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上岸

  拉了兩年船,幺雞子發現,船落的那刻,是最鬧的。大排頭長吼一聲,『喲呵,落誒』,淺灘處的船工就跟到齊吼一聲,『喲呵,落啊』,定錨,老師傅帶起排頭,把手竿粗的麻繩栓到樁上。小船工就驚抓抓地上岸,鬧、罵,説累得雞兒痛,站一排衝江水——有時候是金沙江,有時是涪江,哪有船拉就去哪,嘩啦啦地屙尿。

  踏板搭起,船客拎起個箱箱,牽起一串娃兒擠下船,岸上的搬運工也呼兒嘿呦地下貨,鹽、茶葉,絲綢,煙葉子,用作肥料的人糞,還有些幺雞子看不懂是啥的貨。倒是在水裏拉船時,只有水、浪,船工吼號子的聲音,明晃晃的日頭,安靜得好。師傅已經老到沒啥尿了,矮、壯,渾身肌肉坨坨,跟坨黑鐵一樣,心滿意足地靠到船抽旱煙,罵他們不懂規矩,衝江水撒尿,肯定要翻、被水神吃了。

  比如現在,大船剛落到涪州,其他船工就急吼吼地上了岸,鬧、笑,跑不見了。幺雞子曉得他們又要去搞啥子:屙完尿,爛草鞋、酸布麻衣都不換,就跑到江邊找竹樓。重慶的暗娼跟宜賓、自貢,還有幺雞子最遠去過的宜昌的暗娼一樣,都愛住江邊上的竹樓裏,竹樓半撐在水裏,涼快,便宜,最重要的,好攬客,專門做他們這些跑水上的人的生意。

  幺雞子今年16歲,從來沒跟到去耍過。爺爺中過秀才,已經訂了親的幺雞子,從不允許自己跟到去耍。

  今天他又悄悄落了單,藏了半年多的秘密,今天終於要實行了。他要好好地犒賞自己。

  他下水狠狠遊了一截,算是洗了澡,又去船艙裏換上黑布鞋、棉布衣裳,第一次穿了內褲,又粗粗笨笨地把銅錢紙幣全縫進去——賣給船工的內褲都有個大兜,又把已踩得稀爛的草鞋、酸臭的麻布汗衫,順手就扔江裏,乾淨清爽,簡直像個新式學生,這才上了岸。

  這是個大日子,一點不能馬虎。

  幺雞子14歲時,就明白了,要麼上井背鹽,要麼下江拉船,家裏再供不起一個兒白吃不幹了。他想起大伯被井鹽漬爛了的背,就跑去跟爹説,我要拉船。

  拉船好啊,幺雞子到現在都覺得,管吃管睡,雖然睡的是大船最底下那層,也能看看山、水,有時候船開高山上了,樹厚得要把江面封了,能看見猴,幾十只,在樹裏上躥下跳的,水綠得他心裏高興,他就想起那個當過秀才的爺爺教過的幾句古文,『風煙俱淨,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

  還看見過掛在懸崖上的棺材,他第一次看到嚇得不行,老船工就説,怕個屁,這是你娃要『升棺』發財了,曉得不?

  這次下水,他又見了那幾十座懸棺,幺雞子沒再怕了,他安慰自己,這對他的大計劃,肯定是個好兆頭。

  雖然剛拉那半年,老船工把他祖宗十八代都要罵得跳墳了,人沒長開,只會使蠻勁,到後面就沒力氣了,拉得同排的人鬼火冒。

  老船工氣炸了,問他,搞過女人沒有?這個拉船啊,就跟搞女人一樣的,該松就要松,該使力就攢勁、拼命!要有節奏,一下一下來,你亂戳一陣,屁用沒得,只讓老子想日死你先人!想把你溺死在水頭,曉得不?下灘的號子、哪個水灣有幾坨石頭,你要比你婆娘身上有幾個眼還清楚,懂不懂得起?

  見他臉緋紅,埋起腦殼不開腔,老船工又心軟了,説,哎呀,莫得事,上岸了跟到幾個年輕舅子去耍耍嘛,耍耍你就懂了。對了,找個乾淨點的嘛。

  拉了兩年,幺雞子還是沒去耍過。他漸漸覺得岸上的事情都快跟他沒關了:哪又鬧了股土匪,長毛又殺人了,白蓮教、洪幫的人跟日本人打起來了,井鹽又漲價了,岸上啥子都漲價了,成都府鬧保路了,大路炸了,飛機炸了,連停在小米灘的大船都給炸了,水路上的客又多了。

  就每天跟船工,喲呵、喲呵,把一艘艘淺灘處的大船,拉到深水處,把大船從宜賓,拉到涪州、巴縣,朝天門,宜昌,再遠他就沒去過了,算命先生跟他爹説過,幺雞子不能出川,否則有大劫。

  幺雞子上了岸,照例在路邊挑子吃了一大土碗火鍋,老闆擔個挑子,一頭是火爐和格子火鍋,一頭是碗筷調料。幺雞子涮了一碗豆腐,嫩、香,燙的他喉嚨軟趴趴的痛。又狠狠心,涮了一格最貴的牛肉。吃完,渾身熱烘烘的。

  現在,他要去辦大事了。

  他沒去江邊的竹樓,都説那的女人又老又松。幺雞子已經想好了,要找個年輕女的,好看,乾淨,不能姓陳,不能姓範。雖然再不拉船了,這點忌諱還是要有的。

  這兩年來,他悄悄學會了船工的全套毛病。夜裏撫弄完自己,爽過了,他會去甲板上洗手。江水黑不可測,他對着江水發呆,那個訂了親的女子,什麼樣呢,好不好看,白不白呢?可惜年輕輕的,就給炸死了。

  太久沒上岸,岸上卻不新鮮了,到處都亂糟糟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了。天快黑了,幺雞子胡亂轉了會兒,摸到黃桷樹街上,跟老船工説得一樣,一條街的黃桷樹上,全掛着紅燈籠。暖黃暗紅的光,刺得人心頭髮癢。他還沒弄清白,就被簇擁着拉進了房,水煙伺候着,一排女人站着,他突然出神,想還好爺爺逼他上了書房,還好下船時換了衣裳,讓他拉了幾年船,還有一身隨便挨宰的公子哥氣派。

  幺雞子摸摸襠,銅錢硬硬的在,就鎮定下來,按規矩,先給龜公端着的銀花銅盤裏扔了幾枚大錢,就假裝熟練地指了指那個看上去最小的姑娘。其他女人識趣地退下了,那個小姑娘對他燦然一笑,問,吃點茶不,我吹蠟燭了喔?

  啊?哎,別!幺雞子有點慌,制止了她。

  姑娘很快意識到這是他第一次來,於是停下了替他脱衣服的手,幺雞子身上船繩勒出的傷已經露出來,她不再用應付客人那套假笑對他,憐憫和疼惜都藏不住了,問,『不常來耍吧?莫得事,吃口茶嘛?』

  他喝下幾口熱茶,膽氣也足了,一個念頭不由分説地跳出來,突然問她,『你拜過天地嗎?』

  這話刺痛了她,比之前的客人打她、咬她,邊做邊吼她婊子養的還痛。姑娘愣了愣,換回那套13歲起被毒打、哄騙着抽鴉片,接了4年客才漸漸掌握的暗娼式的笑,嫵媚得有些輕賤了,俯在他身上反問到,『小弟弟,你猜呢?』

  幺雞子立刻意識到自己説錯了話,只覺得身上的女人,比正午拉船見到的日頭還晃眼,又不敢推開她,只好偏過頭,説,『我沒拜過,跟我結親的女子被大飛機炸沒了,我也快了吧可能……』

  姑娘從他身上翻下來,好一會兒才説話。

  紅蠟燭就這麼燃了一夜,姑娘一直温温柔柔地笑,她知道自己的命,感激這次遇上個並不粗魯的男人。幺雞子拉船時最怕在淺灘踩水,濕、滑,太危險了,人一摔倒就全完了,可現在,危險可真美啊,他們初次相見,就成了最默契的船與水浪。

  幺雞子沉倒在這汪江水裏,迷離沉醉,他還不知道,明早起來,他褲襠裏的銅錢就被索去大半,而三天以後,他報名參加的軍隊,就急切地把他送去武漢,他毫不熟練地殺了人,然後很快就被炸掉手腳,躺在死人堆裏無望地爛、死。吃得飽脹的野狗並不心急的舔舐他,他想到七歲時算命先生的話,永不出川,輕輕地笑了笑。

  他想起走的那天早上,她送他到門口,龜公迎上來結賬,她又立刻換回那套輕賤嫵媚的笑,沒誰看出了破綻。除了他兜裏多了個秀秀氣氣的小紅香袋,裏面塞了枚銅錢。半年拉船的錢沒了,他卻笑了,想看來還真有這規矩:這行女人遇到童男子,是個好彩頭,得給他包個銅錢,老船工説的不全是瞎扯。

  那枚銅錢此刻就在他貼身的衣袋裏,可惜手沒了,不能再去摸摸它了。

  幾隻野狗圍上來,開始試探性的撕咬了,他想,那晚蠟燭真經燒啊,姑娘拉着他,鄭重地跪在地上,對着紅燭拜了三拜,又拜了三拜,是我見識太少嗎?他軟軟地跪了下去,他沒聽老船工有過這個,又不敢問這是不是這地方常有的樂子,不敢相信、又不捨得不信,兩人相對着笑,卻又似有淚要流,她又白又香,幺雞子恍惚間以為是新婚,忍了又忍,才沒説我回來就贖你娶你的傻話,他被再多茶也擋不住的睏意吞沒,沉沉睡去,夢裏全是水浪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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