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南觀竹
( 2020年05月13日 第 12 版)
去徽州祁門縣一個高山村落高田山,車子如一隻紅色甲蟲,在茂密的草地曲折穿行,鄉村公路兩旁的竹子大幅度弓下腰,從山坡上垂拂下來。時不時有竹葉拍打車窗,在車窗上灑下一串細長晨露。晨光穿過密密匝匝的竹葉,穿過窗玻璃上的水珠透進來,像一羣飛散的螢火蟲,在我們臉上跳動。車子鑽出竹林甬道,進入村莊,有如遊船靠近碼頭。村莊猶如與世隔絕的島嶼,四周竹海浩瀚,綠波盪漾。
皖南多山,山多險峻。竹子款款彎下腰身,低着眉,抹去山的稜角,山就沒了脾氣,多了温順。香山居士説“植物之中竹難寫,古今雖畫無似者”,竹子難以描繪,在於難以捕捉它的動態。它整個纖細的腰身能款款擺動,像一位在風中奔跑的青春少女,每一片葉子都在飄逸着靈動的生命。
温暖的陽光裏,篾匠師傅坐在院中小板凳上,手中長長的篾片,猶如燈光下女子手裏的毛線,織一行放一針,上三片下兩片,經嫺熟手法的編制,篾片短了,一個竹籃子圓了起來,日子也就長了。竹子被篾匠剝離了野性,從此像個緊跟着孃的娃,去茶園和菜園,盛碗筷裝衣物,每日參與到一家人的煙火日子裏,冷暖與共。
羣山連綿,猶如江南女子優美的身段,起伏着無盡的温柔。藍天下,高田山滿目都是竹子的世界,綠的海洋,蔓延着無盡的想象和豐富的內涵。成羣山鳥魚羣般在遨遊。山與竹,天作之合,在蔚藍背景下互相推搡出一幅山水畫卷與朦朧詩意,直鋪到人心最深處。毛竹是種聰明的植物,它們選擇在不冷不熱的五月換葉子,每一片葉子落下,都是一種柔美的舞蹈,無論有沒有風的掌聲。每一片出生的葉子,都是翡翠玉簪,牢牢嵌在竹枝間。竹子換上嫩綠透明的新裝,山成了乾淨的綠毯,讓人忍不住想要撲上去打幾個滾,然後,跌落在山谷清溪光禿禿的石頭上。此時,再把雙肘枕在腦後,看天上的白雲一點點洇化深藍底色,或乾脆閤眼睡去,風月任招呼,身外事,不關心。
真羨慕高田村的村民,他們的竹筷子蓮花般開在竹筒裏,竹籃子悠悠然掛在鈎子上,竹椅、竹牀隨時準備伺候主人。一隻扁擔默默地斜靠在樓梯的角落,引起我的注意。原以為,扁擔該是用挑選出來的粗大筆直的竹子製作而成,其實不然,這家男主人説,製作扁擔要用山頂彎曲的小毛竹,因為山頂小竹子經歷更多風雨的歷練,韌性好,抗壓力大,能擔負重任。我忽然對這根扁擔心懷敬意,它就是這個男人,他們共同挑起這個家庭重擔。男主人還説,竹子不能開花,開花的竹子就會死去,但每年還是有一些竹子開花,開那種紫紅色的、麥穗般的花,美麗極了,然後殉情般死去。這世間,總有一些生命,為了美麗一次,義無反顧。
夜晚的高田山村,靜得能聽見雲疾走的足音。“月色穿簾風入竹”,竹葉沙沙剪碎一輪明月,繁星猶如飄落的夜櫻花瓣,盪漾在清溪碧潭,在頭頂搖曳,閃耀璀璨的一襲夜色。簌簌山風,吹襲村莊,被竹林擋住。再大的風,遇上竹林,除了在竹林上空激起一層漣漪,很快被竹林吸納得無影無蹤,村莊依舊安然恬靜。聽,有仙樂傳來。那是銀河在緩緩彈奏音符,是眾星在村莊上空低吟淺唱。竹林上空飄蕩的音樂,使竹葉颯颯而動。大自然在村莊四周演繹多彩夜色和斑斕旋律,可是村莊已安然熟睡。
這樣的村莊,這樣的竹海,還有極靜謐的熱鬧星空讓我無比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