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在我們中國的語言裏充滿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來自於喊叫,也不是來自於進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任,去忍受現實給予我們的幸福和苦難,無聊和平庸。——餘華
“每個人都在等待朱三小姐死去。她已老瘦成一把咔啦作響的骨架子,卻彷彿永遠不會死。”這是《朱三小姐的一生》的開頭。
“楊金泉死去多日,才被發現。”這是《楊金泉之死》的開頭。
“張瑪麗料不到,自己可能死在郝家縣。”這是《郝家縣奏鳴曲》的開頭。
任曉雯新作《朱三小姐的一生》裏的小説都關乎生存與死亡,其中多篇更是以一個人的“死”作為故事的開始,講述這些人在生活中被慢慢消耗,直至枯萎、凋零。“一陣風過,紙鳥當真飛起來,揚着,顛着,盤旋着,在風盡處逐一撲落”,在書裏,我們一次又一次目睹生命的窘迫和消逝,也看到個人在抵禦苦難時呈現的不同樣貌,深感 “活着”的艱難與沉重。任曉雯的小説更多指向對日常的敍述和對人性的探索。
《朱三小姐的一生》收錄任曉雯近年創作的六部短篇小説:《朱三小姐的一生》《別亦難》《楊金泉之死》《迎風哭泣》《換腎記》《郝家縣奏鳴曲》。六篇小説,六個主要人物,引出六個悲傷的故事,任曉雯的寫作出發點顯然都是某一個人,是比較典型的人物式書寫,類似舍伍德·安德森的《小城畸人》。朱三小姐、陶小小、楊金泉、“我”、梁真寶、張瑪麗,這些人物弱小卻堅忍,複雜又鮮活,給人一種真實感和可靠性,同時作家還向我們敞開了他們不為人知的隱秘地帶,揭示了行為背後的心理秘密,這無疑需要作家細緻的觀察和真正的理解,任曉雯坦言她筆下人物的由來,“描寫一個人物之前,我會盡最大可能理解他、同情他,設想如果自己在相同處境下的選擇,然後才動筆書寫。我讓自己完全成為筆下的人物,體會他人生裏的選擇、他的感受、他情感的流動,才能用文字將他’描繪’出來。”正是這樣的感同身受,小説呈現出真實豐饒的人世間,以及生活中一個個血肉豐滿的人物。
畢飛宇在《小説生活:畢飛宇、張莉對話錄》裏強調,小説家最要緊的是站在哪裏説話,任曉雯選擇站在弱者那裏,並把她的文學獻給了那些人們。《朱三小姐的一生》將筆頭轉向生存在城市角落被忽視的邊緣人的命運,無論是住在弄堂三層閣裏孤身一人的瘋婆子朱三小姐,亭子間死後幾日不被人發現的古怪老頭楊金泉,還是長期患尿毒症等待換腎治療的梁真寶,他們大都是遊離在正常生活邊緣的可憐人,是徘徊在普通人之外的人。他們的不幸不僅來自命運的無常,同時還有周圍人的精神暴力,鄰里的冷眼嘲笑,甚至是鄙夷和驅逐,“看門老頭拿一把掃帚,嗷噓嗷噓,趕麻雀似的趕她。她一驚,欠欠身,沿了牆角走開。”(《朱三小姐的一生》)這樣的態度也會傳染給孩子,“每個吃他零食的,都拿石頭、彈弓、水槍、火柴槍回報他。大人們不阻攔,甚或説:‘活該,打得好。’”(《楊金泉之死》)而“朝着別人扔石頭”的這些人不過是生活中最普通的人,或許就是我們當中的某一個,人性深處潛伏着醜陋和光輝,面對羣體中的卑微弱小者,我們很多時候習以為常表現出冷漠甚至惡意的一面。
托爾斯泰關於人性曾這樣表述,“人不是一個確定的常數,而是某種變化着的,有時墮落、有時向上的東西。”任曉雯顯然充分認識了這一點,並試圖撥開紛亂的現實細節,儘可能呈現出人性的複雜和深度,小説裏沒有乖戾刻毒之人,對生活似乎也不顯得野心勃勃,但也不那麼善良,甚至有些世故詭詐,他們有關於生存自以為是的小聰明和伎倆。《朱三小姐的一生》裏,養女張桂芳交了男朋友“60號”,朱三覺察了,卻摸到“60號”家鬧一場,誣陷張桂芳快三十歲恐不能生,張桂芳恨透,開始揭朱三原是妓女的老底,母女自後有了嫌隙。朱三小姐是自私的,甚至是扭曲的,卻也是可憐的,她怕養女嫁人,不過是為自己尋一條後路。
《換腎記》裏,三個人物,被病痛折磨迫切需要換腎治療的兒子,企盼挽救丈夫實現正常生活的兒媳,不願意換腎的母親,人性的微妙在這種直逼生死的極端狀態下暴露出來。兒媳陳佩佩的強硬和執着,是為了挽救丈夫,也是為了挽救自己的生活,她還那麼年輕,生活才剛剛開始。兒子梁真寶雖不是軟禁母親的主謀,卻也參與附和,梁真寶見到母親便叨唸“媽,我想要一個腎”,口氣彷彿在要一個鉛筆盒,被病痛折磨的身體、極端的慾望以及求而不得的現實同時折磨着他。母親嚴素貞自覺一輩子為別人活,不想再死一回,對死亡的恐懼和對兒子的心疼,形成了她的矛盾和反覆無常。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各人有各人的算盤,這場有關人性的博弈不過是為了“活着”,為了更好地“活着”。沒有善人惡人,沒有對與錯的絕對界限,任曉雯書寫了善與惡的交集處和混沌處,書寫了人世間最真實也最複雜的人性。
任曉雯近影
生活本就是開敞的、多元的,也是曖昧的、含混的。關於人性,任曉雯無意做道德判斷,有時甚至有意冒犯某種判斷,“我在這裏感覺到一個人性的破口,底下有闇昧模糊的東西涌動。這當然無關道德判斷。我甚至想冒犯這樣的判斷。因為在輕鬆做下的判斷中,多的是漠視、曲解,乃至綁架。而小説正是要與此為敵。”在這種謹慎和客觀中,是任曉雯對人性的理解,對複雜性的包容,以及真正的對人的尊重。任曉雯包容了形形色色的人,包容了他們的自私、偏執、恐懼和慾望,這也體現了任曉雯對於作為小説家身份的自我要求,“小説家是以人性的邏輯,而非現實的秩序,來排列文本的……世界存在於人的主觀之中。它所呈現的寬廣、豐富、複雜,不過是人類靈魂投射出的鏡像。”
對人性深度的深刻思考和持續探索,使得任曉雯的小説超脱出道德的限制,越來越呈現出一種寬廣和永恆感,而對邊緣羣體的關注,以及對社會個體生命形態的現實書寫,更體現了一位小説家對於生命所懷有的深切同情。在《朱三小姐的一生》這部小説集裏,我們看到了作家的悲憫心和包容性,也感受到她的博大的愛和深鋭的痛,正如《迎風哭泣》裏,當“我”看到那個推牀上的年輕人在向我走來,他摘了遮臉的玫紅外套,拋卻遮體的縞白罩布,故事的最後,作家借“我”之口,發出悲悼,“我目睹這一切,迎風哭泣起來”。(樊金鳳)
【來源:新民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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