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水調歌頭》:我要是寫起愛情詞來,就沒婉約派什麼事兒了
辛棄疾《水調歌頭》:我要是寫起愛情詞來,就沒婉約派什麼事兒了
原創 古典詩詞賞析 2020-05-25 18:52:42
喜歡讀詩詞的朋友們都知道,宋詞分為婉約與豪放兩派,這是人們讀宋詞時的一個大體感受,後世學者、評論家也基本以此劃分宋代詞人,並且兩派中都有旗幟鮮明的代表性人物,比如婉約派的柳永、李清照,豪放派的蘇軾、辛棄疾。但是你若細加品讀,便會生出這樣的疑惑,就是,單純用婉約和豪放來評價詞人極其作品,已經略顯單薄了,你更會發現,那些最好、最動人的宋詞,往往卻都是各派詞人們一反其固有風格時的作品,比如你永遠會記住李清照那些雄渾大氣的詩詞,你也永遠會記住蘇軾那些在被流放的人生旅途中重新發現生命之花、重新感悟生命靈性的柔美句子。而辛棄疾的豪放詞裏,你也永遠會記住那些婉約纏綿、清麗哀傷的抒情表達,“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後面卻是“可憐白髮生”,你也永遠會記住那個打動了你上千年的上元節,“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今天,我們就來讀一首辛棄疾寫給舊日心愛歌姬的詞,來看看這位豪邁的英雄背後,那多情的一面。
念奴嬌·書東流村壁
南宋 辛棄疾
野棠花落,又匆匆過了、清明時節。剗地東風欺客夢,一枕雲屏寒怯。曲岸持觴,垂楊繫馬,此地曾輕別。樓空人去,舊遊飛燕能説。
聞道綺陌東頭,行人曾見,簾底纖纖月。舊恨春江流不盡,新恨雲山千疊。料得明朝,尊前重見,鏡裏花難折。也應驚問:近來多少華髮?
這是一首以“思念舊日戀人”為主題的詞,通常這類詞主要見於北宋那四位,柳永、晏幾道、秦觀、周邦彥,並且這類詞也大都被這四位婉約大師發揮到了極致,彷彿只要是這一主題中比較有境界的作品,都出自這四位之手。但是辛棄疾這一首很奇怪,他也寫的含蓄藴藉,纏綿温婉,甚至還有舊日戀人關懷似的問話,就是詞中最後一句,那位女子與詞人重逢後,詞人還在悵惘即使重逢也難再有舊日的歡好了,而女子卻半含柔情半含關懷地問道:“你近來也添了不少白頭髮了”。這種柔情一下就能令你想到柳永那首戀人之間在閨房中温柔旖旎的日常“鎮相隨,莫拋躲,綵線慵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以及周邦彥詞中,名妓李師師勸宋徽宗晚上留宿的、柔情似水的句子“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雖説如此,但你還是一眼就能看出,辛棄疾的這首詞,和婉約派詞人們的同類作品,自有一種別樣的不同。最近還在跟一位文學系的朋友討論過這個問題,我們粗略得出的答案是,辛棄疾的個人氣場實在太強大、太獨特,你只要讀過他的那些豪放詞名作之後,就大概能感受到他的氣場了,那是一種英雄氣場,而用這種氣場寫出來的温柔繾綣的詞作,也自然地有一種氣概,一種純婉約詞人們所難有的氣概。(關於這個問題,這幾日會專門寫一篇文章詳細探討,題目暫定為“辛稼軒詞中的‘境中之境’”。)我們先來細讀這首詞,來感受一下豪放派大師筆下的婉約和多情。
宋孝宗淳熙五年(1178)暮春,38歲的稼軒召赴臨安,從江西安撫使任上調任大理寺少卿,途徑東流縣(今安徽省東至縣東流鎮),從詞中可以看出,稼軒此次在此停留屬於故地重遊,他曾在此與一女子交好,此女子或為舊日情人,或為異性知音,又或是他在此為官時的一名官妓,總之在詞人心中,這位女子當屬於一個難以忘懷的人物。
“野棠花落,又匆匆過了、清明時節。”首二句點明暮春時節,繁華落盡,就連野海棠也經不住風雨的摧折,黯然飄落,本想着珍惜這個新來的春天,卻一眨眼間,清明又過。既是故地重遊,那麼可以想象,這株野海棠或許是詞人與那位女子舊日一同觀賞過的,他們一起流連於此,每年春日同賞花開花落。只是現在再回憶起來,卻只有繁華盡逝,歲月倏忽而過的悵惘,舊日裏親密的伴侶,怎麼走着走着就散了呢?
“剗地東風欺客夢,一枕雲屏寒怯。”詞人獨宿客館,清明時節的夜晚,春風還有涼意,一陣吹來,驚醒了他的夢。這種羈旅宦遊途中,獨宿不眠的夜晚,最是孤寂。他躺在牀上,看着牀邊的雲母屏風,涼意陣陣襲來,夢境也難重現,冷風只能撩起人真切的回憶。
“曲岸持觴,垂楊繫馬,此地曾輕別。”這或許便是詞人回憶的內容。那彎曲的河岸邊,我們將馬系在柳樹下,你對我説着一些話,我再飲一杯,就將離開這裏。
你能想象到這樣一幅畫面,作者與女子坐在岸邊,馬兒在他們不遠處,這也是一個暮春時節,他們即將分別。我們所能看到的,是兩個人面朝河那邊坐着的背影,但就是這個背影,便自有一種情意在了,他們或許在聊着以後各自不同的人生,也或許在聊着以前曾經有過的親密,只是誰也不願提起,兩個人有沒有共同的未來,於是就這樣輕易地離別了。
關於這句“此地曾輕別”,另有一個版本是“此地曾經別”,後世很多學者認為“輕”字較勝,因其反映了當年離別時的不經意和現在的追悔,感情更豐富,也就顯得情感更豐沛了。但是我倒覺得,這個“曾經別”的境界也不差,它和“曾輕別”的最大區別在於,表達感情的“純粹性”。“曾經別”只表達一種感情,就是此地曾是詞人與佳人離別的地方,那麼此刻再想起來,則完全是想念這個和她最後在一起的地方,想念她現在的樣子,就單純是想她;而“曾輕別”就有兩重情感,一是曾經在此別過,再到這裏,我還能想起你,二是懊悔當年就那樣別過,懊悔當年沒有將想要表達的愛意都説給你,人生就是有許多輕易的離合,只是當時不知分別的有多輕易,以後再想起時,卻才明白,那就是一段情緣的最後一次了。區別就是這樣,哪個好哪個不好,每個讀者自有自己的共鳴。
“樓空人去,舊遊飛燕能説。”這兩句推進一層,可謂上闕中表達想念與懊悔的一個高潮。詞人這幾日故地重遊,故人不見,你可以想到蘇軾那三句“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那舊居里的佳人已經不見,只有舊日的巢燕,還可以自去自來,我好想問那舊日的燕子,你是否曾見過她去了哪裏?
這兩句可以用五代馮延巳《鵲踏枝》中的“淚眼倚樓頻獨語。雙燕來時,陌上相逢否?”做註解,馮詞大意是,這位庭院中的獨居女子想念遠行的愛人,可是愛人一直不歸來,她只有每天登上小樓遠望,可是什麼也望不到,望不到愛人歸來,於是她看到燕子,便問道:“你們從郊外飛來,是否曾經見到過他呢?”痴極之語!辛詞中這兩句與馮詞有異曲同工之妙,只是稼軒作男兒語,所以還是有一種氣概在,他也痴,只不過不好意思表達的太明顯,他也想問燕子有沒有見過對方,只是不好直接問。這就是直男的愛情表達!
“聞道綺陌東頭,行人曾見,簾底纖纖月。”這三句是在上闕的苦苦思念中迎來了轉機,他聽説,有人曾在那條最繁華的大街東頭見到過她。“簾底纖纖月”,在古典詩詞中特指美女的足,辛詞中專指這位女子。而這三句也很值得匝玩,這位女子的蹤跡,是他在大街上隨便聽來的嗎?顯然不是,當是詞人可以打聽的結果,他到此故地,恐怕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就是探聽她的消息吧,沒想到,還真打聽出來了。
“舊恨春江流不盡,新恨雲山千疊。”又出現波折,但詞人沒有明言。“舊恨”指上闕説的“曾輕別”,指他心中的思念和懊悔,以及想要見到對方的急切心理。可是,又出現了“新恨”,這個“新恨”到底是什麼,詞人沒有明説,但你也能從詞中下面的內容看出來。“料得明朝,尊前重見,鏡裏花難折”,即使今後哪一天,在某個筵席上再見到,你也不可能再屬於我了。我們禁不住猜測,詞人為何會這樣説呢?或許是那個女子已經有了家室,已經不再可能與他重續舊情了吧。“鏡裏花難折”,花還在,但對自己來説,已如鏡中之花,無法攀折了。其實最苦的情感就是這種。
這三句也有着很好的現代意義,當代青年男女,多有數次戀愛,也大多無法與最愛的那個人走到最後,即使再在某個地方見到,也只能遠遠地看一眼,這種感情就可以用這三句表達吧,“料得明朝,尊前重見,鏡裏花難折!”
“也應驚問:近來多少華髮?”在詞人的心中,這份感情又出現波折,或許是他一廂情願地想着,對方對自己還有舊情吧,自己才是對方最想要嫁的那個人吧。但即使再見到對方,自己也無法表達愛意,她肯定也不知説什麼好,就説了一句看似不痛不癢、實則飽含深情的一句:“你近來,也添了不少白頭髮了!”我想,假如,當詞人真的聽到了如此柔情似水的一句問話,那麼,所有的寂寞都被療愈,所有的愛意也毋須再表達,而所有的深情也都被辜負了。他已經證明了對方對自己還有舊情,這是安慰的,但這份深摯的舊情,又被自己這麼活生生的辜負了,這又是痛苦的。人生啊,不過就是一場又一場的錯過,算了,別想了吧,“一場消黯,永日無言,卻下層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