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晚飯後,順林廓北路一直向東北方向漫步,便來到了位於紅山後的宗角祿康公園。
此時,夕陽正徐徐落下,一抹金色罩住了整個布達拉宮,而那一彎弦月也早已掛上了枝頭,倒影於龍潭。這不正應了歐陽修《生查子·元夕》那句“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嗎?
沿小橋拾級而上,扶欄賞魚,水映藍天白雲,光映長柳依依,也映着孩童、老人和我們所有人的笑容。金色、紅色的鯉魚,於蓮葉之間穿梭,倏而又沉潛潭底,成羣成對,似一個個龐大的家族,或扶老攜幼,或談情説愛,正舉行着一場盛大的家庭聚會。
踏礫石小徑,眼前便是一座被籠罩在松香之中的白塔,白塔旁邊,是西藏隨處可見的轉經筒,不管是拉薩市民,還是經過漫漫長途、一路朝聖而至的信徒,抑或是如我們一樣的匆匆遊客,都自覺地圍着經筒,轉了起來。
轉經畢,沿礫石路一直向東,輕拂老柳長長的絲絛,此時的月,也漸漸放出微光,透過薄雲,竟能辨出圍繞着它的幾顆星來。
星繞着月,月行走在雲朵之中,也掛在這園裏清澈見底的潭間。就這柳,沿潭四周,滿滿都是,僅那近處的數十棵來看,已有數百年輪,或側歪,或盤曲,或橫卧,形態各異,別有一番景緻。據説,這柳的學名就叫“康定柳”,怎不叫人一下子就想起那首著名的《康定情歌》。
月更亮了,星更燦了,這康定柳也越發地墨青了,持誦六字真言的老人,盤腿打坐樹下,閉目或思考,甚至於那棵歪卧的柳杈間,那隻白頸紅冠的雄雞,也神似這修行者一般,不啼不鳴,泰然安卧,似思似悟。
有湖必有島,這裏的島,便是一處奇景,島上佇立着一座三層閣樓,遠望,隱於柳影湖水間,近觀則分明一座神殿,金頂熠熠生輝,可惜此處禁止外人入內。
近公園南口,是一處雕塑羣,栩栩如生的畫面,似乎把我們又拉回了歷史長河之中。
東門口便是這宗角祿康公園的簡介照壁,月光之下,柳影之中,照壁前盛開的百花,愈發嬌豔。不遠處,一對雙胞胎小男孩,正在父親的悉心指導下,進行着一場激烈而又和諧的足球大戰。
2
遠遠的紅山之上,矗立着的便是這座已越千年、政教合一的雄偉殿宇。
此時,西藏時間,晚上九點,九點於高原、於日光城而言,夜幕才剛剛拉開,而於攜手漫步在布達拉廣場的我們來説,美好的風景和心情一樣,才剛剛開始憧憬。
白宮和紅宮交相輝映,在廣場斑斕的燈光打射之下,更顯大氣、莊嚴與肅穆。遠遠望去,它似乎幻化成了一朵盛放的蓮,抑或是一尊慈眉善目的菩薩,寂靜禪坐於這距天最近、離塵世最遠的聖潔之都。無限接近,接近這紅白各半、牛奶浸潤的巨石城堡,似乎它又搖身一變,變作了千年以前,那位英明睿智的松贊干布,一眨眼,又成了那位唐韻卓然的文成公主。
我們,只相對凝視,不約而同地盤膝而坐,對着這又被譯為“普陀洛迦”的布達拉,雙手合十,虔誠祈禱。
夜,是寂靜的,只剩耳畔掠過的清風;布達拉也是寂靜的,只剩那閃耀在燈光之中的五彩經幡,尚在不論輪迴地搖曳;我們,亦是寂靜的,只是留在高原之上的兩抹倒影。
十指相扣,定格倒影,轉至廣場之南。廣場上,人羣在歡騰,唱起來、跳起來、笑起來、手中的轉經筒轉起來。
這是夜晚?是布達拉的夜晚?是的,這就是夜晚的布達拉。
倒退着,倒退着,她在前我居後,不是一種依依不捨,而是帶着一份敬畏,我們在接近午夜的時刻,與布達拉道一聲:晚安。
3
次日清晨,洗漱、整裝、出發,去對它説:早安,布達拉。
如果説夜晚的布達拉是一份西餐料理,需要你慢條斯理地悠閒享用,那麼,白日裏的布達拉就無疑是一桌豐盛的漢藏全席,要的就是一份懷舊的情愫和無限嚮往的歡喜,由不得稱羨又決然不敢輕易舉箸下筷的欲罷不能!
請允許我在此使用一回成語吧:美輪美奐。
當我們駐足於她的腳下,我們就都成了她最虔誠的信徒。
每緩緩邁近一步,我們就只剩下期待沐浴與接受洗禮。
布達拉宮大門以外的人行道上,只有尾隨,尾隨着這望不到盡頭的隊伍。如我們一樣的遊客,在歷經了長距離、高海拔、缺氧高反應等等不適之後,才終於親睹了它聖潔的面容。
看那一千三百年前就已於此守候的門檻,也早已被這千年以來的數以萬計的人海踩踏得又光滑又圓潤了。邁左腳時輕,邁右腳時亦輕,可還是禁不住俯下身來,用手撫摸。
門柱、雕樑、畫棟,還有那一棵棵叫不出名字的樹,除了撫摸,還是撫摸,似乎我已不是我,她亦不是她了,唯有佛光,在亙古不變地普照着人間的一切萬物。
靜坐院中,只讓那紅色的宮和白色的殿,把那陽光灑滿,我嗅到了陽光。
隨着鄉黨導遊,我們亦步亦趨,邁上這青石鋪就的台階,唯有仰望,仰望中我們只剩下驚歎,驚歎之餘只留下敬畏。
總佔地面積36萬平方、主樓最高達117米、外牆厚2至5米,全部用鐵汁灌注,這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宮宇啊!這整整一千間的殿堂啊!便矗立在這海拔三千七百米的紅山之巔!
那木質純卯榫結構的飛檐屋角鑲着銅瓦鎏金;那經幢和寶瓶、那摩羯魚和金翅鳥做的脊飾;那栩栩如生的彩畫和唐卡;那歷朝歷代留下的各式法器;那殿內廊道的縱橫交錯、佛堂經室裏的紛繁陳設、空間的迂迴莫測;那高高在上的一座座用金粉妝飾了的靈塔;那銅製的大型壇城;那一幅幅無與倫比的歷史畫傳;還有那用漢藏滿蒙四種文字書寫的康熙帝長命牌位和畫軸……無不讓我們瞠目結舌,屏息凝神。
這是佛的家園,這是禪修的聖地,這也是各民族團結的象徵,這是一束任歷史長河暄騰,任時光歲月如斯,都無法逝去的永恆之光。
那名叫“阿爾嘎”的硬土、名為“德央廈”(用來觀歌賞舞的露台),最具傳奇與神話的“情聖歌手”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那塊位於山腳的無字碑,那被代代傳頌的文成公主進藏的故事,都如佛陀座下的那株蓮,悄默綻放,已越千年。
世界屋脊是青藏高原,日光城的屋脊就是紅山,紅山的屋脊便是這布達拉宮。
臨到下山,我們依然雙手相牽、十指緊扣。似乎每一個輕緩的步子,敲打在這青石台階之上,都是一聲悦耳的木魚,似乎每一次駐留回眸,都成了一次祈頌的佛法梵音,就這樣吧,沐浴在佛光之下的我們,就這樣一直走到山下,走到我們兩鬢斑白的夕陽西下……
出門的那一刻,她突然凝眸自言:我願是佛陀手中,那一串一百零八顆的念珠,在生生世世的輪迴裏,為你轉動,為愛持頌。
頃時,我異常清晰地看見,看見那顆剔透的淚珠兒,正伴着佛陀座下的蓮瓣,一起,一起熠熠而動。
責任編輯:龔蓉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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