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神宗元豐五年(公元1082年),蘇軾貶官黃州,寓居定慧院時寫了一首“婉約詞”。可是有詞評家指出,當中存在“語病”,根本説不通。
並且該詞的章法奇怪,看上去東一句,西一句,並不知道作者要講什麼。它究竟是為誰而作,也説不清楚。然而,詞作最後那一句“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意境高遠,成為了千古名句。一、《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
《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北宋·蘇軾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來往,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詞作意譯:
月亮掛在稀疏的梧桐樹梢上,計時的沙漏也已經滴盡,院落裏也沒有人聲了。一個影子在燈火下飄來飄去,它孤孤單單的,好像是一隻鴻雁。
彷彿受到驚嚇,它回過頭凝望我一眼,眼神中藏着怨恨。在恨什麼,外人無從知曉。是想找一個地方棲息吧,又嫌棄院中的樹枝配不上它的身份,寧可孤獨地飛到寂寞寒冷的沙洲上去。
在中國神話中,梧桐是鳳凰偏愛棲息的一種神樹。傳説鳳凰這種神鳥,渴了只飲甘露,累了只棲梧桐。詞中描寫的事件發生在一個夜晚,所有人都去睡覺了,只有蘇軾自己睡不着。
這個時候,他忽然看到了一個影子。但是,詞中並沒有説明他看到的影子是人還是動物。他只是在後一句中説:它的影子像鴻雁一樣。
假如把蘇軾筆下的影子直接理解為大雁,就會出現一個問題:大雁這種東西不一定會棲息在梧桐樹上,它更可能是棲息在蘆叢中。因此在南宋時期,有人認為這是一個“語病”。也就是説:蘇軾缺乏常識,寫錯了。
不過,也有人表示反對。金朝的王若虛認為:蘇軾寫這一句詩的目的,只是為了表達“它”的品性高潔,不願落在骯髒的凡木上面,並沒有説“它”一定就是大雁。他明顯只是在把他所看到的影子,比喻成了大雁。
這個“它”的眼中還有“恨”,而這種“恨”一般是人類才會有的情感。蘇軾看見它在院落中轉啊轉,就像一隻有“潔癖”的鳳凰一樣。即使再怎麼疲累,寧可飛更遠的路,落到寂寞寒冷的沙灘上,也不要落上凡枝。
這個影子到底是什麼,蘇軾從來都沒有明説。不過因為這個“它”擁有人類的情感,所以也有人認為這個“影子”,可能是蘇軾原配王弗。
蘇軾曾寫了一首《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説自己夢中曾與亡妻會面。現在是不是因為被貶在外,思念家鄉,又想起了從前的親人呢?
有一本叫《野客叢書》的古書説:這是蘇軾為一個温都監女所作。這麼看起來,這一首詞竟然成了聊齋一樣的“鬼”東西了。所以,一般詞評人大都覺得不可信。
另外,這一首詞的章法其實也是比較亂的。開頭在寫風景,下面突然轉去描寫一個縹緲而神秘的東西,接下來就再也沒提風景這回事了。二、屈、杜傳人,婉約曠達
蘇軾是豪放詞的大宗師,但是宋詞以“婉約”為正宗,而蘇軾也並非只能寫豪放詞。比如這一首《卜算子》,表面上看起來就不那麼“豪放”。但你要説這一首詞“婉約”,它又帶着一點曠達的意味,和普通“婉約詞”也不盡相同。
蘇軾雖然是一代詞宗,但是他的詩作的數量是詞的十幾倍。早年他寫詩的時候,風格頗有一點像杜甫。因為心繫民生,常用詩歌揭露王安石新政之惡,結果被人惡意中傷,最後下了大獄,這就是著名的“烏台詩案”。
在案發之前,蘇軾創作的詩都是《吳中田婦嘆》這類關心民生,以及《戲子由》那種勸諫帝王的作品。他一會兒説“官今要錢不要米,西北萬里招羌兒”,一會兒又説“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結果因為説話太“直白”,被人羅織罪名,指他不尊重帝王,差一點被判了死刑。
蘇軾在“烏台詩案”之後,行事作風和詩詞風格都發生了極大的改變。思想上慢慢轉向於佛道,及至晚年,徹底轉向了禪宗。但是在寫前面提到的這一首《卜算子》時,他性情還沒什麼大的改變。仍然在藉着一個“影子”的傳説,歌頌着清高文人的品性。
理想中的中國傳統文人,就該像鳳凰一樣孤高。對於普通的凡鳥來説,築巢於深林,隨便一根樹枝就得安歇,但是鳳凰不是凡鳥。它是尊貴而高傲的神鳥,即使心中的怨恨無人能夠理解,它也不屑棲息於普通的樹木上。寧肯讓自己飛向沒有人的沙丘,只為了保持自己品性的高潔。
所以在這裏,可以把“縹緲”的“孤鴻影”理解為作者的自喻。蘇軾本來常懷經世濟國之志,誰知被政敵構陷,落難遭貶到了黃州。此時此地,他內心中有苦説不出,但也不屑向凡人低頭,而去尋得一個安身立命之所。
凡鳥不能理解鳳凰的品性,鳳凰是不能住在普通的梧桐上的。它就該獨自高飛,遠涉重洋,尋找屬於自己的那一株神梧。即使累得飛不動了,寧可摔落在寒冷的沙丘之上。
人浮於世,想要終身保持自己的高潔的品性,擇善而固執,是非常困難的。蘇軾在填這一首詞的時候,我們還能從他的作品中看出像屈原《離騷》那樣的精神。結語
大概自唐朝以後,每一位優秀的詩人都曾經以屈、杜為自己的榜樣來進行創作學習。
他們在青年時代以前大都是躊躇滿志,一心“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存”。然而越往後世,朝廷對文人的思想禁錮愈加深嚴。一不小心,就得罪了權貴,落下了一個殺頭的罪名。
初時,他們仍“不思悔改”,抱着和屈子一樣的犧牲精神,把自己比喻成芳香的蘭草,或是高傲的鳳凰。作出一種“倔強”的姿態。但最終還是向現實低頭,放棄了“鳳棲梧”一般的孤傲而高貴的精神。
蘇軾的這一首《卜算子》,正因為寫出了中國傳統文人最推崇的“自尊自貴”的鳳凰品性,所以歷來深受好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