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圖為平山縣曹火星紀念館遠眺。 崔志林攝
今年春天,我們驅車從西柏坡南行,不久即見到曹火星紀念館靜靜佇立。這座肅靜樸素的建築,坐落於崗南水庫大壩半坡,身後是千頃碧波。紀念館東望着流淌不息的滹沱河,靜靜地注視着孕育了曹火星這位優秀音樂家的小村莊——河北省平山縣西崗南村。
此刻,《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鏗鏘的旋律,一遍遍地在紀念館小廣場上響起。我的思緒跟隨着館內展出的文物和圖片,穿越近百年的時光,走進了那片戰火烽煙之中。
從紀念館出來後,我們走進小村尋覓:曹火星童年的足跡,藏在怎樣的一方水土裏?理想的萌芽,是何時根植於他的心底?那首永恆的旋律,又是如何在他滾燙的筆尖噴湧而出……
一
走過街巷,古樸的門樓還在,滄桑的泥牆還在。村支書輾轉找來鑰匙,我們因此得以踏進曹火星故居的小小庭院。木房梁,花格窗,疊映出百年前的情景。
1924年10月18日,一個瘦弱的男孩出生在河北省平山縣西崗南村。父親曹清廉簡樸和善,經營着一個較為富裕的大家庭。曹清廉給這個孩子取名曹峙,字文山。
小曹峙聰明好學,在音樂課上他還學會了識簡譜,對老師使用的一架風琴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然而,1937年,他繼續求學的夢被炮火擊碎。小曹峙和家人目睹了日軍鐵蹄過處的家園一片狼藉。但同時他也看到,逆流勇進的八路軍“戰地救亡團”在一個月裏組建起“平山團”,一千七百多名農家子弟參軍入伍,慷慨奔赴抗日戰場。
一個聲音在小曹峙的心底吶喊着——“要抗日!要救國!堅決不做亡國奴!”十三歲的他通過同學介紹,當上了村裏青年救國會主任。這個小小少年帶領幾位青年,為八路軍捐款捐物,在村裏做參軍動員。
1938年大年初二,小曹峙離開家中,後加入平山縣“鐵血劇社”。在平山團的組建過程中,人們認識到文藝宣傳的巨大作用。在平山縣委書記王昭倡議下,縣裏以“鐵血抗戰”精神為宗旨成立了劇社。一些青年知識分子自編自演節目,展開宣傳。劇社社員紛紛改名,以示堅強的意志和不怕犧牲的決心。小曹峙改名“火星”,暗合“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之意。
初夏的一天,冀西重鎮洪子店恰逢大集,鄉親們雲集戲樓下,來看鐵血劇社的演出。只聽一個脆生生的女聲從幕後唱出:“自從去年七月間啊,鬼子就把沙嶺佔,臨近的百姓遭了殃啊,家家户户那個淚漣漣,侵略者好凶殘!反對封建家庭的束縛,一心抗戰我把軍參。”等那位“女子”走到台前,老鄉們一看頓時不解:“沒聽説劇社裏有坤角兒,哪裏來的女演員啊?”
可演員的長頭髮確實是真的。原來,曹火星為了演出,特地留起了長髮。一時間,老百姓被這出新編戲和“女主演”深深吸引,宣傳效果出乎意料。曹火星也一唱成名。
二
鐵血劇社成立之初,曹火星充分發揮自己的特長,教大家識譜,演唱抗日歌曲。後來,他將舊曲填新詞,把民歌小調改為抗日歌曲。隨着演出的增多,這種方法顯然已不夠用,曹火星非常希望自己能創作歌曲。
1939年,曹火星偶然在舊書攤買到一本《和聲學》,他如獲至寶,開始自學,由此簡單掌握了一些樂理知識。正在他苦於無處求學時,一支來自延安的文化部隊——“華北聯合大學”,跋山涉水來到了平山縣。
1940年初,平山縣派鐵血劇社全體成員到華北聯合大學學習。曹火星選擇了作曲專業。他利用一切時間,抄教材,抄音樂雜誌;學理論,特別是毛澤東同志的文章。終於要作曲了,他腦中浮現出平山團上戰場的情景……好,就寫平山團!《上戰場》幾乎是一揮而就,曲調昂揚、奮進。
曹火星拿着稿子,忐忑不安地去找老師盧肅。盧肅看了,只改了一個音符。曹火星再次唱時,發現大不一樣!從那以後,他更加慎重地對待每一個音符。
八個月後,曹火星從華北聯合大學結業,繼續投入抗戰宣傳。沒有舞台,他們創作出“活報劇”,天做幕布,地為舞台,趕集的老鄉就是羣眾演員。
在晉察冀邊區藝術節上,當看到華北聯大文工團、西北戰地服務團用小提琴演奏時,曹火星羨慕極了。全憑記憶和想象,經過反覆打磨,他竟然也製造出了一把“真正的小提琴”。我們的文藝戰士,不等不靠不要,沒有條件,就創造條件,愣是製造出抗日宣傳的“洋樂器”。
那時候,曹火星背上兩顆手榴彈,報名到敵佔區去做宣傳。他在敵佔區發傳單,還曾被困山中,差點犧牲。但他一點兒都不畏懼,不斷積累着鬥爭的經驗。
艱險壓不倒曹火星他們,但思想的困惑有時卻束縛着他們。當時,邊區一台台“洋大戲”上演。曹火星他們沒見過沙發,沒用過電燈,更演不了外國戲,因此產生了悲觀情緒,有的人甚至想退出劇社。
1942年5月,毛澤東同志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指出:“我們的文學藝術都是為人民大眾的,首先是為工農兵的”。在講話精神的鼓舞下,曹火星他們思想上的疙瘩終於解開了,為人民創作的信心更加堅定了。
曹火星在回憶錄裏提到:“……兒童團、青救會、民兵連、婦救會,處處是歌的海洋。開大會、搞生產,都互相拉歌,進行比賽,用抗戰歌曲開路。這激動人心的場面,促進了我寫歌的願望,創作出《向敵人進攻》《春天裏暖洋洋》等歌曲,鼓舞了我的勁頭。”
著名作家周而覆在《晉察冀行》中提到:鐵血劇社和周巍峙領導的西北戰地服務團,在短短的兩年間,為邊區訓練了四千五百二十四名學員……僅僅在平山縣,五百多個村莊裏有劇團、秧歌隊、霸王鞭隊,真正讓文藝成為“戰勝敵人必不可少的一支軍隊”。
三
1943年春天,面對鮮紅的黨旗,曹火星激情澎湃宣誓入黨。那時他還不知道,父親已在“崗南慘案”中遇難。
秋天,曹火星被派到房山縣堂上村參加村裏的減租減息運動。他和兩名同志翻山越嶺,終於到達美麗的霞雲嶺上。曹火星他們和村幹部接頭之後,迅速投入工作,教當地羣眾唱歌、打霸王鞭,積極發動羣眾。
當時,曹火星他們用民間小調填詞作曲,為適合打霸王鞭創作了一組歌曲,宣傳黨的抗日和減租減息政策。但是總覺得歌的力度不夠。曹火星決定再寫一首能高度凸顯主題的歌。
那一年8月,《解放日報》發表了《沒有共產黨,就沒有中國》的社論,與國民黨反動派針鋒相對進行鬥爭。
沉沉羣山,寂寂深夜。曹火星端坐在小木桌前凝想。靈感突至,他拿起了筆,文字如滾落的珠璣一般落到紙上……
歌詞寫完,曹火星長長吁了一口氣,撥亮燈花,接着反覆默讀。創作的激情,鼓舞着他馬上譜曲。民間小調、戲曲曲調接續湧來,眼前浮現出孩子們打起霸王鞭行進演唱的情景。對,要明快、流暢,節奏要整齊。根據感情的需要,他把前面的旋律進行了重新安排。最後,是幾個連續的、慷慨上揚的高音音符……那一刻,他終於譜出了蓄積於心的聲音。
接着,村裏兒童團團員學唱了這首歌,之後逐漸在各個劇團傳唱。兩年後,《晉察冀日報》發表了這首歌,從此,它在各個邊區廣泛傳唱開來。
曹火星曾這樣寫道:“抗日根據地的廣大人民羣眾在共產黨的領導下,克服種種困難堅持抗戰,搞民主建設,使人民當家做主,搞土改發展生產,給人民改善生活……這些活生生的事實是我親眼所見……黨和人民同生死、共患難,人民羣眾為抗戰送兒、送夫參軍,支援前線流血犧牲……沒有共產黨就不會有堅持抗戰的局面;沒有共產黨的領導,廣大的人民羣眾就不可能翻身解放做主人;沒有共產黨的領導,就不會創建一個嶄新的中國,這個道理要讓廣大羣眾明白……我講了真理,説了實話,寫了實情,反映了人民的心聲。”
這首歌創作之初,曲譜是適合邊唱邊跳的形式,後來因主要是演唱,於是進行了修改,以更加適合廣大羣眾的演唱習慣。歌中“抗戰六年多”的歌詞,最後固定在抗戰勝利之時——“抗戰八年多”。
這首歌最初的版本和後來廣為傳唱的版本差一個“新”字。根據黨史專家記述,一天毛主席聽見女兒李訥在唱“沒有共產黨就沒有中國”,立即糾正説:沒有共產黨的時候,中國早就有了,應當改為“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後來,這首歌便改了過來,並傳唱至今。
四
新中國成立後,曹火星曾任天津音樂團副團長、天津市文化局局長、天津市文聯副主席、天津市音樂家協會主席等職務,為天津文藝事業的發展做出了卓越的貢獻。他也因此變得格外繁忙起來,自己的專業創作不得不利用業餘時間來進行。
冬天,大雪紛飛的路上,自行車的鏈子掉了,曹火星推着車奔跑,他怕耽誤了去中央音樂學院旁聽課程。他太需要系統學習音樂知識,要利用一切機會去進修。夏天,大女兒曹紅雯半夜醒來時,常常看見父親在遮蓋的燈光下奮筆疾書;天氣太熱,父親就把腳泡在涼水盆裏。辦公室裏,同事們看見他在工作之餘,悄悄拉開辦公桌的抽屜,在紙上寫着、改着一個個音符……
晚年,雙眼幾乎失明、躺在病牀上的他,依然堅持創作。他的老戰友們都説:“曹火星是一個端着衝鋒槍的戰士,又是一個身負重荷、精疲力竭卻非要走向目標的跋涉者。”
1999年,生命垂危之際的曹火星,還在為澳門迴歸祖國譜寫歌曲。他説:“假如我的作品能為祖國的建設起到一滴水的作用,這將是我的最大的幸福和愉快。”
這位戰士,這位跋涉者,一生都默默地過着清貧的生活。
曹紅雯記憶最深刻的,是父親的能湊合和“摳門”。曹火星沒有任何嗜好,身上的衣服補丁摞補丁。三年困難時期,有人拿糧票換雞蛋補身體,他卻不那樣做。孩子們餓得哭,晚上睡不着,他就講戰爭年代吃野菜、刮樹皮的故事,卻把省下的糧票接濟他人。他任天津音樂團副團長時,主動提出不參加分房,一家六口住三十平方米的房子,沒有暖氣,一住就是十幾年。別人不理解,他卻説,這比戰爭年代強多了,只要有能創作的地方就行。
後來,按照政策,組織上發給曹火星六千元的生活補助費,這在當時是一筆鉅款。和他患難與共的妻子齊玉珍身體不好,多麼需要這筆錢補養一下身體呀。他的三弟身體有病,從平山老家趕來,也希望用這筆錢治病。但是,曹火星和妻子最終商量,國家百廢待興,更需要錢,組織上給的這個錢不能要,於是全部交了黨費。他從工資中擠出錢,給三弟看了病。
他是真正淡泊名利的音樂家。曹火星的二女兒曹紅怡曾這樣記述:“小時候,我不知道這首歌是父親寫的,直到上學看到音樂課本時才知道。”
著名演員田華在晉察冀邊區工作多年,和曹火星一起合作演出過,無數次演唱過《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但田華卻不知這首歌是曹火星創作的。很多年之後,田華問曹火星為什麼不早告訴她。曹火星迴答:“我們是黨的文藝戰士,寫歌、作曲、搞創作都是我們的職業,至於那支歌,重要的是演唱,並不是為了知道是誰創作的。”
曹火星將自己的生命凝結成一千六百多首歌曲和多部歌舞劇,默默地把這筆財富放進中國音樂寶庫中,然後悄然離開。曲由心生,心聲化曲,就已經足夠。
五
斯人遠去,音韻長存。《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的旋律一直飄蕩在億萬人民的心中。2011年,中央電視台播出十集電視文藝專題片《放歌九十年》,這首歌名列第一集第一首;2015年,數十萬網民評選的“我最喜愛的十大抗戰歌曲”,這首歌得票數位列第二,僅次於國歌;2019年,這首歌入選中宣部“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週年優秀歌曲100首”;今年,中國共產黨百年華誕之際,祖國大江南北處處傳來這首歌的旋律,人民羣眾洪亮地唱響心中的聲音。
如今,在這首歌的誕生地,北京市房山區霞雲嶺鄉堂上村,還修建起了“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紀念館,以圖文展示、多媒體呈現、歌曲鏈接等多種方式,向人們介紹着這首經典歌曲。
著名音樂家周巍峙説:“他(曹火星)用音樂鼓舞人民前進,人民喜愛他的歌曲。”在著名詩人賀敬之看來:“曹火星同志是閃耀在中華音樂史上的人民之星。”
歌聲為證,歌聲致敬。人民的藝術家將被人民永遠銘記。
《 人民日報 》( 2021年12月18日 08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