頭茬料就不一樣了,經過了發酵,又被蒸得透爛,粘性大,容易結團。往往鏟上是什麼樣子,揚出去就是什麼樣子。揚到人身上能扒下一層皮,揚到豬身上能褪去一身毛。
那天,新來的小夥子跟在一個同伴的後面揚料。頭兩鍋沒事,第三鍋的時候,把一團料丟在了同伴的腳面上。同伴扔下方鍁跑到牆根,把腳塞進了筲子水裏。等他把腳從桶裏拔出來的時候,已經燙起了十幾個鮮亮的大泡。
同伴倒是沒説什麼,一瘸一拐地自己去醫務室上藥。沒想到第四鍋的時候,小夥子竟把料子不偏不倚揚到自己的背上了。他不能把自己塞進桶裏去,等我們提着水桶衝去料的時候,背上的皮幾乎被燙熟了。
這以後,小夥子再也沒來上班,想來他連工錢也沒掙回來,還得貼些藥錢和疼痛在裏面。
釀酒的日子是苦難的,也是甜蜜的,更是難忘的。有人説,酒是生活的潤滑劑和調解劑,我想也是,到現在,我都想着重新做回去,但兩鬢霜染,芳華不再。我常常夢見自己種了一片綠油油的青稞,並在家裏開了一間小小的酒坊,自釀自賞,自斟自飲……
【來源:青海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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