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不刻意去找一座廟宇朝拜。
但是每經過一座廟,我都會進去燒香,然後仔細的看看廟裏的建築,讀那些殿堂兩側有時精美得出乎意料的對聯,也端詳那些無比莊嚴穿着金衣的神明。
通常,山上或海邊的廟比城市裏的更吸引我,因為山上或海邊的廟雖然香火寥落,往往有一片開闊的景觀和大地。那些廟往往佔住一座山或一片海濱最好的地勢,讓人看到最好的風景,最感人的是,來燒香的人大多不是有所求而來,僅是來燒香罷了,也很少人抽籤,籤紙往往發着寥斑或塵灰滿布。
城市的廟不同,它往往侷促一隅,近幾年因大樓的興建更被圍得完全沒有天光;香火鼎盛的地方過分擁擠,有時燒着香,兩邊的肩膀都被擁擠的香客緊緊夾住了,最可怕的是,來燒香的人都是滿腦子的功利,又要舉家順利,又要發大財,又要長壽,又要兒子中狀元,我知道的一座廟裏沒幾天就要印製一次新的籤紙,還是供應不及,如果一座廟只是用來求功名利祿,那麼我們這些無求的只是燒香的人,還有什麼值得去的呢?
去逛廟,有時也有意想不到的樂趣。有的廟是僅在路上撿到一個神明像就興建起來的,有的是因為長了一棵怪狀的樹而興建,有的是那一帶不平安,大家出錢蓋座廟。在台灣,山裏或海邊的端字蓋成,大多不是事先規劃設計,而是原來有一個神像,慢慢地一座座供奉起來;多是先只蓋了一間主房,再向兩邊延展出去,然後有了廂房,有了後院;多是先種了幾棵小樹,後來有了遍地的花草;一座寺端的宏觀是歷盡百年還沒有定型,還在成長着。因此使我有一種時間的感覺,它在空間上的生長,也印證了它的時間。
觀廟燒香,或者欣賞廟的風景都是不足的;最好的廟是在其中有一位得道者,他可能是出家修煉許久的高僧,也可能是拿着一塊抹布在擦拭桌椅的毫不起眼的俗家老人。在他空閒的時候、我們和他對坐,聽他訴説在平靜中得來的智慧,就像坐着聽微風吹撫過大地,我們的心就在那大地裏悠悠如詩般醒轉。
如果廟中竟沒有一個得道者,那座廟再好再美都不足,就像中秋夜裏有了最美的花草而獨缺明月。
我曾在許多不知名的寺廟中見過這樣的人,在我成年以後,這些人成為我到廟裏去最大的動力。當然我們不必太寄望有這種機緣,因為也許在幾十座廟裏才能見到一個,那是隨緣!
最近,我路過三峽,聽説附近有一座風景秀美的寺,便放下俗務,到那廟裏去。廟的名字是“元亨堂”,上千個台階全是用一級級又厚又結實的石板鋪成,光是登石級而上就是幾炷香的工夫。
廟庭前整個是用整齊的青石板鋪成,上面種了幾株細瘦而高的梧桐,和幾叢竹子;從樹的佈置和形狀,就知道不是凡夫所能種植的,廟的設計也是簡單的幾座平房,全用了樸素而雅緻的紅磚。
我相信那座廟是三峽一帶最好的地勢,站在廟庭前,廣大的綠野藍天和山巒盡入眼底,在綠野與山巒間一條秀氣的大漢溪如帶橫過。廟並不老,對於現在能蓋出這麼美的廟,使我對蓋廟的人產生了最大的敬意。
後來打聽在廟裏灑掃的婦人,終於知道了蓋廟的人。聽説他是來自外鄉的富家獨子,二十歲的時候發誓要修行,便帶着龐大的家產走遍北部各地,找到了現在的地方。他自己拿着鋤頭來開這片山,一塊塊石板都是親自鋪上的,一棵棵樹都是自己栽植的,歷經六十幾年的時間才有了現在的規模;至於他來自哪一個遙遠的外鄉,他真實的名姓,還有他傳奇的過去,都是人所不知,當地的人稱他為“彎仔師父”。
“他人還在嗎?”我着急地問。
“還在午睡,大約一小時後會醒來”,婦人説,並邀我在廟裏吃了一餐齋飯。
我終於等到了彎仔師父,他幾乎是無所不知的人,八十幾歲還健朗風趣,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談人生,都是頭頭是道,讓人敬服。我問他年輕時是什麼願力使他到三峽建廟,他淡淡地説:“想建就來建了。”
談到他的得道。
他笑了:“道可得乎?”
叨擾許久,我感嘆地説:“這麼好的一座廟,沒有人知道,實在可惜呀!”
彎仔師父還是微笑,他叫我下山的時候,看看山門的那副對聯。
下山的時候,我看到山門上的對聯是這樣寫的:
青山元不動,白雲自去來!
那時我站在對聯前面,才真正體會到一位得道者的胸襟,還有一座好廟是多麼的莊嚴,他們永遠是青山一般,任白雲在眼前飄過。我們不能是青山,讓我們偶爾是一片白雲,去造訪青山,讓青山告訴我們大地與心靈的美吧!
我不刻意去找一座廟朝拜,總是在路過廟的時候,忍不住地想:也許那裏有着人世的青山,然後我跨步走進,期待一次新的隨緣。
作者:林清玄
文章轉載:少林寺主辦《禪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