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點,陳欣悦看完了一部青春片,心潮澎湃。給大學好友發微信:你高中的時候談過戀愛嗎?
握着手機等了幾秒,收到一串省略號。又問:那有沒有關係比較好的男同學?白色氣泡:有是有,都很醜。
刪掉了輸入框裏的“長得帥的那種”。聶玲問:怎麼了?回覆:我們的青春,唉。打開朋友圈,刷新了一下,蹦出來一張熟臉。周佳麗!陳欣悦忽然明白了剛才電影裏的女主角為什麼看起來如此眼熟,太像周佳麗了!那時她也是短髮大眼鏡,整天穿着肥肥的牛仔褲。如今的自拍中,她燙着精緻捲髮,化着認真妝容,一條豔麗的連衣裙被風吹起,在埃菲爾鐵塔下綻開燦爛笑容。配的文字是Pray for Paris。
一小張照片看了大概有一分鐘,終於點開了她的頭像,按了綠色按鈕,彈出的對話框裏一片空白。換了手機以後就一直沒有聊過天,説起來,手機也是去年換的了。輸入:今天看了一部電影,裏面女主角長得特別像你。手指懸在發送鍵上停頓了片刻,想了想,還是一點點刪掉了,然後點了左上角退出。
又不是説她像范冰冰,聽到這種話,並不會感到高興吧。鎖上手機,地鐵裏燈光明亮,讓漆黑的屏幕變成了一面鏡子,清晰映出臉上凹凸。青春早已逝去,青春痘卻遲遲未走,稍吃些能讓人快樂的食物,立刻層層疊疊冒出。高中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的。
高中的時候,女生們常常圍過來:“陳欣悦你皮膚真好!”尤其是劉敏敏,常常會捏起陳欣悦兩邊臉頰:“哇!陳欣悦你怎麼能這麼可愛!”劉敏敏最喜歡説別人可愛,可愛也是一個非常善良的詞,長得特別矮的女生很可愛,胖到肉一顫一顫的當然更可愛,有且只有一副大眼睛的超可愛,因為理髮師的失誤剪了一個糟糕的劉海,那簡直可愛到爆啦!
劉敏敏身高一米七五,兩條腿細長筆直,從來不和大家一樣穿以純和美特斯邦威,她漂亮並且化着班主任不會發現的妝,公然違反校規燙了梨花頭,還早早戴上了美瞳。按劉敏敏自己的標準,她一點都不可愛。
陳欣悦從劉敏敏的手中掙扎出來,看向後桌的周佳麗,周佳麗向她撇撇嘴。她們都不喜歡劉敏敏。劉敏敏坐教室後排靠窗的位置,前後左右坐滿籃球少年。而陳欣悦和周佳麗坐講台正中的第一第二排,邊上的男生都亟待發育。
在日劇和少女漫畫裏,坐在第一第二排的女生,她們只會在上課時扶一扶眼鏡,下課後被堵到角落裏欺凌,陳欣悦和周佳麗並不想出演這樣的故事。
十七歲的時候,每個女生都相信自己是少女漫畫或花火雜誌的主角。在食堂打飯的時候,飯菜一定會潑到全校最好看的男生身上,“對不起對不起,請把衣服交給我讓我帶回家洗吧!”
體育課的時候,高大挺拔的陽光少年的籃球一定會不小心砸到自己身上,“啊同學!實在抱歉,我送你去醫務室吧!”“傷得還挺重的,那最近一個月就只能由我騎車送你上學放學了!”
到天台去吃麪包當午飯,英俊的壞學生一定會躺在那裏,“喂,吵到我睡覺了啊!你要怎麼補償啊?”走到學校僻靜角落,一定會看到笑容邪氣的美少年在那裏抽煙,“噓!把這裏當成我們的秘密基地吧!”
晚自習下課回家的路上,一定會救起因為跟小混混打架而受傷的帥氣不良少年;幫好朋友給耀眼的學長遞情書,學長的注意力一定會不知不覺落到自己的身上……十七歲的時候,儘管我們堅定地只看向英俊少年們,卻毫無邏輯地同樣堅定地認為,英俊少年們一定也會把目光投向我們這些平凡的少女。他們不應該有審美,他們不應該有對青春的憧憬,他們應該看穿我們這些平凡女生的美好內心,成為我們青春裏最動人的風景……
“陳欣悦,你上來做一下這題。”數學老師的聲音劃破青春的長空,“這一道……傅文斌。”教室裏立刻響起一片噓聲。數學老師笑笑:“怎麼了?”
陳欣悦嘆口氣,從同桌身後擠過,走上講台解題。傅文斌是她所謂的愛慕者。本校是寄宿制,男生宿舍晚上卧談,給班裏女生打分排名,據説傅文斌把她排在了第一。消息從籃球少年那裏傳給劉敏敏,毫無爭議地當選了第一名的劉敏敏,把這件事當成笑話一樣講了出來。從此陳欣悦與傅文斌常被捆在一起開這樣的玩笑,早讀時,坐傅文斌附近的男生會集體大聲朗誦古文,讀到“欣悦”兩個字,噴着唾沫星子地加重讀音。兩人在過道里相遇,會有男生故意撞一撞傅文斌,好讓他們兩個碰到一處,然後就可以起鬨,怪叫。
陳欣悦一句話也不跟傅文斌説,一個正眼也不向傅文斌看,她沒有感到害羞,只有巨大的難堪。因為傅文斌蓄着自發育起就沒有刮過的鬍子,很小的眼睛,個子不高,體育課的時候打的是乒乓球而不是籃球,穿的是鴻星爾克而不是耐克,長長的尼龍襪包住整條小腿。
長大以後,陳欣悦常常看到各種懷念青春的微博,什麼那時的戀愛,不是因為你有車有房,只是因為你當時穿白襯衫的樣子很好看——實在好笑。高中時期最受歡迎的男生,一定是家境優渥的類型,只有他們才會穿新款的名牌運動鞋,燙台灣男星同款的髮型而不是推成平頭,早早學會刮鬍子噴香水,冬天穿帥氣的大衣而不是羽絨服,也因此才能成為人羣中耀眼的存在。女生議論起他們時也滿懷憧憬:“他家裏很有錢哦!”家裏有錢的話,成績差也沒關係,畢業以後儘可以送到英國美國澳大利亞;而普通家庭的少年,如果高中時比起讀書更在乎白襯衫和啫哩水,多半是讀一所偏遠的九流大學,打完四年的LOL,父母竭盡全力在本地安排一份低薪而穩定的工作,相親結婚,身材發福,過早地變成中年人。
不知道傅文斌現在在做什麼,當然,陳欣悦也並不關心。被傅文斌這樣的人喜歡過,並不是青春里美好的回憶,甚至完全可以説是青春裏的污點。陳欣悦抬起頭,地鐵車窗裏浮現出她的臉,——那麼我,又是誰青春裏的污點呢?
“陳欣悦陳欣悦!”周佳麗拿胳膊肘撞她。陳欣悦回過神,葉馳端着餐盤從她邊上走過,留下一陣好聞的香水味。
陳欣悦和周佳麗對視一眼,急急跟上去,搶到了葉馳旁邊的一張桌子。學校食堂分三層,每層不同口味,她們倆喜歡吃三層,但葉馳只去二層,而且永遠坐在最後一排。陳欣悦和周佳麗決定為愛情更換口味,每天中午一下課,男生們會集體向食堂狂奔,整棟樓發出咚咚咚的腳步聲,彷彿一羣角馬。陳欣悦和周佳麗為了搶到與葉馳鄰桌的位置,不得不加入角馬的遷徙,並且放棄了三層無比美味的東坡肉,而這一切只是為了在吃飯的時候能夠看上葉馳一眼。
那時候的葉馳確實比東坡肉更下飯。她們倆甚至連續一個月沒有吃雞腿,因為並不想讓葉馳看到自己叼着雞腿的不雅畫面。
葉馳比陳欣悦高一屆,在學校裏廣受注目。學校裏出挑的男生攏共就這麼幾個,卻消受着上千顆炙熱的少女心。日劇裏,畢業時女生可以向心儀的男生討要制服上的第二顆紐扣,即使這風俗西渡,葉馳校服上的拉鍊頭,也絕對排不到陳欣悦的手裏。
陳欣悦有回在食堂終於鼓起勇氣戳了戳葉馳的後背,葉馳回過頭,目光平直地轉了一圈,又轉回了頭去。陳欣悦的身高,在他的目光以下。對於葉馳來説,陳欣悦並不值得被注意。
“我有他校內。”劉敏敏説,“你不知道他有校內嗎?”那時候人人網還叫校內網,我們愛死了這個網站,並不知道不出幾年,它就會變成一片墓地。陳欣悦很快搜索添加了葉馳,保存了他上傳的所有照片,晚上會躲在被窩裏,拿着mp4偷偷地看。
學校當時嚴厲沒收手機,但當然還是會有一些人偷偷攜帶。這些人穿着入時,上課時偷偷發着短信,每天都會收到來自各個班的、折成各種形狀的紙條,元旦晚會的時候他們會跳街舞,並且經常在堆着舊書桌、畫滿塗鴉的社團教室裏聚會。他們畢業以後都很喜歡回學校看望老師,説起被責罰的事情而一起哈哈大笑。他們就好像是真正的青春劇主角一樣,陳欣悦好討厭他們,但是偶爾為他們傳遞一下紙條,心裏又會有一點高興,彷彿自己也成了他們中的一份子,彷彿自己也有了他們那樣漂亮的青春。
像陳欣悦、周佳麗這樣的女孩,父母都還沒開明到允許她們攜帶手機,而自己的零花錢也絕對攢不出一部手機來。大家都以要練習英語聽力為名,偷偷磨來了一部mp3或mp4,上課的時候一手支着頭偷偷聽歌,或在桌膛裏閲讀言情小説。一隻裝滿韓劇的mp4被互相傳遞,每天晚上,不同的少女為着同一個男主角,咬着被角悶聲尖叫,第二天黑着眼圈,和鄰座討論着劇中的吻戲。
高中生已經不太會看花火之類的言情雜誌,更喜歡兩塊錢一份的《上海壹周》和《伊周》,跟着《小時代》認識了許多名牌,想象着自己未來的模樣:精緻妝容,修身套裝,在高層公寓的落地窗前,喝着咖啡,俯視着全上海的紙醉金迷。
出了地鐵,兩邊擠滿了電動三輪車,對着司機師傅招攬的手,陳欣悦一面搖頭一面走出去,接着是各種小吃車:雞蛋灌餅、糖炒栗子、山東煎餅、烤紅薯、鐵板魷魚、公安鍋盔、烤冷麪……攤主們在冷風中縮着手。
這才是未來的模樣。電視劇中常常演出重逢橋段,高中或大學裏抱有遺憾的男女,多年以後,偶然在街頭相遇。陳欣悦想象着葉馳自這條塵土飛揚的馬路對面走來,看見這樣一個她,這樣一個穿着臃腫羽絨服,兩天沒洗頭,手上還拎着份山東大煎餅的她。
葉馳不會認得她。因為葉馳從來沒有認識過她。
陳欣悦也不會叫出葉馳的名字。她可能會回到久未訪問的人人網,在好友列表裏找到葉馳,給他發送一條“今天好像看見你了”,然後永遠不會被收到。或者乾脆,葉馳早已註銷了自己的人人賬號。
葉馳當然讀了一所並不好的大學。為了他曾經犧牲了一個月雞腿的陳欣悦和周佳麗,都沒有想過要為了他少做幾道大題,和他考進同一所學校。那時候大家都相信,到了大學,我們會遇到更多更好的男孩,展開更自由更燦爛的戀愛。但我們不知道,我們也可能會在寢室裏做四年的死宅,每天睡到十二點起,吃室友從食堂打包的蓋飯,看一整天的電視劇,打一整天的遊戲。原來社團並不會都很有趣,更沒有什麼浪漫的聯誼,同系的同學可能四年下來連名字也叫不出,原來高中時沒有活得像青春小説一樣的人,大學時也演不了青春劇。
上了大學以後,陳欣悦和周佳麗逐漸疏遠。剛開始,還會互相介紹彼此的情況,某某室友是哪裏人啦,系裏有沒有好看的男生啦,所在的城市如何如何啦。隨着和室友們熟識,高中朋友之間聊天的次數也越來越少,生活中的趣事已經無法分享給生活外的人知道。彼此間的話題,只剩下了高中同學和一點乏善可陳的回憶。傅文斌讀了什麼大學?並不想知道。劉敏敏談了男朋友?挺醜,挺好。還記不記得我們一起給葉馳送奶茶?那種難堪的回憶,真的不想再想起。
高中同學的微信羣裏,只剩下滿屏的代購廣告,最大的親密,是逢年過年時爭搶的幾個小額紅包。同學會去的人越來越少,去了也只有一杯杯不停的敬酒,和KTV裏一首接一首的周杰倫的歌。每當青春片上映,還是能看到高中同學在朋友圈裏表示感動,對於他們的青春知根知底的我們,很想上去回覆:你的初戀,根本只是王后雄吧。
晚上十點了,陳欣悦回到家,打開電腦。廣告的方案被推翻了很多次,陳欣悦給同事發消息:“女主角這種反應根本不正常嘛!你想一下,我們要遇到這種情況,我們哪裏會有這種反應?”
同事回:“我們這樣的人,根本沒辦法成為女主角的嘛。”陳欣悦愣了一下,回覆:是啊,我們當然不會成為女主角。
當然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