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天若有情》到《掃毒》:陳木勝的港片江湖往事
陳木勝是1961年10月7日生人,劉德華是1961年9月27日生人,兩人的生日,只相差10天。
1990年,金牌監製王天林即將退休,兒子王晶和曾受他提攜的杜琪峯、林嶺東打算拍一部賣座電影,為王天林籌一筆養老金。
當年還是杜琪峯徒弟,在《射鵰英雄傳》裏擔任助理編導的陳木勝,特別喜歡到西貢飆車,還非常喜歡其中一個很厲害的叫華弟的賽車手,由此想出了《天若有情》的故事。他把故事講給三位導演聽,三位都給了pass卡。
當年的劉德華剛在影壇憑《旺角卡門》中有情有義的江湖角色翻身,順理成章找他主演,在片中就叫華弟。誰來當導演?杜琪峯説:乾脆就用陳木勝。
不過劉德華説,當年根本不知道陳木勝是導演,因為監製杜琪峯在片場的聲音比誰都大,還跟劉德華吵,因為劉德華總是習慣性地在摘下頭盔之後壓一壓頭髮,杜琪峯很不爽,氣到要停拍。
杜琪峯罵人的時候陳木勝在哪?跑前跑後處理杜琪峯幹剩下的活,陳木勝自己説在片場很兇,會罵人,可是從演員謝霆鋒、馮德倫到導演李力持,個個都説他脾氣超級好。
2019年拍《怒火》,一頭白髮的陳木勝站在甄子丹謝霆鋒身旁,一臉的慈眉善目,不時露出笑容,還是看不出火爆脾氣。沒人知道,陳導演當時已經是鼻咽癌晚期。
8月23日,陳木勝去世的消息傳來,不過58歲,留下3名子女。當年在片場沒把陳木勝當導演的劉德華説:難以接受噩耗。
這應該也是看港片長大的一代人,共同的心情。從港片黃金時代的《天若有情》,到黃金時代過去之後的《特警新人類》《新警察故事》《三岔口》《寶貝計劃》《掃毒》,陳木勝電影,就是一部港產動作片史。
“燃”、“爆”、“豪情蓋天”,都是在陳木勝導演的動作電影中一直以來最顯著的標籤,他因此被稱作港片中的邁克爾貝。
而當這個港片動作男神走了,港產動作片也再也不火爆了。
和劉德華一起“飆車”的日子陳木勝有六個兄弟姐妹,他最小。小時候,一家人住的地方很複雜,黑幫橫行,7歲時,媽媽生病去世,爸爸告訴他們:“你要懂得接觸好的,不好的要保持距離。”
可是看見那些人欺負人,陳木勝從小開始幻想,有英雄出來揍他們。
曾經有人問陳木勝:如果在武俠世界,想做哪個角色?
他説,“郭靖。”
陳木勝八成是看了王天林監製的《射鵰英雄傳》才這麼説的。當年杜琪峯第一次出走TVB失敗,王天林跟他説,回來跟我一起拍部金庸劇吧。就是《射鵰》。
從王天林那裏學了一身本領的杜琪峯,後來也開始帶自己的徒弟。他説:師傅帶過我的,我也要教給後人。
這些人中包括遊達志、鄭寶瑞等等,但後來王天林光榮退休,站在他身邊的弟子,是陳木勝。
王天林去世時,陳木勝與游乃海作為徒孫,為師公扶靈。
港片黃金時代,師徒關係,是主要上升渠道。
陳木勝1981年中學畢業後,先到麗的(亞視前身)打雜,第二年跳槽TVB。沒多久就跟着杜琪峯拍了呂良偉版的《雪山飛狐》和梁朝偉版的《倚天屠龍記》。
陳木勝曾回憶:“在電視台我是跟他(杜琪峯)的,所以他對我影響更深。因為他對每一個鏡頭、對每一個演員的要求都很嚴格,所以很直接地影響我很大。”
當年杜琪峯在片場出了名愛罵人,連一姐汪明荃、無線五虎劉德華他都敢罵,但從來沒罵過陳木勝。
他不但教陳木勝拍戲,還把他介紹給黃百鳴,讓他拍了新藝城的《呷醋大丈夫》和《殺之戀》練手。
時機差不多了,下一部便是1990年的《天若有情》。
《天若有情》是陳木勝導演的處女作,但大部分場景都由杜琪峯操控。當年黃家駒還沒寫出《光輝歲月》,羅大佑剛出走港島,這些絕世天才,將會影片貢獻兩首傳世金曲——《灰色軌跡》和《追夢人》。
而此時還沒有一部自己代表作的劉德華,每天拍戲都被杜琪峯罵“放不下偶像包袱”。
可是每換一個機位,劉德華還要讓造型師幫他重新吹一次頭髮。
回頭看來,那個用頭髮耍帥的動作,反倒塑造出人物桀驁不馴的性格。
影片上映之後,劉德華飾演的浪子形象迅速風靡萬千少女,片末華弟一邊噴鼻血,一邊騎摩托車載着一身白婚紗的吳倩蓮在公路上疾行的畫面,成為港片最經典的浪漫想象,此前從未有一部愛情電影,能拍得如此悲壯、這般熱血。
在那個星爺的無厘頭喜劇和發哥的賭片當道的年代,文藝氣息濃厚的《天若有情》依然賣了1289萬港幣,在亞洲也是大受歡迎,在韓國上映長達半年,排到當年韓國觀影人次第八。
90年代劉德華憑此片連續3次擊敗西方藝人蟬聯3次“韓國最受歡迎巨星”。
2017年,韓國還出版了這部電影的數字修復版,現在豆瓣上影片的高清截圖,正是由此而來,可見韓國人有多愛這部電影。
影片大受歡迎,但第二集男主換成剛上位的郭富城,第三部劉德華迴歸,導演也換成杜琪峯自己,唯一延續始終的是女主角吳倩蓮。
作為唯一一位和四大天王、發哥星爺都合作過的女演員,吳倩蓮和劉德華的組合也成為90年代銀幕最佳情侶。
正是從這部電影開始,陳木勝彷彿乘上自己的烈火戰車,在港片的燦爛跑道上一路騎行,那年他和劉德華都29歲,吳倩蓮才22歲,吳孟達憑電影拿下最佳男配角翻身,而港片黃金時代的巔峯就在前面,屬於他們的故事,就要開始了。
港片學徒陳木勝港片能有今天,少不了代代傳承。影壇多的是新人導演拍片、大牌導演掛名的事,像《天若有情》這樣杜琪峯主導、陳木勝掛名導演的事,簡直難以想象。
但陳木勝這一路,遇到的還不止杜琪峯一個貴人。
《天若有情》大獲成功,觀眾記住的是主演劉德華的個人魅力。但《天若有情2》、《旺角的天空》等作品還是陸續有來,陳木勝得以不斷練手。
《旺角的天空》中,他讓男主角任達華一出場就結束卧底回到警隊,並陷入與黑幫大哥於榮光及其女友鍾麗緹的恩怨情仇,這種拍法此前從未有人試過,杜琪峯果然沒看錯人。
就在此時,又一位港片大佬向他招手,這就是徐克。
那部電影是徐克在《新龍門客棧》後寫出的劇本,當年很多人以為,這會是另一部新武俠經典。
但事實證明這是徐克親手寫出的cult到極致的反類型武俠片。
這部匯聚了梁朝偉、梅豔芳、關之琳 、劉松仁、吳啓華、徐少強,以及當年還很電影臉的張鐵林的影片,充滿了對那個時代港產武俠片的反諷,還有非常污的台詞,但電影中梅豔芳駕鶴高飛的絕世風采,至今仍然是港產武俠中的經典一幕。
和《天若有情》身後站着杜琪峯一樣,這一次陳木勝的身後,站着徐克。許多年後陳木勝説,那是他最受教的時期。
但《新仙鶴神針》也是陳木勝唯一一部武俠片。
從1990年正式執導後的幾年裏,趕上港片巔峯期的陳木勝拍攝過愛情片、喜劇片、古裝武俠片,但並沒有找到自己的風格。
師從杜琪峯、貴人徐克、精神導師是吳宇森的陳木勝,需要在過往大師走過的路上,走出一條屬於自己的路。
在港片從巔峯期進入下滑期的1996年,真正意義上的第一部陳木勝電影終於來了——《衝鋒隊之怒火街頭》。
陳木勝在這部電影中有如神助,無論是從場面調度、情節安排,還是演員的表演,各個方面都乾脆利落,毫無瑕疵。
影片高潮部分反派橫掃警局總部和一支衝鋒隊闖入軍用機場攔截反派飛機的段落,以港片有限的製作條件,創造出警匪片少有的大場面。但更令人驚訝的是,在港片此後20多年裏,好像再未出現表演如此整齊的羣戲。
從劉青雲、陳小春、張達明、林尚義等主演的EU小隊成員,到於榮光等演出的悍匪,甚至是吳鎮宇飾演的上司、黃子華飾演的討厭鬼,每一個演員都各盡其職發揮出色,尤其是五人小組從一盤散沙到最後瀕臨絕境下的相互支撐、死戰到底,更是將港警的專業主義演繹到極致。
影片一舉確立陳木勝動作導演的地位和風格,併入圍1997年金像獎9項提名,陳木勝江湖地位就此確立。
而港片之盛,還在於有慧眼識人之人,當年一手挖掘了成龍的嘉禾老闆何冠昌對他説,“你什麼類型都拍過了,該知道自己拍什麼最好了。”
華語電影界的“爆炸狂人”,港片中的邁克爾·貝就此上路。
而何冠昌為陳木勝拉的第一個資源,就是耗資7000萬、成龍又一部力圖打入國際市場的時裝動作大片——《我是誰》。
正是這部影片中,荷蘭和鹿特丹當地政府封了五條街,出動了眾多直升機和快艇支持拍攝,可以説是港片最高級別的製作規模。而成龍則完成了沒有保險公司敢承保的世界電影史上的驚世一跳。
後來成龍和斯皮爾伯格見面的時候,問《侏羅紀公園》特效怎麼做的,斯皮爾伯格説:很簡單,我在電腦上敲兩下就可以了!然後反問,《我是誰》跳大樓的特效怎麼做的?
成龍説:更簡單,當時導演讓我做準備再跳,我一激動直接衝了過去,跳早了!
從那一年開始,讓成龍跳出吉尼斯世界紀錄的陳木勝也同樣站在了港產動作片的最高高度,陳木勝的水準,從此就是港產動作片的水準。
其實甄子丹打得最爽的功夫經典,是陳木勝拍的值得一提的是,陳木勝除了是港產動作片導演中的質量保證,同樣是華語功夫劇的頂級創作者。這一次他聯手的是另一位華語功夫巨星——甄子丹。
當年甄子丹剛剛自組公司投拍了兩部電影——《殺殺人跳跳舞》和《戰狼傳説》,全部血本無歸。而陳木勝還沒拍出《衝鋒車》,卻曾為亞視拍出過《勝者為王》。
兩人交匯於亞視投拍、甄子丹、蔡曉儀主演的電視劇《洪熙官》。
劇集大獲成功,亞視由此受到鼓舞,1995年與衞星電視中文台首次聯合制作新劇,許多年後亞視停運,這部華語功夫劇經典還會被許多人提起——《精武門》。
這部集合了甄子丹、萬綺雯、尹天照等亞視羣星的劇集,投入4500萬港幣,用30集的篇幅講出了血緣親情,師徒恩情,家仇國恨,軍閥爭鬥,甄子丹親自設計了連環踢等經典動作。
在陳木勝的鏡頭調度和情緒渲染下,雖然甄子丹一直在模仿李小龍,但在氣勢和視覺呈現上,比李小龍版本的《精武門》有過之而無不及,也讓當時事業停滯的甄子丹鹹魚翻身。
陳木勝的動作片造星功力,由此可見一斑,但他真正的造星戰場,不在電視劇江湖,而會在江河日下的港片影壇。
港產動作片最後的生力軍,都在陳木勝這些電影裏了《我是誰》之後,陳木勝在一部動作片裏挖掘出了港片最後的生力軍,這就是《特警新人類》。
影片走的也是國際化大動作大場面的路子,啓用的卻是當年一批初出茅廬的新人,陳木勝在片中設計了打鬥、爆破、高空跳傘等眾多大場面,預算從最開始的1500萬加到了3000萬。
幾個毛頭小子最終端掉一個國際犯罪組織的情節像極了港產功夫片裏功夫小子闖江湖的內核,但陳木勝的敍述方式頗有千禧一代的特點,而新人的帥氣表演更是令人眼前一亮。
許多年後被嘲趙本山化、和謝霆鋒已經成為老友的吳彥祖説,當年他和馮德倫在劇組裏本來誰也不服誰,直到另一個更酷的傢伙促成兩人抱團成為知己,這個人就是謝霆鋒。
1999年6月18日,《特警新人類》在港上映並以1562萬的票房拿到了當年香港本土票房排行榜的年度第六。
比票房更珍貴的是,影片完成了新一代港片小生的集體亮相,但人們想不到的是,港片影壇自此之後,再也沒有捧出能在華語地區挑起大梁的下一代男演員。
而在當年,陳木勝一路馬不停蹄將這幾位自己一手捧紅的新人類送上另一個高峯。
2004年,以前不拍哭戲的硬漢成龍,在《新警察故事》裏演了一個頹廢的酒鬼警察,在大結局之前打得他一無所有的是吳彥祖飾演的大反派,而完成對他的拯救的,則是謝霆鋒飾演的冒牌警員。
陳木勝讓謝霆鋒豁出去。
當年急於向全港觀眾證明自己的謝霆鋒,也的確徹底豁出去,在那場懸空掛吊在會展外牆的戲份中,為了效果逼真,霆鋒堅持親自上陣,被繩索勒至窒息休克。
影片同時讓陷入了《環遊地球八十天》《燕尾服》《飛龍再生》等好萊塢爛片漩渦中的成龍終於浮出水面透了一口氣,並在內地市場找到了新的天地,影片內地票房只有4300萬人民幣,但卻奏響了港產動作片持續在內地攻城略地的前奏。
在接下來的《寶貝計劃》中,成龍再次飾演失敗的中年男人,並上演了一系列令人捧腹的搞笑橋段,而古天樂在影片中全面展現了自己的喜劇實力,加上萌小寶等因素的有力注入,影片在2006年國慶檔獲得1.6億票房,也成為陳木勝北上最成功的作品。
有了底氣的陳木勝,開始拍攝另一部野心之作——《男兒本色》。他堅持在港商業心臟地帶的中環實地進行拍攝各種大型爆破鏡頭。最後封鎖了中環的三條主要道路,終於把謝霆鋒打造成華語影壇新一代中最敢玩命的動作明星。
在一場追捕疑犯的動作戲中,謝霆鋒不用替身,凌空被大巴抄起,單是這場戲就拍了六七次。稍微休整一下,他又連環跳過兩架私家車頂。這樣的動作設計,當然令人想起當年的成龍。
由於謝霆鋒在片中的動作太過危險,本港保險公司都不敢承保,劇組只好遠赴美國為他投下6000萬元的保險。
但影片最終在內地市場表現平平,在港產動作片輪番轟炸後,陳木勝的動作片也開始在創意上有所枯竭,適逢內地新一代商業片崛起。陳木勝這樣的港片中堅導演,也終究面臨變局。
“誓要去 入刀山 盡一杯 聚與散 ”其實進入21世紀之後,陳木勝的導演技巧越發成熟,作品風格越來越多元,無論是講述三方人馬暗鬥的《三岔口》,以催眠作為主題的《雙雄》,還是根據好萊塢驚悚片的《保持通話》,都各具特點,然而觀眾還是難免審美疲勞。
陳木勝的港片板斧,到此幾乎全部用盡,他當時不會預料到,最終為自己重新打開內地市場的功架,傳承自自己的精神導師——吳宇森。
電影,就是那部向港片情懷致敬的電影——《掃毒》。電影班底,正是陳木勝合作次數最多的三位男星——劉青雲、古天樂和張家輝。
影片中有一場三兄弟在一起聊天的戲,三人爭做“西門吹雪”,張家輝説:西門吹雪哪有你們兩個這麼黑的?這實際上是三位主演現場碰撞出的靈感。
作為一部致敬老式港片的作品,陳木勝直言希望找回張徹、吳宇森時代的熱血審美,而那也是他最愛、最懷念的港片舊時光。
片中三兄弟同唱的老歌是1978年鄭少秋為電視劇《陸小鳳之武當之戰》演唱的主題曲《誓要入刀山》,是港樂絕代雙驕顧嘉輝作曲,黃沾作詞,由三位港片明星唱出來,又別有一番味道。
拍《掃毒》的時候,陳木勝總是想起吳宇森。他説:“用動作來表達浪漫情懷,他是最厲害的。”
他不斷翻看吳宇森的作品,想象吳宇森那時候是怎樣處理三兄弟的情義,有什麼可以借鑑、又怎樣避免重複。
《掃毒》就像融合了吳宇森的《英雄本色》《喋血街頭》一樣,都是關於三兄弟之間的恩怨情仇,影片動作場面依然勁爆激烈,三個主人公及警方在泰國大戰毒梟僱傭軍的直升機、最後的決戰時刻張子偉自斷一手都看得人熱血沸騰。
但要説最動人的,還是片尾的最後一場槍戰戲,鄭少秋的《誓要入刀山》響起,三兄弟摒棄前嫌,攜手對敵,最後同生共死。
陳木勝總讓三人同時出現在一場戲,吃飯一起吃、唱歌一起,死都要一起死,最終將一股邵氏電影的魂魄注入現代動作片,令影片氣貫長虹、充滿了男性情誼:哪怕面臨生死時刻、複雜抉擇,港片動作英雄的選擇——永遠都是兄弟。
《掃毒》最終在2013年的內地影壇取得了2.4億的票房成績,並同時將古天樂和劉青雲送入金像獎影帝提名。遺珠反倒是表現最搶眼、日後成為眾多表情包素材的張家輝。
可是這部電影之後,陳木勝卻沒有順勢開拍《掃毒2》,反倒開始嘗試各種題材,從彙集了劉德華、謝霆鋒和吳京的《新少林寺》到民國武俠片《危城》, 以及古天樂馬麗聯手的家庭科幻喜劇《喵星人》,全都口碑票房雙失。
輾轉之下,陳木勝終於重回自己最擅長的時裝動作片——集合了甄子丹、謝霆鋒的《怒火》,然而拍攝時他已經感覺身體不適,去檢查時發現患上鼻咽癌末期。戲殺青之後,他已經無力做後期。
影片還沒定檔,陳木勝已經走到歲月盡頭。
30年來,陳木勝先後五次得到金像獎最佳導演的提名,儘管沒有拿到獎,但沒人會懷疑他的實力。
可北上的陳木勝,始終沒有像陳可辛徐克一樣迅速找到自己的軌道。
他多次對記者説,“內地看電影的文化,我還在摸索,還看不懂,真的看不懂,好像票房很高,可是那個東西好像並不是我們要的東西”。他又忐忑地問記者:“內地觀眾對劇情會不會有看不懂的地方?你們會喜歡這部電影嗎?”
執着槍火,温文爾雅,都是導演陳木勝。
為什麼觀眾愛看陳木勝電影?答案遠比一個港片邁克貝複雜得多,他師承杜琪峯,卻深受吳宇森和浪漫英雄主義影響,最終創造出了屬於他的獨樹一幟的動作風格,不斷創新,又始終帶着老港片的鮮明烙印。
他始終抹不去自己的英雄情結,曾經在採訪中説:自己是從小看武俠小説和英雄電影長大的,所以對於英雄的肝膽雄心是很崇拜的。
他始終熱愛拍直男電影、熱血電影。他的作品,外殼是港產動作片的手法、警匪片的配置、少不了炸藥,陣容來來去去都是那幾個。而在故事裏包着的,始終是不死的港片情懷。
港片曾是粗製濫造的代名詞,許多名導演北上之後也是武功盡失,可是陳木勝每一場動作戲,都做足大量準備工夫,為的是力求真實,爆炸一定要夠夠力,電影必須真材實料。
出道20餘年以來,他統共執導了30多部作品,基本上是以動作片為主,雖然沒有《無間道》這樣的絕世之作,卻是最令人放心的港片導演,即使港產片市道不景氣,陳木勝的才華不斷地被磨平,但作品就算爛,也爛得有底線。
2019年導演邱禮濤的《掃毒2》票房非常成功,但是口碑卻不如人意。片方宣佈將開拍《掃毒3》,很多網友留言:讓陳木勝繼續拍!……
去年是《特警新人類》上映20週年,主演謝霆鋒、馮德倫、吳彥祖和李燦森在38屆金像獎合體亮相時喊話,希望原班人馬拍攝《特警新人類3》 ,“等陳木勝有劇本便開拍”。
陳木勝,再也不會有劇本了。
《掃毒》裏,蘇建秋説:一輩子專心做一件事就足夠了。這句台詞,説出的應該是陳木勝的心聲。
他作為港產動作片中堅導演,能獨當一面時已經錯過港片黃金時代,竟然沒有合作過李連杰、周潤發等港片巨星,後來港片迎來諸神黃昏,他依舊在一線默默堅守。
如今被他從年輕拍到老去的劉德華58歲、劉青雲 56歲、古天樂49歲,張家輝52歲。謝霆鋒吳彥祖一代之後,港片再無動作明星可以接班。
陳木勝從前輩杜琪峯、徐克和吳宇森手中接過過的港產功夫片大旗,也再無新一代動作片,夠膽像他當年那樣説:“他們的風格都很強,但他們對我最大的影響,就當導演一定要有自己的風格。我不會成為吳宇森,不會成為杜琪峯,我是陳木勝。”
曾經的港片,是一個羣星璀璨、神仙打架的時代,如今港片凋零,有一次對話中,陳木勝自己説,港片陣容已經進入了老面孔排列組合的窘境,但他又説:“好的演員,我願意拍他們一輩子。”
這個最愛搞爆破的謙謙君子,説到做到。
而他最後一次精彩發揮,就是在電影裏拍出劉青雲、古天樂、張家輝高唱“誓要去,入刀山”的兄弟情義。他走了,誰接着拍這些日益老去的港片最後的巨星呢?以後在要找能拍大型動作場面的港片導演,除了林超賢,還能有誰呢?
情義,這個價值觀對於港片來説,是一個最樸素的傳統。
所以吳宇森希望《英雄本色》能喚回已經被人們遺忘的信用、承擔和義氣,給電影的英文名起作“A Better Tomorrow”,而陳木勝到死都把在廚房裏打轉了好些年的謝霆鋒重新叫回大屏幕玩命。
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還在拍電影,就彷彿當年《天若有情》裏,劉德華騎着摩托車,嘴裏的鮮血不停往外湧,卻誓死完成最後的浪漫。
陳木勝曾説:“電影是一場馬拉松,真的愛這個行業,就不是跑一次兩次,而是幾十年慢慢跑。”
馬拉松總有終點,他最後一次和張家輝通電,是在醫院發訊息告訴張家輝電視在播《掃毒》,這個男人躺在病牀上快要離開了,《掃毒》裏那首歌依然在他耳邊迴響:
“誓要去,入刀山。浩氣壯,過千關。豪情無限,男兒傲氣。地獄也獨來獨往返,存心一闖虎豹穴。今朝去幾時還,奈何難盡歡千日醉,此刻相對恨晚。願與你,盡一杯。聚與散,記心間……”
有人曾經問過陳木勝,你第一次進片場是什麼感覺? “像進了瘋人院。”
因為只有瘋子,才會像這麼一輩子拍電影。
從《天若有情》到《掃毒》,從《追夢人》到《誓要入刀山》,紅綠交錯的霓虹燈,暈染出屬於港片的浪漫。我們今天説懷念港片,是否同時懷念着的,還有那段有情有義的歲月。
只是二十多年前,陳木勝的前面還立着徐克、吳宇森、杜琪峯等高山,而如今陳木勝已逝,港片卻再也看不到追上來的人。
華弟,終究是回不去了。有些人,也終究回不來了。
另一位動作片導演陳德森懷念陳木勝説,“來世有緣,能再相認”。説的是陳木勝,好像,又是在説港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