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德拉.潘克赫斯特的名片背後寫着:
“傑出絕非偶然”
*囤積物和寵物囤積清理 * 污穢物/廢棄物處理 * 家庭佈置和家政服務 * 消除異味 * 殺人、自殺和死亡現場清理 * 死者遺物處理 * 黴變、洪水和火災損害修復 * 化學實驗室清潔 * 工業事故現場清理 * 牢房清潔
如果我們居住的地方像肺一樣有規律地吐出去、吸進來,作為專業善後清潔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清潔公司”)的創始人,桑德拉·潘克赫斯特的工作就是介於吐納之間——一些房子的燈依然亮着,其中的生命卻因死亡、疾病和瘋狂戛然而止。
我第一次見到桑德拉是在一次法庭服務會議上。大家剛剛從一場傷腦筋的犯罪庭審辯論會上下來,喝着一壺壺沖淡的咖啡,吃着一盤盤“出汗”的奶酪。去衞生間的路上,我路過大廳的一張桌子旁,清潔公司的宣傳冊擺成扇形,放在一個標誌牌旁邊,標誌牌是讓你將名片放進一隻魚缸裏,以此換得一瓶西拉葡萄酒。一台小電視播放着事故清潔前後的場景。一位個子很高、披着精緻頭巾、戴着氧氣筒的女人請我留下名片。我被電視裏的圖像弄得神情恍惚(其中一個畫面讓人腦海裏浮現出“糞便”和“車輪”等詞彙),吞吞吐吐地解釋我沒有名片。然而,我確實拿起一份她的宣傳冊,並且強迫自己在當天的剩餘時間閲讀。
從宣傳冊裏我吃驚地發現警察居然不做善後清潔工作。消防隊員、救護人員和急救機構也不做。取而代之的是,他們僱傭像桑德拉這樣的人來處理犯罪、死亡,洪水和火災現場。地方和國家政府部門、地產代理商、死者遺物處理方和慈善組織都打電話給桑德拉,讓她來處理一些問題,例如長期疏於管理的資產,那些房屋的所有者可能因吸毒或酗酒而“聲名狼藉”,或患有精神疾病、衰老或肢體殘疾。傷心欲絕的家屬也會僱他們來整理所愛之人的遺物。
提供公共服務既是可怕的,又是重要的。説到栩栩如生地談論死亡,桑德拉可謂澳大利亞的非官方專家之一。
“人們不瞭解體液,”宣傳冊中寫到,“體液就像酸性物質一樣,具有同樣的酶,可溶解我們的食物。當這些功能強大的酶接觸到傢俱之類的東西時,腐蝕作用迅速發生。
“我知道酶能浸透沙發、腐蝕彈簧,黴菌的生長可以蔓延到一件傢俱上,並親眼目睹了酶快速腐蝕一條污染了的牀墊。”
最後一次會議結束時,西拉、氧氣筒和頭巾都不見了。但我還有小冊子,那時候,它已勾住我的魂,拖着我去尋找那個女人。
* * *
“嗨,莎拉,我是桑德拉。我知道您和我約過,要做採訪。如果您能回電話我將不勝感激,但今天可能不行,因為眼下我抽不出身,正在趕往殺人案現場。所以您只能明天給我回電話……”
回她電話時,我知道桑德拉笑聲温暖,並且需要肺移植。她以深沉渾厚的嗓音問我何時能夠見面。我告訴她我可以根據她的時刻表。“好的,就這麼辦吧,”她説,我能聽到她翻開日記本的聲音。“阿爾弗雷德醫院旁邊的咖啡館怎麼樣?”去看醫生之前,她有幾個小時的時間。
對桑德拉·潘克赫斯特來説,死亡和疾病是生活中的一部分,我為此而震驚。不是在報價表裏看到的,而是從語音郵件和午餐見面中得知。隨着時間的推移,我才知道這種看法是她性格的基本組成部分。然而事實證明,我對這個引人注目的女人的第一印象是錯的。
* * *
“我是一個領養的孩子。七歲時,我被告知這家人不想繼續收養我,我不得不住在他們建在房子後面的一間屋子裏。”潘克赫斯特説。”不准我下午四點半以後跟他們聯繫,我不得不照顧自己、自己準備食物。“
桑德拉一邊告訴我她在墨爾本市西富茨克雷的窮街陋巷長大,一邊平靜地接聽手機。我們坐在咖啡館裏,這裏是病人、垂死者及陪護們喝拿鐵咖啡或者吃奶酪三明治的地方。除了我倆,別人都在吃東西。約見醫生前桑德拉必須禁食四個小時。
桑德拉六十來歲,身段高挑,體態優美,乾淨利落。坐在她身旁,我又矮又土,相形見絀。“過去我身上長滿了瘡癤之類的東西,因為得不到真正得到營養和照顧,”她説,並且解釋道,七歲孩子飢腸轆轆,如果聰明的話,為了果腹,他們會乘酒鬼養父不備,從房中偷取罐裝食物。此舉始終奏效,直到房子意外被燒掉了一部分。她被人用鞋楦痛毆,嚇得戰戰兢兢。
“我的職責之一是燒熱水,我給忘了,慌了神,”桑德拉説, “加了一些割草機上用的汽油燃料,結果燒燬了洗衣房。”
她捱打不是因為火災,而是因為偷吃,牆壁燒塌時那些罐頭食品被發現,要麼空蕩蕩,要麼壓扁和藏起來了。
“那種生活有點像坐牢。所以,現在我需要憐憫,”她説。
十七歲被踢出家門後,她搬入教會聯繫的另一户家庭。本來可以在這裏待半年,但這家人在墨爾本西門大橋下的鋼廠替她找了一份工作。西門大橋是澳洲第二長的大橋,當時已開工兩年。
“大橋倒下時我正在那裏幹活,”桑德拉説,於是講起了1970年的那起坍塌事故,35名建築工人死亡,12英里之外都能聽到聲響。她解釋説插座上的燈泡是怎樣爆裂的,如何感覺大地在顫抖,在身後圍欄外如何初次目睹死亡,親見警察將殘肢斷臂丟到公眾視線之外的地方。
一名醫生坐在鄰桌,往熱狗上擠番茄醬。咖啡館裏人聲鼎沸,但桑德拉的聲音蓋過了嘈雜,清楚分明。在大部分談話時間裏,她都顯得老成練達,從容不迫。但也有點調皮,嬉笑挑逗,彷彿孔雀開屏一般。每當此時,她的眼睛閃爍,美豔絕倫。
桑德拉跳過了二十多歲(我覺得奇怪,因為她對任何事情都很坦率),匆匆忙忙開始講述三十多歲的故事,當時她成為維多利亞州首位女性喪葬承辦人。
“我特別熱愛這份工作,真心實意地喜歡。這是一次回饋社會的機會,在人們最需要幫助時伸出援手。”
“在以前的葬禮活動上,我讓所有人員都參與其中,所以他們都非常動感情。對我來説,一場葬禮應該像一齣戲:“你將劇情推向高潮,”她説,長長的紅指甲在空中比劃了一座山。
“你把每個人的情緒帶到那兒,”她邊説邊用手指指着山頂,“人們情緒沸騰,然後歸於平靜,繼續生活。否則,他們要上上下下折騰好幾年。所以,就像導演一場戲,將每個人帶入劇情。”
通過那次工作,桑德拉意識到有必要開展善後清理業務。“你知道的,消防和救護人員根本沒時間處理那些東西。但我做夢也沒想過要去做這種事。”
通向新職業生涯的道路始於她的丈夫。他們結婚十五年, 正如桑德拉所説,她當時負責“安葬他的妻子”,兩人由此結緣。
桑德拉放棄了工作,跟隨丈夫出差旅行。 “但過了一段時間,我坐卧不安,百無聊賴,於是對他説,‘我們需要做點生意,’”桑德拉告訴我。
當時她想開精品店,後來改為在富裕的海濱郊區布萊頓盤下一家五金店,生意最終倒閉。商店關門之際, “我們一無所有,不知道何去何從, 因為我倆都相當獨立而強壯,我們必須東山再起,” 她説。
她開始打零工,幹些園藝、室內設計與房屋保潔的工作,但入不敷出。“因此我心急如焚,我想’我知道該幹什麼了,着手案發現場的清理工作。’”
他們的首筆業務是清掃一間已故收藏者留下的出租屋,這份差事是桑德拉在殯葬業的熟人介紹的。
“簡直是一場災難。經過七十二小時不眠不休地工作,我們都快變成了神經病。我們無法相信,有人可以在這樣的環境下生活。儘管死在房子裏的是一名紳士,但這裏真是骯髒不堪。僅腐爛物就噁心得要命。我們揭掉多層木地板的上面三層,下層的地板還是髒的。但接下來我們發現,最後一層木地板不但粘在地上,而且是用釘子固定的。我們將漆布切開,往上面澆開水,試圖將膠水分解掉。然後,大家不得不將鐵鍬放在下面,才能將它撬起來。我們的手腫得像大西瓜一樣。”
“幹完活後,委託人很滿意,但我們卻極其鬱悶,”她説。“我用了三個月的時間考慮,自己能否還能再做這種事。但當荷包扁扁、諸事不順的時候,我還得微笑面對,起來做事。二十年後,我仍在這裏,仍有點精神錯亂。”
* * *
談及十年前去世的丈夫,潘克赫斯特了順便告訴我,她並非生來就是女人,而且,後來她不再羞於談及此事。
約會幾次後,她鼓起勇氣如實相告。
“我是個變性人,”桑德拉説,做好臉上挨一巴掌的準備。
“意思是説你喜歡女人?”他問。
“這意味着……我並非生來就是桑德拉,而是後來做成了桑德拉,”她説。
“哦,他説,“我愛上了桑德拉。”當時的情況就是這樣。
“他給了我信心去做自己,”桑德拉表示。她那“微笑面對,起來做事”的故事突然變得意義非凡。“然後他去世了,有段時間一切變得糟糕透頂。”
丈夫死後,在遺囑的爭論過程中,他的兩名成年子女宣佈桑德拉的十五年婚姻無效。桑德拉的第二次婚姻就這樣結束了,因為她出生時是男性。在第一次異性婚姻中,她是二十歲小夥,離婚是因為妻子發現她是個喜歡男人的男人。當時,因同性戀而離婚意味着桑德拉失去兩個兒子的撫養權。在那失去的十年,對桑德拉而言,過聖延節實在太痛苦了。
咖啡館中的兩個小時很快就要過去了,我們需要結束談話。“我的人生就像是一部電影,”桑德拉説,她與我又約定了一個,談談自己二十多歲時的故事,如果我還感興趣的話。
我仍然很感興趣。
離開咖啡館時,我問桑德拉,幹活的時候我能否一起前往,看看她是如何工作的。
“如果有善後需要處理,我會給你打電話的,”她説。她還告訴我,上唇塗一些維克斯藥膏,“味道就沒那麼大了。”
“準備應對突發狀況。”
* * *
我將車停在一座蘇聯風格的複合公寓前面,與桑德拉在她的麪包車上見面,那車就像是一個完美的移動五金店。有人對我表示歡迎,並遞過來一套一次性白色工裝服。
與她起工作的四個人也在這裏。傑斯是個活潑的年輕女孩,剛剛二十出頭。她旁邊站着一個金髮碧眼的大男孩,名叫克里斯,仍是一名少年,給我的感覺像極了大號的泰迪熊。傑基和莎倫都較年長,看起來深沉些,對我不發一言,彼此之間也很少交流。每個人都戴着一次性白色兜帽,只露出臉的一小部分。克里斯遞給我兩個白色扁平的東西,我以為是廚師帽,但其實不是。
“這是什麼?”我自言自語,為自己的無知而尷尬。
“鞋套,”他笑了。我偷偷瞥一下其他人,想搞清楚他們是如何套上去的。
我們站在那裏,戴着白帽子、藍手套,介於藍精靈和宇航員之間。桑德拉身着修長的紫色皮大衣、牛仔褲,腳蹬白色帆布膠底運動鞋。她看起來像是在公園附近溜達完,正在享用飄仙雞尾酒。取而代之的是,她帶我們走向門口,乘電梯來到到上一層公寓,一名34歲的婦女因過量吞食海洛因死亡,屍體躺在那裏兩週半未被發現。
桑德拉要幫助家屬收集死者的個人物品,並對房屋再次出租之前需要做的事給出評估。
一樓的一位男士向上朝我們看,問我們在做什麼。
“親,只是做些維護,”桑德拉向他保證,從某種角度看,這倒是真的。
其中一個藍精靈打開了們。桑德拉往裏快速瞥了一眼。
“呃,真臭,”她説着退了回來。
“對,戴上面罩,用嘴呼吸!”她説,提醒我們留心注射器,同時幫助傑斯收緊面罩。“你可能永遠不再呼吸,但不用擔心,”她挖苦地説。
我收緊了自己的面罩,強迫自己去學習該怎麼做。
傑基拿出一小瓶萬金油,在戴上面罩前擦到每個鼻孔裏。
“做了這麼長時間,我不擔心……微笑面對!”桑德拉唱着。
“到喝啤酒的時間了嗎?”有人問。
眾人異口同聲地説“是的”。
桑德拉告訴他們,她不能喝酒,因為需要做肺移植。傑斯問是否因為抽煙的緣故。桑德拉説是因為這份工作,早期吸入了清潔用化學品,後來才瞭解得更多。
“但我不能自找不痛快!”她嘰嘰喳喳地説着,我們跟着她進了公寓。“用嘴呼吸!全神貫注!”
我首先注意到的是蒼蠅。成堆的黑色死蒼蠅聚在燈具上,薄如紙片的屍體散落在地板上。我沒有説地板上全是蒼蠅,但瓷磚上不留縫隙地鋪了一層。
大家立即投入工作,而我在獨自承受。小公寓,衣櫃在小門廳裏,烘乾機的門敞開着。我走過浴室、兩間卧室,深入客廳/廚房區域,角落裏擺在女人的書架。客廳外有一個陽台。電視鎖定在11頻道,播放着卡通動畫。微風拂來,穿過打開的滑動門,吹過電視機前的沙發,沙發套已被拿下來了,但靠窗最近位置上的人形褐色血跡還在。污漬面積很大很嚇人,但生命突然中斷的場面更令人驚慌。
卧室裏,莎倫一邊在清空女人的內衣抽屜,一邊猜測着她的面容。
傑斯在清點廚房存貨。她打開抽屜和櫥櫃,拍了照。最頂上的抽屜是全套炊具,主人是能幹的成年人。食物櫃裏有一大盒麥片和一罐佳得樂粉。水槽下的櫥櫃把手上掛着一個灰色雜貨袋,裝垃圾用的。
“所有東西都要扔,”大步走過的桑德拉説。
“冰箱是公寓自帶的,”傑基説。
“啊,”桑德拉回應道,有些吃驚。我可以看到,她的大腦在快速閃現麪包車裏的消毒劑庫存。“公寓裏還自帶什麼?我們需要搞清楚,不然就把其他所有東西都扔出去了。”
冰箱上只有一塊磁鐵,下面寫着:“如果你的醫生下班了,我們還在營業。休息時間醫療服務熱線……”
傑斯正在給一個抽屜拍照,裏面都是灰色塑料雜貨袋。
員工們很有效率,動作快速而恭敬。他們讓我想起了護士。
廚房水槽旁邊的枱面上,有一堆乾淨的注射器。另一側是一盒未開封的有機棉球,扔在那裏像是一小時前才買回來的,正等待有人把牛奶放進冰箱後,再把它們放到浴室櫃裏。
桑德拉指示他們拿上乾淨的注射器,把咖啡桌上一堆髒瓶子中的黃色那隻封存起來,作為“吸毒證據”交予警察。
大家都聚攏過來,看相框裏那個逝去女人的照片。
“真可惜,”有人説。
“漂亮的女孩,”另一個説。我很好奇,那是她臨終時的模樣?還是她生命中永遠想要返回的樣子?
我審視了她的書架。《匿名戒毒會》、《吸引力的秘密》、《關愛自己和家人》,以及《當一切改變時,改變一切》,還有一些影碟。《伴娘》,我喜歡那部電影。
艾摩抱抱娃娃的廣告出現在電視上,就是那款對你的擁抱會做出反應的玩具。我走進她的卧室,有幾瓶拉爾夫·勞倫香水,一盞粉紅色的鹽晶燈,還有一支有機潤唇膏。
“任何個人的東西,任何帶有她手跡、名字的東西……”當他們仔細檢查牀腳的桌子時,莎倫提醒傑基。他們正在收拾死者的手機充電器,把她的手提包放在門邊。
桑德拉把一個印着漂亮小貓的生日卡片放進一隻收集個人物品的塑料袋中,並讓克里斯仔細檢查所有書籍,看看中間是否夾有照片。死者家屬想要所有個人用品,這是非常重要的。
我穿過走廊,浴室櫥櫃打開着,裏面放着常用的各式各樣乳霜和器具。曬黑霜,和我用的牌子一樣。
我返回到起居室,強迫自己慢慢觀察周圍。我看見兩個枕頭上都有與沙發上相同的褐色血跡,沙發下面的地板上有類似糞便的粘稠物,也看見一大瓶百事極度可樂,依然是滿的,桌子上還有一包煙。
這所公寓同時給人空洞和充實的感覺,空即是色,就像暗物質和黑洞一樣。
我們幾個乘電梯到地下停車場,來到了這位女士的儲物間。灰色水泥地面上除了一個塌了的牀墊和一堆塑料兒童玩具外,別無他物。
四間小屋子連同地下室的儲物間,就像一部百科全書,是死者生前鬥爭和掙扎的真實寫照。一籃子洗好的衣服,橢圓形的機器上佈滿了灰塵,乾淨的注射器。死後兩週半才被發現的腐屍氣味從我的面罩鑽入了口中。
我們走到屋外呆了一會兒,莎倫一直舉着照相機,在她手套上有血跡。
有人問莎倫,房子已經鎖上了,血從何來?
“是蛆,”莎倫冷冰冰地説,“生命的循環,讓人驚奇。”
莎倫指導克里斯如何把個人物品用雙層袋子包裝一下,防止異味散出,以及如何用膠帶在頂部封口,方便家屬打開。
四周的公寓包圍着我們,我凝視着它們的窗子。這就是生命結束的方式,有時候只有一個戴着手套的陌生人看着你的血、你那一大堆洗髮水的瓶瓶罐罐、寫有“積極改變”的克里希納明信片(真諷刺)、你死去那夜最後轉到的電視頻道,還有你卧室窗外陽光照在樹上的景象。
如果不幸的話,這就是你生命終結的方式;但是如果你足夠幸運,在陌生人將自己的傢俱搬進來、抹去你的痕跡之前,還有一個像桑德拉這樣的人記得瀏覽一下你的書本,找尋你生活過的碎片,並保存起來。
* * *
再次見面之前,我問桑德拉:某些人是否比其他人死得更難看?
“總有一些活兒讓你久久無法忘卻,比如有個傢伙……更多的是因為他自殺的方式。他用了伐木機和磚塊……你可以猜測,因為對整件事一無所知,但是你會想象:他切掉了腳趾嗎?他切斷了自己的那話兒嗎?因為房間裏處處血跡斑斑。然後他還在房子裏走來走去。”
男人們的殺人場面一般比女人們的要血腥一些。
桑德拉説:“他們就是這樣做的……你總會發現,男人總是死得髒兮兮的,而女人會非常整潔。”
“就像做飯,”我給出看法。
“是的,”桑德拉説,然後我們倆沉默了一會兒。
“出於同樣的原因,”桑德拉補充道,“還有一個傢伙把自己的腦袋弄掉了,他在浴室裏鋪了塑料布,這樣就相當乾淨了。一切都結束了,但是他的想法還歷歷在目。”
她談到自己的僱員時説,“人員變動相當頻繁。這項工作很難,某種程度上説,我可能也有問題,因為我很龜毛。你懂的,就像我跟他們説:你看,我的年齡是你的兩三倍,我得戴着老花鏡才能閲讀,卻能在一千步開外看見蜘蛛網,你還不如我麼?”
我問她,做這份工作需要什麼條件?
“同情心。極大的同情心、極大的尊嚴和非常好的幽默感,因你會需要它們。謹記不可吸入,因為氣味腐臭。”
* * *
接下來我和她到一個有收藏癖的人家工作。格倫達面臨被掃地出門的風險,她的家本來是給身處困境的婦女提供的臨時住所,五年內她將這裏堆滿了雜物。物業部門不滿格倫達的行為,僱用了桑德拉和另外兩名工人來清理,每週清理一次,總共六週。
“慢慢來,慢慢來。翻騰完她的所有破爛兒,整理出哪些該扔,哪些該留,”桑德拉解釋道。
“首先讓他們難堪、焦慮,有各種不好的感覺,”她解釋到。
“我們重建了房屋,所以他們現在生活在不同的環境裏,清潔工更有責任繼續履行義務。你為他們播下種子,以前他們覺得難以應付,現在會説,‘啊,情況畢竟沒那麼糟。’
“結束一天的囤積物清理工作,疲備地回到家,感覺完全精疲力竭了,”桑德拉坦言。“因為要不斷討價還價,徵得他們同意,還要儘量給人感覺這是他們的主意。”
“所以事實上,活着的人麻煩更多?”我問。
“沒錯,”桑德拉説,“我隨時碰見的都是死屍。”
格倫達個子不高,或許六十來歲。她的髮根是白色,其餘部分和她的粉色T恤同樣顏色。她很友好,和我握了手。
桑德拉表面上站在敵對一方。然而,格倫達還是樂意讓她進屋,並配合她,勉勉強強地。
“如果我要哭,儘量不煩你,”格倫達告訴桑德拉。
“如果你哭的話,我也保準會哭,所以別哭,”桑德拉説。“但你非要哭的話,那咱們就一起哭。”
格倫達的口音讓我想起了一位親戚,她熱情似火,用麪包來招待我和家人,會讓人吃得飽飽的。然而,格倫達獨自一個人,住在到處是泛黃報紙、貓和貓屎的房子,她沒有能力打掃,或者不願意承認,所以她把手按在報紙上,好像下面是一層面包。
我們盯着貓籠看的時候,格倫達告訴我們:“她的名字是克麗歐佩特拉。”
我們後面,在一個破爛不堪的海軍藍沙發上,四隻裝着其他貓的籠子排成一排。
經過與格倫達的快速交談,我們得知洗衣房和浴室被視為禁地(稍後照片顯示,這些地方佈滿了厚厚的貓屎),桑德拉指給我看他們目前在廚房/客廳作業的面積。那裏堆滿了書籍、辦公用品、家電包裝盒、報紙等雜物,例如一隻兒童用圓點手提箱。房間彷彿起伏不定,一切都像漂浮在在洶湧澎湃的大海之上。貓屎的味道太濃烈了,刺激得我直流眼淚。
站在格倫達灰暗卧室的門檻,我正對着一牆東西,一直堆到天花板。空間狹小,只夠環顧門的旁邊和格倫達的小窩:地板上的牀墊不夠長,她無法伸直四肢。牀墊旁邊有一摞書籍和期刊,上面擺在一對摺疊整齊的金絲眼鏡。所有一切無時無刻不被籠罩在危險之中,裂痕斑駁的牆壁似乎正在搖搖欲墜。
桑德拉與格倫達的談話仍在繼續,她走上去,手裏拿着最新整理出來的一籃雜物:一個浴帽、一張免費殺毒光盤,一個給狗吃藥的裝置。
“我已經做出行政決策,”桑德拉説,“這是廢物。”
我們都咯咯地笑。
“但他們有些不是廢物,”格倫達説,仍然在笑。
“噢,那告訴我哪個不是!”桑德拉説。
格倫達拿起了CD.
“你不會真去用它吧?”桑德拉勸道。
格倫達點頭,“是的,就在今晚。”
“噢,你騙人,”桑德拉説,引得格倫達再次咯咯直笑。“這個東西是在廁所用的,我現在告訴你,這是用在屁股上的。”
格倫達二十年前離開丈夫去了墨爾本。她並沒有解釋為什麼,但當丈夫即將在醫院過世時,她回到了他身邊。她對我説,她怎樣做到在丈夫死後三個月都不哭。“我已經麻木了,”她説。
最後格倫達找到了寄託悲傷的方式。“我得到了一隻小貓,她現在十二歲了。我一直讓它挨着我,我睡覺,醒來,開始哭泣。我就會伸手撫摸它温暖的身體,感受它發出咕嚕聲的身體,我就又能入睡了。”
那隻貓現在有十個兄弟姐妹,其中一些就在我們周圍的貓籠裏。
我得知格倫達是一位有資質的牙醫,不僅獲得了心理學榮譽學士學位,還曾多年擔任悲傷心理輔導員。
除了參加數目龐大的短期課程、獲得各種證書,她還完成了專業寫作和編輯類課程,以及部分法律學的碩士課程。這一類人我們認識一些,他們都讀過相同的大學。
我有時會做一個夢,夢裏我總是收藏兒時家中的,比如相冊、燭台或書,以防它們可能在洪水災害或緊急戰爭中永久消失。我無法割捨那個憋了的罐子,記憶中母親在永遠離開我們前,每週總是把它放在火爐上。或是一張信封上的購物清單,上面有她的字跡。這個世界變化如此迅速,每個人最終都會死去。我們的物件是值得信賴的存在,通過這些無聲的媒介,證明了我們從屬於比自身更偉大的東西。格倫達的房子不止有家庭的温馨和凌亂,不僅是一堆小架子,以及我們擺在那裏的東西,問題不在於此。痛苦是一幅荒誕的風景畫,每一片無論扭曲得多麼嚴重,都能搭配得恰到好處。在獨自面對生活的情況下,她的“狗窩要塞”至關重要。
過來休息時,由於行走壓迫到肺部,桑德拉氣喘吁吁。她解釋説,靠收入培養起來的收藏癖不應被歧視,它可能發生在我們每個人身上。
“你看牆上的‘醫院院長’或者‘公司主管’,你想,‘你生命中會發生什麼樣的變故呢?或者有些人離開了你,在你的感情上留下累累傷痕,而且你還難以平復?’就好比有那麼多脆弱的事物折磨你,讓你不快。所以我説,感謝上帝的恩賜,這也可能是我。因此,我從不去評價任何人。我們沒有誰知道明天將要發生什麼。”
我看着格倫達的草坪上圍在我們身邊的垃圾袋,點了點頭。
“就好比我本來應該在2011年做肺移植,但有不少事情出了岔子。我病得越來越嚴重……我還沒做好死的準備,而且也絕對不破罐子破摔。”
幾個月後,我坐在桑德拉家灑滿陽光的客廳,看着鏡框裏她四十年前最後見到的兩個兒子的照片,聽着她平靜地講述如何在暴力強姦中活下來、1980年她的未婚夫在一家夜總會被害,以及那個年代在孤立的澳大利亞西部採礦小鎮卡爾古利上性工作的狀況(那些年她不得不隱瞞自己是術前變性人的事實)。那時那刻,我產生了一個想法。
人生好似船頭的海浪可以摧折你。它似乎已經毀了格倫達,但卻不是桑德拉走下去的方式。
當桑德拉陪我走向我的車時,克里斯趕緊追上來。格倫達已經開始打開那些她原本同意丟掉的袋子。那氣味使莎倫嘔吐起來——莎倫上週在女死者的公寓裏時還是好好的。格倫達開始心煩意亂起來。桑德拉回去做一些必要的燒燬處理。
“你打開了那些原本同意丟掉的袋子,後果就在這裏,”她嘆了一口氣。
* * *
下一次我和桑德拉聊天時,她正在發火。那是聖誕節前一週,一家住房安置機構向她施加壓力,要她加快工作速度,以便在清走前房客堆積的遺物後,就讓新房客入住。這次的物主是一位患精神分裂症的獨居年輕女士。桑德拉發現,那個時候清走東西對那位女士來説太過殘忍。她和那家機構爭執不下,陷入僵局,後來還是她獲得勝利。講述這段經歷時,桑德拉出口成髒,聽她痛快地爆粗口就像在觀賞西斯廷大教堂的米開朗基羅壁畫。
可以説,客户有多瞭解自己,桑德拉就有多瞭解他們。她驅散他們留下的氣味。扔掉他們那些怪誕的黃書黃帶,還有用肥皂水清除他們的DNA殘留物。可她沒有把這些人抹去。她做不到,因為她有過和他們一樣的煩惱。
桑德拉成長的地方與她現在的住處只有一小時車程,但卻比人類登上月球漫步的距離還要遠。她一次又一次依靠強大的內心走到今天。對那些失去自己的人,她表現得格外慷慨。儘管受過的打擊比許多客户都要大,桑德拉仍挺身而出,把他們留下的亂攤子整理停當。
“我覺得我的人生很成功,”桑德拉説,“我沒有家財萬貫,但我的生活是成功的。我不賣淫,也不販毒……過着正常而健康的生活。鄰居都很好,他們珍惜我。你會覺得生活厚待我,可我覺得,是這種態度救了我。”
過去二十一年,桑德拉日復一日面對同樣的亂攤子。但她對環境各不相同的客户,抱有同樣的尊重。桑德拉的工作着裝和員工不同,並非因為這份工作她幹了很久。
“因為我要和人見面——常常是客户的家人,我不想嚇壞他們,認為這個人是從外太空來的。我要微笑面對,融入其中。”
我問她如何保持同情心。
她回答:“人人理應獲得同情,因為我也得到了大家的同情。”
對我們所有人來説,成為桑德拉·潘克斯特這樣的人非常重要,原因就在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