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離開宣府官驛後,陸繹一路向西往大同追朱瑛,岑福和新桃奉命護送曹靈兒母子回京城。由於記掛陸繹和朱瑛二人,錦衣衞回京的馬隊晝夜不停歇。曹靈兒咬緊牙關,一路上日夜抱着朱應楨,讓孩子少受些旅途顛簸之苦。
岑福心下不忍,每到一處驛站,更換馬匹的時候,便請曹靈兒和朱應楨出馬車活動手腳,喝口熱茶,吃些熱食。新桃心裏依舊不痛快,每每給曹靈兒冷眼。
曹靈兒被流放宣府多年,為了生存,見人無不是陪着小心和笑臉,新桃的冷眼冷語和宣府的那些粗魯的士兵們相比,根本不值得一提。
當年,曹靈兒受到父親曹昆的連累,被流放到宣府作了營妓,初到宣府,就很幸運地被送給朱建旭,沒想到他是成國公府的世子,居然還能生下應楨。
曹靈兒是個曉事的,明白自己罪奴身份低微,小意殷勤地伺候朱建旭許多年,終於等到他對自己有了些情分。朱建旭回京城,曹靈兒擔驚受怕地苦等大半年,還以為自己母子已經被拋棄,然而他一回宣府就來見母子二人,顯然心裏是有她和孩子的。不料,一見面,朱建旭居然説出斷情絕愛的話,曹靈兒的一腔柔情化為死灰。
然後,朱瑛來了。遇見朱瑛的第一次,她神情憔悴,用成國公府的家傳玉佩換了一碗水。看見朱瑛的第二次,她是臉色蒼白地躺在陸大人懷中,仍然是明珠一般耀眼奪目。然後,曹靈兒聽説,朱瑛病了,朱建旭放下軍務,日夜守在她身邊,短短三日不到,他變得消瘦憔悴——原來,男人動心的時候,是這麼一個模樣。
曹靈兒聽説,朱瑛病好了,朱建旭回來,命令自己帶着孩子回京城,接着興沖沖地出門去——大約是去見朱瑛,只有朱瑛面前他才會開心。
曹靈兒第三次見到朱瑛。她坐在高頭大馬上,神態冰冷地説已經答應了朱建旭保她們母子二人的命。
後來曹靈兒慢慢地知道了,朱瑛是錦衣衞千户,正五品,自己的父親曹昆,鑽營了一輩子,臨死的時候不過是個六品小官。而朱瑛,不過十幾歲的年紀,居然是五品,而且是人人畏懼的錦衣衞。
陸大人審問自己的時候凶神惡煞,在朱瑛的面前態度如春風般和煦;朱建旭在宣府説一不二,朱瑛的一個臉色卻能讓他心花怒放,或者垂頭喪氣;錦衣衞馬隊中的人,個個低眉順目聽她的命令;自己母子的生死,不過就是朱瑛隨口一句話的事情。一個女人,居然可以活成那副讓人仰視的樣子!自己的前半生,如同亂泥一般被人踩在腳下,而朱瑛美貌、青春、權勢,樣樣不缺,活成她這樣,才不枉來人世走過一遭。
岑福的聲音打斷了曹靈兒的神遊天外:“曹夫人,請上馬車。我們要啓程了。”
曹靈兒抱着朱應楨上了馬車,車身輕輕地晃了一下,繼續全速往京城前進。
曹靈兒手裏握着那塊雙龍紋白玉佩,觸手玉質温潤,陸大人説只有成國公府的嫡子嫡孫才能持有,那一定是真的。以前在京城的時候就聽人説過成國公府,富貴煊赫無比,父親在的時候,到處鑽營,連成國公府的大門都沒機會進去。如今,朱瑛兩次棄之如破履的這塊玉佩,兩次回到自己手上,這難道是天意?
朱應楨在曹靈兒的懷中扭來扭去:“孃親,我不要坐馬車!我要騎馬!我要騎馬!”
曹靈兒使出渾身解數安撫着孩子:“別鬧,乖...”
正在孩子哭鬧不止的時候,馬車停了,曹靈兒輕輕地揭起來車簾的一角,看到了城門口斗大的兩個大字“京師”。
岑福在城門口驗看過腰牌,守城的士兵揭起車簾子看了一眼曹靈兒母子,爽快地揮手放行。
新桃道:“我去送信給張居正大人,然後回朱宅一趟,未時三刻在朱宅碰面。”
為着朱瑛的緣故,新桃不願意和朱建旭一家扯上關係,岑福只得親自送曹靈兒母子到成國公府。曹靈兒在馬車上忐忑不安,終於鼓起勇氣,掀開車簾,怯怯地問:“岑大人,請問您要把我們母子帶往何處?”“成國公府。難道朱大人沒有告訴過你們嗎?”
朱建旭把自己母子的生死決定權交給朱瑛,她居然會放過我們母子二人?謝天謝地,不是北鎮撫司,詔獄那種地方,進去過一次就夠了。
岑福和曹靈兒的馬車在側門等了一會,有下人前來引路。岑福幫忙抱着朱應楨,曹靈兒揹着包袱低着頭跟在後面。
從成國公府的側門進去,走了約莫有半柱香的時間,似乎是個管家模樣的人出來問話。
曹靈兒從懷中掏出朱建旭的親筆信,和雙龍紋白玉佩一起遞給管家。
管家一看到信和玉佩,立刻變得恭敬起來:“兩位請坐,上茶。給這孩子拿一碟子糕點來。請稍等,容我前去稟報。”
經過一重重通報,管家到了內宅門口,裏面伺候的丫鬟們用托盤把信和玉佩接進去,囑咐他在門口等着不許離開,以便裏頭問話。
聽到丫鬟語焉不詳的稟報,三姑娘先拿起玉佩,的確是哥哥的隨身玉佩,待到讀完了信,神色立刻變得嚴肅:“吩咐管家,一定要把來人留下來。”三姑娘徑直拿了玉佩和信去見成國公和國公夫人。
經過三個月休養,成國公已經大好,正在院中練習八段錦,看完信之後,不禁拍案道:“時泰糊塗啊!”
國公夫人不以為然:“依我説,沒什麼大不了的。時泰這樣的身份,有一兩個屋裏人,誰又能説出來什麼不是?”
成國公氣不打一處來:“他這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先是一個新羅間諜,要了他老子半條命,這次又是一個罪臣之女!他這是嫌咱們全家人的命太長了嗎?有這樣的兒子,真是前世欠下的孽債!”
三姑娘撫着父親的胸口替他順氣,吩咐丫鬟們端茶倒水,然後説:“我記得哥哥離開京城前把這塊玉佩給了殿下,怎麼卻被一個罪臣送回來?倒是該好好的問問。”
岑福內心焦急,惦記着陸繹是否找到朱瑛,急切想和新桃會合,偏偏成國公府的下人不肯放他走。
朱應楨吃了一碟子糕點,在母親懷中睡着了。從京城到宣府,曹靈兒在馬車上顛簸幾日,疲累不堪,摟着孩子眼皮直打架,勉強撐着保持清醒。約莫過了兩盞茶的時間,兩個丫鬟走進來傳話:“有請兩位。”
曹靈兒抱着熟睡的孩子跟在岑福後面,經過了長長的走廊和好幾個院落,終於走到了內宅的廳中。曹靈兒一路走來不敢抬頭,只看到鏤金嵌玉的地磚和雕刻着各色瑞獸的欄杆。
廳中站着六個丫鬟,屏風後面有一個温柔的年輕女子的聲音:“岑大人安好。府中下人不懂規矩,竟然讓岑大人久候,請恕罪。”
岑福起身拱手行禮:“三姑娘客氣,在下愧不敢當。方才貴府下人傳話,説三姑娘有事垂詢,請講。”
三姑娘問完話,對岑福説道:“岑大人一路辛苦了。請轉告陸大人,成國公府多謝陸大人的費心周全。”
丫鬟把岑福送到內宅門口,遞給他幾張銀票:“這是三姑娘的意思,請岑大人不要嫌棄。”
岑福走後,三姑娘從屏風後出來,曹靈兒立刻抱着孩子跪在地上:“見過三姑娘。”
三姑娘示意丫鬟扶她起來:“坐着説話。這塊玉佩是怎麼到你手上的?”曹靈兒不敢欺瞞,一五一十地把自己所知道的朱瑛在宣府的事情説了一遍。
三姑娘想了想道:“朱瑛兩次把這塊玉佩給你,看來哥哥讓她傷透心。她既然肯放過你,哥哥寫了書信來家,你暫且在府中住下,等哥哥回來再決定你的去留。”三姑娘命人收拾了一個小小的院子,讓曹靈兒母子暫時住下,並且派了四個丫鬟供她使喚。
安插妥當後,三姑娘進去內宅見父母:“女兒仔細地問過,哥哥已經給曹氏已經脱了罪籍,如今算得是平民身份,玉佩是殿下給她的。”
成國公夫人怒道:“成國公府的家傳玉佩,她隨手就給了旁人,是不把我們家放在眼裏嗎?”
成國公喝道:“住口!她是公主,是君上!她做什麼事情,毋須顧及臣子的想法。時泰送出去玉佩的時候,沒和我們知會一聲,是時泰糊塗!曹氏的事情,説出去丟人,三丫頭,你一定要申飭下人,不可在外面胡説八道!”
三姑娘起身答應了:“咱們家還欠着陸大人的一個大人情。”成國公夫人不解:“關陸繹什麼事?”
三姑娘道:“應楨出生的日子,算起來哥哥正是戴罪之身,曹氏那時也是罪臣之女,算起來犯了《大明律》。如今雖然過了幾年,若是被有心人或者言官們得知,不知會掀起多大的風浪。送曹氏母子回來的是岑福和殿下身邊的新桃,有殿下的身份壓着,以後有人拿這件事做文章前便要斟酌再三。殿下的性格最難以捉摸,哥哥讓殿下受了氣,殿下還肯出手相助,定然是陸大人從中進言調停的緣故。”
成國公嘆口氣:“陸繹這是走一步看三步,不動聲色地送了咱們一份大人情,果然是陸炳教出的好兒子。你哥哥要是有這份能耐和謹慎就好了...他如今把錦衣衞牢牢地握在手中,權柄日盛,卻一次次地退讓示好,咱們再揪着過去的事情不放,倒是顯得小氣。你打聽着,陸繹回京後,叫管家送一份厚禮。”
岑福把陸繹的信送給今夏,取了回信,打馬去朱宅和新桃會面。新桃正等的不耐煩,看見岑福便説:“張大人幾日前,去山西巡視地方,此刻不在京城。不知道我家姑娘如今到了大同沒有?陸大人有沒有找到她?我們要快些把信送到張大人手上,然後趕去大同和他們會合。”
岑福把成國公府的賞賜拿給新桃:“國公府三姑娘給的,你我二人每人四百兩。”新桃不屑一顧:“你收着便好。我是不要的。三姑娘很好,可她哥哥太過糊塗,無心做出來的事情比用心做出來的壞事更傷人。”
岑福趕忙用話岔開,催着新桃出門,兩人快馬加鞭,趕在城門關閉前出了京城,趁着夜色往大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