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文丨娛樂硬糖,作者丨謝明宏,編輯丨李春暉
李白去廬山瀑布,在朋友圈配圖發文:“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詩仙出手,該地成了網紅景點。可有人枯水期去看,徑流量還趕不上三盆洗腳水,遂聲討老李照騙。
而其實,網紅景點的製造者,同時也是受害者。李白曾被汪倫邀請去安徽涇縣玩,文案相當動人:
“先生好遊乎?此地有十里桃花。先生好飲乎?此地有萬家酒店。”這完全長在了李白的審美點上。結果到了之後落差甚大,原來桃花只是潭水名字,並無落英繽紛。萬家酒店也不是實數,只是老闆姓萬。
論理,李白是稍加辭藻修飾,展現了獨特的審美境界。而汪倫純屬信息誘導,好在老李爽快人沒生他氣。不過,這年頭再做社交分享,確實要慎之又慎了。發朋友圈來個美照+定位,怕被熟人嫌矯揉造作、P很大。索性發去沒人認識的微博、豆瓣、小紅書吧,人家説不定喊你“詐騙坐牢”呢!
大眾社交網絡,正出現羣體性的玩梗乃至網暴,見美女就説是化妝之功、濾鏡之妙,現在連景色都被打假了。你説的粉色沙灘,我看怎麼灰撲撲的;你拍的府河濕地跟特某蘇廣告一樣水草豐美,不就是家門口普通河道;你分享的海邊藍房子,有人拍出來就像荒廢多年的茅房……
我驗證過不美,所以你的美是假的。
以一己審美攻訐他人的生活分享,審美霸權的出現正是互聯網語態極化的一個側面。
你的濾鏡之美,導致我的“乘興而去,敗興而歸”,所以你有罪。
“過猶不及”的結果往往是“崩解重構”。從前幾年大家集體追求儀式化生活,甚至買INS擺拍道具;過了度到如今不敢“做作”、自我審查,可謂冰火兩重天。
素人,濾鏡,小明星“每個人説的都是真相,但唯一不正確的是結論。”麥克唐納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後真相時代本質。是非反轉成為一種常態,輿論就變成了一把殺人不見血的刀,你我都有可能衝動。
國慶假期後關於“濾鏡景點”的討伐,戰火是從三亞藍房子、府河濕地、海邊白色天空階梯、粉紅沙灘等景點,逐漸蔓延至拍攝分享博主本身的。
從“小紅書的網圖濾鏡有多強”到“小紅書女的真的快去坐牢吧”,就事論事變成了人身攻擊。
10月20日,帶火三亞清水灣藍房子的小紅書用户“愛吃燒餌塊的呂小娜”在微博髮長文聲明:照片並非商業營銷,藍房子是當地的免費景點,不存在炒作引流的商業推廣。同時呂小娜貼出了照片原片對比參數,保留追究法律責任的權利。
“因為粉絲少得可憐,小紅書2000+和微博8000+,所以就這點可憐的粉絲量關於平台和我有利益輸送的猜測,可以到此為止了。”僅從邏輯上講,在該用户2021年2月分享之前,藍房子本是極為小眾的景點,推廣它不是舍大求小?退一萬步,就算是劍走偏鋒的商業奇才,也不會找素人打無營收景點廣告吧。
截圖來自當事博主回應微博
呂小娜因為偶然的生活分享而導致惡意猜測質疑,遭遇SNH48成員小號吐槽後影響擴大。但真實情況是她僅做過濾鏡調整,且因時間推移本身景色的狀況也發生變化。就説那扇壞掉的門吧,維修責任難道要落在博主身上?
無獨有偶,因為粉紅沙灘被網友糾察的還有小紅書博主“陳玫瑰鄭美麗”。關於顏色,這對小情侶提到當天拍攝時間是中午,所以陽光直射下沙灘確是粉紅色;關於角度,他們使用的航拍鏡頭顯然與普通遊客的視角不同;關於濾鏡,那組照片只是進行了常規的曝光調整和陰影調整,簡直是攝影愛好者基礎得不能再基礎的技能了。
“我們一直想不通為什麼用正常的水平拍照分享,會成為一種所謂的詐騙?”
橫看成嶺側成峯,遠近高低各不同。濾鏡是一個工具,本質上沒有錯,關鍵在於我們怎麼去認知它。它究竟是幫助我們發現美的工具,還是替代了風景本身從而遮蔽了現實?
這就好像討論巴洛克藝術是過度矯飾還是紅塵俗世的華麗瑰寶,趣味無爭辯,關鍵是不應該存在審美霸權。參差百態是幸福之源,也是美學之源。應該允許大家審美不同,也應該允許同一個人在不同階段審美不同。咱們自拍都知道遍尋角度,怎麼對別人就這般苛刻?
波普到種草,日常生活的審美化日常生活的審美呈現本就是後現代主義的標誌性特徵之一。
在藝術還是少數人的特供品時,湖心亭看雪這樣的浪漫事只能由富豪張岱踐行。如今人手一張雪景打卡,角度、光線皆有講究,這正是互聯網時代的普惠。
20世紀50年代興起的波普藝術,它直接介入了人們的生活方式和情緒情感中,以藝術的方式表達對社會問題的關切。以著名的《瑪麗蓮·夢露》來説,安迪·沃霍爾創作這幅畫時夢露已經是個名人了。但隨着該作品誕生,夢露再次登上了《生活》雜誌封面。波普藝術裏的夢露,除了是好萊塢明星,更是一種大眾流行生活的折射鏡和性感標尺。
隨着藝術生產方式的變化,本雅明説“機械複製藝術”走向大眾獲得了技術可能。傳統藝術所具有的神聖感、本真性、距離感發展到最後,日益遠離了大眾接受,不得不走向凋零和消逝。技術手段的確會讓某些“靈韻”消逝,磨皮濾鏡對着蒙娜麗莎一照,能把她淡淡的眉毛給“吃掉”。
從智能手機的出現,到濾鏡軟件的普及,再到網絡“種草”成為潮流,日常生活和媒介呈現拉開了無形的差距。我們接收到的任何信息,都經過不同程度的處理加工,絕對的真實被消滅了。打開我們的手機看看,還能找到拒絕濾鏡的網絡社交平台嗎?
早年的濾鏡偏愛大瘦臉和紅唇豔妝,搞不好就是《葫蘆娃》裏的女反派。後來分了級數,好讓用户“淡妝濃抹總相宜”,修飾也有個度。如今迴歸原生態,鼓吹“茶藝”、“甜喪”、“偽素顏”、“冷白皮釣系”,其實都算是在引導我們貼近本身的美,尋找適中的修容程度。畢竟大家不傻,遇見精修先把期待降低三四成,這樣才不會網戀奔現時淚灑當場。
類似小紅書這樣的UGC社區,其內容構成一定是多元的。用户分享生活,自然有濾鏡的自由,也有不加濾鏡的自由。作為普通用户,也要有個理性判斷。一是明確自己將他人內容作為參考會有偏差存在;二是在輿論浪潮中,不做雪崩時的雪花。
捫心自問一下,同樣兩張食物的照片,是不是會挑更誘人食慾的那張發?博主在一堆照片裏選了更美的,就意味着每個遊客都能拍出一樣的?看短視頻老人爆哭兒女不管,都知道發句“未知全貌,不予置評”,怎麼到了景點這裏倒全盤接受了。
從打假個體到羣體污名化網絡分享泥沙俱下,肯定確實存在個別的矯飾、甚至抱有商業目的的欺騙誘導。
第一個敢於戳穿這種皇帝新衣的人是勇敢的。餐廳探店什麼算不誠實?味覺差異鹹淡口這種不談,但如果是分量不到位或者食材低劣衞生堪憂,就是妥妥的恰爛錢。
但當這種揭穿只為了獲得廉價的智力優越感,變成一種羣體性的玩梗,甚至一個羣體對另一個羣體的污名化,就需要被警惕了。
生病了就得容貌枯槁的,你還膚白唇紅的分明就是“病媛”;沒有人真的愛讀書,分享書單下午茶絕對是在裝;景點必須百分百寫實,向日葵偏角不一樣都不可原諒。
從鋪天蓋地對“x媛”的嘲諷和規訓,再到這一次以三亞藍房子為典型的道德高地批判。硬糖君倒願意將此風波,視為美學教育和互聯網分享共識培養的一次契機。同一個景點博主找到了更美的角度,本身應該是被激賞的美學思維。咱也試試培養髮現美的眼睛不好嗎?
我們生活在李普曼所説的“擬態環境”中,人和景都經過不同程度的加工。但如果以為那就是真實,從而對原始質樸的生活產生懷疑和失落,也是一種天真無邪的症候了。
本能地對生活進行美化,藴含着人類本能的對美好幸福的永恆追求。《千里江山圖》裏色如寶石的青綠山水,更多的是對疆域萬里的藝術神往,精度再高的航拍紀錄片也不能做到。
因此,對於用户來説,要回歸真誠的分享,拒絕欺騙性的修飾,不陷入景觀幻象陷阱;對於平台來説,應該找到社區氛圍與內容生態間的微妙平衡,通過技術手段減少體感誤差,重構用户和平台的信任鏈條。算法存在的基石,不就是去偽存真讓更多的美好分享被接收嗎?
迴歸到互聯網個體,理想的狀態或許是像胡適先生説的,“做一個不受人惑的人”。既不因社交網絡裏別人的濾鏡人生而焦慮,又能心之所向秀出美好生活,永遠追求生命的詩意與綻放。
人們擁有穿衣自由和濾鏡自由,甚至是做作的自由。
謹遵“關你屁事,關我屁事”,各種事都能少很多。
康德説“美是道德的象徵”,荷爾德林吟“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黃齡唱“來啊,造作啊,反正有大把風光”。這都是告訴我們:儘量去美,沒什麼可不好意思的,誰醜誰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