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後主李煜擅長寫“亡國詞”,詞風別具一格,乃是“南唐派”的代表,與當時非常流行的“花間派”齊名。“花間”和“南唐”兩個流派,在宋初逐漸演變成了“婉約派”。
原本以為“花間派”就此失傳,但是沒想到過了七百年的時間,“花間”一派在世上依然還有傳人,這個人就是素有“清初第一詞人”之稱的納蘭性德。
納蘭性德出身清朝貴族,自幼學習了眾多的儒學經典,成年之後又潛心研究文學理論,反對清初詞壇作者對唐詩宋詞的簡單模仿。
納蘭性德在繼承“花間派”詞風的同時,對之又進行了一些揚棄,自創出了一種豪放中還兼有婉約的獨特詞風,在後世中享有極高的盛譽。
清代徐釚在《詞苑叢談》誇他的風格,是“不啻坡老稼軒”。意思就是,他無異於蘇軾、辛棄疾再世。並且他的“豪放詞”兼有“言情”功能,在後一點上,比蘇軾、辛棄疾還要略強上一點。
尤其是在“離愁”這個主題上,納蘭性德成就斐然,他的《相見歡·微雲一抹遙峯》是其中的代表作。而在同一個主題和詞牌上,李煜的《相見歡·無言獨上西樓》同樣成就極高。
一、從《相見歡·微雲一抹遙峯》看納蘭性德奇特的詞風
《相見歡·微雲一抹遙峯》——清·納蘭性德
微雲一抹遙峯,冷溶溶,恰與個人清曉畫眉同。
紅蠟淚,青綾被,水沉濃,卻與黃茅野店聽西風。
詞作意譯:
一抹淡雲浮上了遠方的山峯,寒山銜雲,好像是那個人清晨在鏡子前畫眉一樣。
昨夜她獨守閨房,看紅燭落淚,忍青綾被寒,憋着一屋子讓人透不過氣的,濃濃的水沉香。而我卻夜宿黃茅野店,耳中灌滿了西風。
納蘭性德這首詞,上闕先是由清晨看到的風景,聯想到“那人”在清晨畫眉的場景。上下闕再倒過來,由她的空閨冷寂,再通過“蒙太奇”似的手法,聯想到自己在邊塞野店中的情形。
這種寫法,恰好就是清代評論家所提到的“藴豪放、婉約為一體”的典型寫法。
古人常説“遠山如黛”,把遠山比成美人的淡淡的眉彎,納蘭性德並不是第一個人。但是看到了遠山,很少有人能馬上聯想到獨守空閨的愛人。
古人作詩填詞,有把青山比成君子的,也有把青山比成朋友的。比如辛棄疾寫“我見青山多嫵媚”,雖然用了“嫵媚”二字,但是完全沒有把青山當愛人的意思,而只是把它當成知己。
由此也可以看出,納蘭詞的獨特之處。納蘭性德在塞外行軍,看到寒山上掛着白雲,聯想到了閨中人清晨畫眉。然後又清晨畫眉,倒着回想到了她昨晚獨守的寂寞。
寂寞的人會怎麼樣呢?她自在空閨飲泣中。杜牧在《贈別》中説:“臘燭有心愛惜別,替人落淚到天明”。這裏的“紅燭淚”,就是代指“那人”在哭泣。
“青綾”是一種高檔的薄型面料,水沉香也是貴族閨房中常見的香料。她夜晚呆在這樣的房間裏,按理來説是不會覺得冷的。但是在詞作人看來,她應該是很冷的。
因為在開頭那幾句中,詞人已經把“冷溶溶”和青山的意象連貫了起來。既然她的眉像冷溶溶的山,那麼她自然整個人都是帶着冷意的。
她之所以會哭泣,正是由於離愁使她感覺到寂寞空閨冷。這裏的畫面,其實是詞人自己展開的聯想,不是真實的場景。最後一句“卻與黃茅野店聽西風”,才是他當時真實的寫照。
二、李煜與納蘭性德風格的異同
《相見歡·無言獨上西樓》——南唐·李煜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鈎,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李煜的這首詞,雖然不能説是“家喻户曉”,但是它的知名度也接近“國民”級別了,現代還有人把它改編成歌來演唱。
這首詞的特色就是,用口語化的語言來講“離愁”。當然,因為李煜個人的一些經歷問題,也會有人從這首詞中解讀出“亡國之恨”。
“無言獨上西樓”,是因為心中有愁,愁到無可名狀,無法言説。再看到天上冷月如鈎,殘缺不全,回想到了現實中的寂寞。
因為當時的李煜,已經是北宋的“階下囚”了,那麼“梧桐深院鎖清秋”,鎖的或許就不只單單是“清秋”了,還有詞人本身,以及他的離愁。
接下來,詞人非常直白地重複了他的主題,告訴大家,他的這種離愁像細絲和頭髮一樣,是剪不斷、理還亂。
他不斷地回憶過去,明知痛苦卻又無法割捨掉。因為真執的感情是不受理智約束的,所以才説“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李煜全詞都是“明寫”離愁,主要是寫自己對故國的思念之情。用語非常淺顯,完全不需要過多的解釋,只要一讀就能明白詞作表達的意思。
而納蘭性德的《相見歡·微雲一抹遙峯》主要是寫“離愁”,或者是對亡妻的思戀。在技巧的運用上面,顯得就比較複雜了。
李煜詞作純是出於自然感情的流露,沒有對行文進行刻意的雕琢。但是,納蘭性德詞作中修飾的跡象卻非常重,寫得也很是講究。
比如,納蘭性德會先寫“遠峯”,然後再寫“清曉畫眉”,是先由遠景寫到想象中的近景。下闕第一句先寫閨中,再寫“茅店”,這是由室內寫到室外。
並且因為閨中的情形完全是靠他個人的想象,而想象又是“虛”寫的,所以這首詞是由實寫到虛,然後再由虛寫到實。
另外,納蘭性德也注意到了詞作中色彩的搭配。“微雲一抹遙峯”,雲是白色的。“紅燭”是紅色的,“青菱”自然是青色的,還有最後的“黃茅野店”,“黃茅”是黃色的。
作為一首風格比較特異的“邊塞詞”,納蘭性德可以説是寫得很精緻了。但是比起李煜的《相見歡·無言獨上西樓》,似乎還是差了一口氣。
李煜《相見歡·無言獨上西樓》中有一句名句,就是“寂寞桐梧深院鎖清秋”。梧桐在中國傳統詩詞意象中,代表了高潔的品性,而“清秋”的意象代表是“愁”。
“愁”這種意象,本來是無影無形的,那麼它為什麼能夠被“鎖”起來呢?其實,這裏代表的是詞人內心中的無奈與暗藏的恐懼之情。
因為明顯是有人,不想讓他表現出這種“愁”。那麼,該怎麼辦呢,只有把他的這種愁緒與他這個人本身,都一起鎖起來。
李煜在他後期大量的“亡國詞作”裏,一味直白地表達了自己的“故國之思”,所以“鎖清秋”一句出現在這裏,就顯得有一點可疑。
事實上,也一直有人懷疑這首詞並非是李煜的作品。他們認為這首詞的作者,是與他處於同時代,並且同命運的蜀後主孟昶所作。
彷彿只有孟昶那種膽小怕事的形象,才能與“鎖清秋”不敢愁的形象掛上鈎。不過更多的學者,還是支持這首詞的作者為李煜的説法。
結語
李煜的詞之所以歷來都廣受好評,主要是在於他的詞作情意真切,用語自然,幾乎不會進行什麼雕琢,他即使是“雕琢”,也絕不會讓人一眼就看出來。
一個作者的創作成就,的確會受到個人經歷的限制。李煜之後,再也沒有出現過這樣一位多愁善感,同時又文采過人的悲劇帝王,所以再也沒有人能寫得和他一般生動。
納蘭性德的生命比李煜還要短暫,他只活了三十歲。他的悲劇主要是個人的悲劇,關乎兒女私情與個人仕途。而不是像李煜那樣,寫的是亡國悲劇,盛大動人。
納蘭性德的《相見歡·微雲一抹遙峯》,背後並沒有什麼複雜的故事。不過是借“花間派”的風格,寫出了邊塞徵人與閨中愛人的“離愁”。
不過,納蘭性德也憑藉自己出色的學問跟見識,使得七百年前的“花間派”,在脱俗之後獲得了重生,“藴豪邁於柔情”,在清初文壇上闖創出了一條新路,一樣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