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這個功能之後，老年人用不用這個小程序，其實無所謂，能夠讓年輕人在幫助老年人的時候更方便，就算是幫助了老年人。”他知道這是一種妥協，但在他看來，適老化改造原本就應該為老年人妥協，而不是讓老人適應，因為衰老是“每個人生命中終將來臨的那場落日”。
邱大川在介紹“附近搜搜”小程序。受訪者供圖
文丨新京報記者 侯慶香
編輯丨胡杰
校對丨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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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小的字體，爬不上去的樓梯，打不開的電視，剪不到的手指甲，隨時可能摔倒的地板，藏在手機深處的健康碼……對於老年人而言，這些或許都成為了阻礙。
據《2020年度國家老齡事業發展公報》，截至2020年11月1日零時，全國60週歲及以上老年人口26402萬人，佔總人口的18.70%；65週歲及以上老年人口19064萬人，佔總人口的13.50%。
於是，如何讓“佔據中國人口近五分之一的老年人，不被排除在主流敍事之外”，成為了豆瓣上一羣年輕人所關注的問題。
在這個叫做“適老化改造促進會”的小組裏，3萬多名成員聚在這裏，他們擔憂着自己父母將來的處境，吐槽現在不夠完善的適老設施，還有人身體力行，開始在適老化方面做些什麼。
從指甲鉗開始
22歲的小潘是温州人，正在廣州讀研究生。在今年1月10日和姐姐的那場談話前，她幾乎沒有意識過父親的老去。早晨她正在刷牙，姐姐忽然問她，你知道昨天爸爸發生了什麼嗎？她的心立刻揪了起來。
並不是特別嚴重的大事，父親因為老花眼看不清，剪指甲的時候一剪刀下去，鮮血流了出來，或許因為年紀大了，新陳代謝變緩，創可貼也止不住血，很快又被浸紅。
小潘愣住了，這是她第一次意識到父親的老花眼原來並不是隻影響看書。看到父親受傷的手指，她懊惱地想到了今天剛剛讀過的新聞裏提到的“帶放大鏡的指甲鉗”，去網上一搜只需要十幾元。她開始埋怨自己，哪怕早一天瞭解這類商品的存在，父親或許就能夠避免流血。
坐在電腦前，她腦子裏閃過很多畫面，伴隨的都是母親的聲音。
不像大城市，家鄉的公交車沒有方言報站，不識字也不懂普通話的母親甚至不敢搭乘公交車離開小鎮。不擅長手機操作的她也很難順利打開健康碼，所以她屢次在菜市場門口被攔住，只能無助地等一個相識的好心人路過。
小潘曾將此歸因於母親的不識字，但讀過書的父親也面臨難題的時候，她終於意識到，這就是衰老的副作用，聚光燈只會照在年輕人身上，年輕人又推動着飛速發展的社會繼續前行，老年人帶着沉重的行李箱，常常無所適從。
小潘決定做些什麼，作為重度豆瓣用户，她腦子裏蹦出來的第一個想法是創建一個小組。在“適老化改造促進會”小組簡介方框裏，她打下第一行字，“老去之後，我不想成為一座孤島。”
反饋遠超她的預期，建組第一天，就有300多人加入。
小潘把組員的稱號設為“未來的老人” ，小組像一個未來養老院的模擬，話題從“好物分享，浴室防滑凳”到“問如何簡化智能電視的操作”，再到“感覺將來我會孤獨終老的，先找組織了”、“感覺和母親無法溝通”……小潘經常一條一條翻過去，訝異地發現許多自己從未注意到的問題。
她看到一個組員的帖子，是一位老人在走廊的報刊亭前看報紙的照片，組員在照片下寫道，本以為都會是一些猴年馬月的舊報紙，沒想到竟然都是近期新換的，自己既欣慰又傷感。
小潘迅速被這種情緒感染，她想到自己也從未意識到報刊亭的報紙是否有人在看，又是否有人長期更換。即使對她這種長期關注適老化問題的人來説，老年人需求的方方面面也極易忽視。她開始苦惱，覺得自己真正做的東西太少。
小組成員困困把自己的煩惱也發在了小組裏。她家住在六樓，沒有電梯，腿腳不便的奶奶只能讓家人揹着上下樓。她在網上發現了兩種輔助裝置，一種是類似於升降機的裝置，另一種是安裝在樓梯扶手上的電動輪椅，老人坐在上面，按下按鈕就可以自動上升下降。
困困在網上並沒有看到太多的使用案例，所以產生了很多擔憂，畢竟萬一出現問題，或許會危及老人的生命安全。她擔心全電動裝置無人照看會不安全，安裝是否需要物業和其他住户的同意，又擔憂需要人工的上樓輪椅使用起來太費力，畢竟有時需要“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拉着九十多歲的老人上下樓。”
還有一個重要因素是，兩種裝置價格都不算低，電動輪椅的價格在5000元左右，升降機的價格幾乎是前者的七八倍。她算了一下，如果要買升降機，可能需要攢一年的錢，家裏人也不一定同意。
她在組裏發起了一個投票詢問大家的建議，很快就有人幫她分析了各種優缺點，大部分人都建議了電動輪椅，和組員討論後，她又思考了很久，最後也決定購入了電動輪椅。
還有人分享了自己導師制作的軟件，設置好之後，用手指敲擊手機後殼三次，就會自動跳出掃碼界面，無論是健康碼、行程碼還是付款碼，都可以自動識別，老年人不用再在手機裏到處尋找掃碼界面。
建組9個月，組裏已經有了3萬多名成員。小組裏討論最多的，是邱大川發佈的帖子《於是乎，我給我媽開發了一個小程序……》。
“適老化改造促進會”小組首頁。圖片來源：網絡截圖
為不識字的母親專門設計一個小程序
36歲的邱大川十年前結束北漂回到四川南充的老家，開了一家建材店。閒時就在店裏自學編程。一開始是通過雜誌和書籍，後來就在網上自學。
互聯網的發展讓他可以在這個小鎮上毫不費力地接觸到最先進的科技。但對母親來説，一切都是相反的，科技的飛速發展成為了她生活的絆腳石。
母親不識字，又好強，每次給她發消息，都只能發語音，如果有人在家庭羣裏發文字，母親就會變得沉默下來。
在店裏，他時不時會接到1700公里外母親的求助電話，大都是找不到路，不識字的母親又看不懂地圖。
四川省南充市伏虎鎮集市上，許多老年人擺攤在路邊售賣自己種的農產品。受訪者供圖
母親近幾年常去浙江嘉興一帶打工，儘管有智能手機，但地圖app對她來説像天書一般，她既不識字，更看不懂錯綜複雜的線路。邱大川只能在千里之外，把地圖放大縮小，研究好了再指揮母親。
3月份的一天，像往常一樣接到母親的電話後，他決定，既然市面上的軟件母親都無法使用，那他要為母親專門設計一個小程序。
為了讓不識字的母親更好的使用手機，邱大川曾經做過一個機器人賬號，只要把文字信息轉發給機器人，就會收到語音朗讀的回覆。母親用了很多次。但邱大川一直沒有告訴母親，這是自己為她一個人開發的“小功能”，“在她的認知中，就認為是我給她打開了一個手機的功能。”
他面臨的最大難題依舊是母親的不識字。所以他在每個按鈕後面都放上了一個小喇叭的標誌，按一下就會播報出按鈕上的文字。老年人日常生活中常去的地點被分為了15個小類，藥店、公共廁所、種子農藥、修電動車、棋牌室……點進分類後，系統會根據定位，自動由近到遠列出設施名稱、距離、詳細地址和電話，用邱大川覺得不影響頁面排列的最大字體。他觀察過，老年人經常把手機拿到距離眼睛60釐米左右的位置看，他在設計時也時不時就把手機拿遠了測試一下。
除此之外，他還在頁面最下面設計了一個叫做“請別人幫我找”的功能，可以把這個頁面和自己的定位直接分享給微信好友。他想，如果母親再找自己問路，就會方便許多。
用了一週的時間，他終於製作完成，分享到了“適老化改造促進會”的豆瓣小組裏，很快有了上百條回覆，都在誇讚他的孝心和技術。邱大川也把這個小程序分享到了知名技術論壇VE2X，這裏有全國最優秀的程序員。
邱大川知道，如果從技術層面分析，自己還差很多。但評論裏比他的技術水平高得多的大廠程序員卻在表達着自己的愧疚，他們説從未意識到這類老年人的使用需求，也沒有為自己的家人設計過技術產品幫助他們更好生活。
“附近搜搜”小程序界面。受訪者供圖
任重道遠的適老化改造
小潘養成了一個習慣，會時不時在朋友的耳邊“抱怨”——“這條地下通道都沒有盲道”，“這個地鐵站如果殘疾人坐輪椅就下不來了”。她其實也不知道朋友聽進去了多少，但希望自己唸叨的多了，就能多一些人意識到一些公共設施的不合理之處。
只有變成了弱勢羣體，才能體會到社會對他們設置的“障礙”。小潘體會到這點是來廣州讀研究生的第一天，她拎着兩個沉重的大箱子在地鐵站裏步履蹣跚，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變得比父親還老，連走路都成了負擔，但只能一層一層階梯爬上去。除了疲憊，她腦子裏蹦出來的想法是，“如果我是老年人或者殘疾人，這樣的場景就是我每天要面對的嗎？”
邱大川也有着同樣的思考。在製作小程序的時候，他研究了市面上很多地圖產品，對其設計頗有微詞。“比如它會提示你中關村南大街往北走，你能分清哪是南嗎？”邱大川覺得，還是太多人沒有設身處地思考過老年人的生活，所以他們也無法意識到現在老年人連看電視都很難了，“看個電視要開兩個機頂盒。”
邱大川想過把小程序做得更完善一點，他在頁面加上了附近核酸檢測點查詢。想到鎮上老年人的生活場景，他還想邀請各種技工師傅入駐，這樣老年人可以更便捷地叫車、施工。但他一番呼籲，卻報名者寥寥，只能不了了之。
邱大川生活的鎮上，許多老年人還在用着非智能手機。受訪者供圖
小潘最後給父親買下了帶放大鏡的指甲鉗，但在外讀書的她，也不知道一直習慣了用剪刀連普通指甲鉗都用不慣的父親，到底有沒有在使用。
母親只用過邱大川做的小程序一次，反而是他自己經常使用，“有時候不想做飯了，就找個附近的餐館送餐，”他又補充，“大城市有外賣，不像我們這裏。”
小程序上線四個多月，多家媒體採訪過他，他在小組裏發的帖子直到今天還有人在討論，但後台統計總用户數只有1.7萬，邱大川分析，每次有媒體報道，小程序的關注度就會高，但很快就回到原點，因為看媒體報道的依然是年輕人，專為老年人設計的“附近搜搜”其實並沒有服務到老年人，科技層面上的助老依舊任重道遠。
2020年至今，各部門發佈的《關於促進老年用品產業發展的指導意見》、《關於切實解決老年人運用智能技術困難的實施方案》、《2022年推行適老化交通出行服務工作方案》等政策不斷出爐，在發展養老服務、制定和實施老年人照顧服務項目、解決老年人運用智能技術困難、發展老年教育等多方面推動了老齡事業和產業發展。
更細小的縫隙，“適老化改造促進會”的組員會熱心地填補上，他們在小組裏毫不吝嗇地分享自己的經驗：把堅果剝好皮分裝在罐子裏，老年人就無需再對付堅硬的果殼；給遙控器貼上寫着巨大數字的紙，老人看不清上面文字的話，只要記住數字編號代表的功能就可以使用……還會有組員熱心地分享選購假髮、老花鏡、助聽器的經驗；手繪靜脈曲張彈力襪使用指南……
9月22號，邱大川又久違地登上了豆瓣，在小組裏發佈了一個新帖，這次他給小程序新增加了一項功能，不需要實時定位，輸入指定位置後，同樣可以在下面的標籤中找到附近的藥店、醫院等地點。
他設想着，這樣假如要給遠方的母親裝空調，就可以直接定位到母親住的地方，給附近的空調店打電話，“有了這個功能之後，老年人用不用這個小程序，其實無所謂，能夠讓年輕人在幫助老年人的時候更方便，就算是幫助了老年人。”
他知道這是一種妥協，但在他看來，適老化改造原本就應該為老年人妥協，而不是讓老人適應，因為衰老是“每個人生命中終將來臨的那場落日”。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小潘、困困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