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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B站一個紀錄片,名字叫《小小少年》。
第一集叫《那奪雲》——那奪是個村子,彝語裏的意思是大山後的水田。
彝族小姑娘,雲兒,擁有天賜的舞蹈底子。協調性、柔韌性、樂感都好,別人一輩子做不出的動作她隨便就學會了。
雲兒的家裏是賣豬肉的。
鏡頭一轉,凌晨四點半,她陪着媽媽和妹妹去幫着殺豬;早上一起跟到肉鋪裏,幫媽媽挑揀豬心豬腰子,賣肉算錢,順便還得照顧妹妹。和普通的豬肉販家女兒並無區別。
但這個環境,她也能跳舞。
豬肉攤與舞蹈,看似是巨大的對比。但在幫媽媽做生意的時候,每次閒下來,雲兒就自己跳一段兒。不知道動作,就照着視頻裏面學。
附近的人都知道,路過這家的豬肉攤,你就能看見一個姑娘起舞。
村裏的舞蹈老師説,雲兒是天才,自己教不了;得走出大山去,才好。
她不在意,就還是跳:在切肉的案板旁跳,在村口的石碑前跳,在田間地頭跳。
只要喜歡,就是自然的。
山裏的女孩們説到理想時,大多寬泛而美好:美術家、音樂家、舞蹈家。
她們都是被遺棄的孩子,很多人的父母去了大城市打工,然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後來女孩們有機會去中央台,被問到理想時,回答具體一點了:想當明星;明星是幹嘛的呢?唱歌的和演戲的。
想考中央民大,去演戲,去當明星——還是當明星。
這麼想並不奇怪。比起城裏得天獨厚的孩子們,這些熱愛藝術卻出生在山裏的孩子,多少像被命運捉弄似的,扔在了角落。她們説的“想當明星”,是以另一種方式委婉表達着:
我想走出大山。
畢竟雲兒的媽媽也説過:不跳舞,也就只能一輩子賣豬肉——買豬肉太苦了,一年365天,只能歇一天。
不經意間,跳舞似乎也成了走出大山的一種方式。
問到雲兒的理想,雲兒回答依然是:想跳舞。
依然是那麼單純:大概她不在意自己成為什麼,而是具體做點什麼。在山裏的舞蹈學校,她趴在窗户玻璃上,瞪大眼睛看着別的孩子排練;看見美麗的演出服,她愛不釋手,用扇子甩出波浪的樣子。
那是簡簡單單的:對舞蹈的熱愛。
《小小少年》的第二集裏,有另一些正在北京上高中的孩子,他們的天賦是做機器人。
帶隊老師説:這些孩子編出的程序,做出的機器人,自己根本就做不出。機器人比賽的外國評委看見了,豎起大拇指:厲害。
他們也被周圍的人質疑,自己的社團招新,沒人願意加入。
人們都在問:“對專業沒幫助吧?有啥用啊?”
男孩回答:“這獎拿了也沒用……喜歡,沒辦法”。
他們依然在不停行動着。
“有啥用啊?沒啥用。”
“為啥做啊?喜歡唄。”
這話聽着,耳熟嗎?
像我們自己少年時,想過的念頭嗎?
我幼兒園時,去我媽廠裏的圖書館借書。先看連環畫《三國演義》、《水滸》和《紅樓夢》。
到小學就看——所謂的“字書”——《三國演義》。然後自然而然地看了四大名著。
再自然而然地看了全套金庸。
再被我爸説了句“金庸是學大仲馬的”,於是去看了《三劍客》,再順着大仲馬讀了巴爾扎克的《高老頭》。然後是福樓拜、莫泊桑、歐·亨利,再順過去讀了海明威,等等等等。
那會兒我也跟我爸看球,看他出差帶回來的拉里·伯德和邁克爾·喬丹的早年錄像帶,跟他一起看江蘇南鋼的CBA比賽,看當時在拜仁慕尼黑和托特納姆熱刺踢球的克林斯曼,聽他説當年魯梅尼格、沃勒爾和馬特烏斯的故事。
我媽時不常會抱怨:“小孩子麼好好學習,看這些幹嘛……看你理科麼記不住,這些倒記得牢……你將來又不靠這個吃飯……你又不當解説員……”
沒辦法,因為喜歡吧。
高二時讀了張愛玲的一個短篇叫《等》,寫的一個推拿醫生候見室裏,一羣姨太太聊天。現在具體情節忘了許多,就記得結尾有隻貓,從窗台走過;記得讀這篇時,很想去上海。
於是去上海讀了大學,自己租了房子住。每次看到流浪貓從窗台擺着尾巴走過,就覺得恍然如夢。
大學裏開始寫東西謀生。掙錢。過日子。大學畢業後,不想上班,想找份固定的專欄寫呀。寫什麼呢?
哦對了,愛看球,那我寫球吧。
寫了兩年,2008年,上海勁爆體育的朋友拉我去當嘉賓解説。我有幸因此結識了張大維老師。那會兒,我媽專門去開了個有線電視,就為了炫耀給來我家的阿姨們聽:
“我兒子解説的!”
29歲那年,我寫字攢夠錢了,申請了個學校,到巴黎讀書。
法國簽證官問我:你最初的動機是什麼呢?
我:我讀的第一本外國小説是《三劍客》,第二本是《高老頭》。這兩本書的主角,一個達達尼昂,一個拉斯蒂涅,都是年紀輕輕地,想去巴黎見識一下世界才算。
然後我過簽了。
實際上,現在想想,我人生的大多數轉折,都跟小時候的喜歡有關係。
就像紀錄片裏的故事一樣:
雲兒的天賦被人發現。北京的芭蕾舞老師找到雲兒,帶着她訓練,帶她走出大山,上了央視。
北舞老師的苦心,也是是基於她對舞蹈的熱愛:同樣經歷過熱愛與奮鬥的舞者,瞭解另一個天生舞者的難得。
雲兒到了北京,見識了世面:她知道了飛機下面的雲有多美,三環的路有多寬,演播廳的燈有多亮。
進了北舞的排練室,她看見了見所未見的演出;她穿上了最美的演出服,完成了老師交給的任務。
然後,回到大山,繼續她的生活。
對於電視觀眾來説,這不過是又一次對於遠方大山的觀看而已:主持人唸錯了兩遍節目名字,演出結束,掌聲響起,一切如常。
對於那奪村的孩子們來説,這場旅程,似乎並沒有直接改變她們的人生。
但一顆種子種下來了:第一集片尾,雲兒看着專業舞者排練時的眼神,閃亮,又有了一點堅定。
也許這次演出,是她的另一段人生開始?
大概,年少時立下的願望,會一直跟人一輩子吧?不一定有用,但喜歡了,就是喜歡。
經歷過的事,熱愛過的事物,不一定都記得住,但會存在心裏,不知不覺間就改變你的人生。
當初喜歡的東西,念念不忘,總會在很遠的後來迴響。
2016年在波爾多,我採訪馬特烏斯時,説到1986和1990年世界盃,提到魯梅尼格、沃勒爾、舒馬赫、布雷默、克林斯曼他們那代人的經歷。馬特烏斯挺詫異,“你幾歲?那些球你都看過啊?”
我老實地説,也沒都看過,許多是看錄像;但我爸真是你們那一代的球迷,所以我知道。
羅大佑先生還是誰,説過句,“假如一首歌長度是3分20秒,你聽完了,就有3分20秒的人生被改變了”。
人類總是習慣性高估自己的行為對當下的影響,高估一些看得見摸得着的東西,低估自己的行為對長遠的影響,低估一些精神上的潛移默化。
而其實我們經歷的,是被我們所喜歡的東西,不知不覺改變的人生吧。
當然,話説回頭,如果被問到“這有什麼用”時,還是沒啥用;當被問到“你的理想是什麼”時,我也沒有什麼確定的理想。
之所以看着雲兒們,會覺得感動,是因為她和她那羣人,比我更勇敢,更直白吧。
現在我回想以前,覺得自己那會兒的莽撞勁頭,大概快沒了。
所以回頭看雲兒們,看着他們努力的過程,那種衝動是如此的令人羨慕。弱小的孩子們,靠自己的天賦與熱愛,與整個世界對話,用樸素的“想跳舞”、“因為喜歡”,維繫着自己自然而然的奮鬥。
這感覺對我,熟悉又陌生。
真好。
成年後的世界是複雜的。人或多或少,會變成自己討厭的樣子;甚至會試圖將自己的保守與拘謹合理化。年少時的熱情與勇敢,會被多年後的自己定義為冒險與衝動。
那其實可能是,我們丟失了為熱愛不懈前進的勁頭。
但再回頭想,那些會被其他人當做是奢望的念頭、停不下來的激情。
還在夢想,還在(不怕犯錯、不在乎無用)地行動。
那才是少年氣真摯的熱愛,是藝術、技藝、夢想這種詞,存在的意義吧。
第一集裏,雲兒應試時,有一句歌詞説:“憂傷別困擾她”。
希望這句話,也用到所有的那些,“小小少年”的身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