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奧斯卡最年輕影帝“小雀斑”埃迪·雷德梅尼(Eddie Redmayne)出演跨性別畫家而在未上映前就爆紅的《丹麥女孩》,在威尼斯電影節上首映後就好評如潮,不僅僅是因為小雀斑把決心做變性手術的跨性別者那種糾結和勇氣演繹得精彩絕倫,影片所表達的立意和美學效果也同樣令人拍手叫好。
影片男女主角(或者説是女女主角)的身份是兩位畫家。其中格爾達(艾麗西亞·維坎德 Alicia Vikander 飾)因為畫了自己丈夫艾納(“小雀斑”埃迪·雷德梅恩 Eddie Redmayne 飾)男扮女裝的人物畫而一舉成名,而艾納則從此愛上喬扮成女人一發不可收拾,最後成為歷史上第一個做變性手術的人。導演在這部影片中屢屢穿插格爾達愈發受人追捧的女性畫像,成為了這部影片中我們最常見的藝術作品。
格爾達讓丈夫男扮女裝化的第一幅畫
Ulla Poulsen, 1927
艾納的女性形象“莉莉”和格爾達的油畫對比
女藝術家格爾達·瓦格納(Gerda Wegener)成名後的藝術作品有着明顯的裝飾藝術(Art Deco)風格,表現為常使用放射狀線條;人物與景物看上去像是由圓柱體、球體、錐體拼貼而成,同時亮部與暗部的表現手法也遵循幾何體本身,而不根據自然光線來佈局高光和暗部;人物和背景之間不存在透視關係;畫面往往表現地很奢華,有時候還有些許色情的意味;用色大膽鮮豔。裝飾藝術傳承了立體主義、未來主義、新藝術主義、日本版畫風格等各類藝術風格的影響,在歐洲二十世紀初風靡一時,它不像以往的繪畫往往帶有寓意或者在講述什麼故事,它描繪的是歐洲當時奢華生活,是上流社會表露財富,裝點自己豪宅的方式。
Lili, Caldo estivo, Gerda Wegener, 1924
隨着情節的發展,格爾達慢慢選擇接受她丈夫的轉變,畫面中的丈夫已然卸下了男性包袱,她的作品也越來越充滿了情色的意味。儘管在電影中,認為自己是女性的艾納拒絕再和格爾達發生關係,但是隨着艾納心中逐漸被女性化的自己佔據,格爾達畫筆下的自稱自己為“莉莉”的艾納也愈發挑逗和露骨。這種情色意味深長,不僅是她作為一個女性懂得如何去把握女人慾迎還休的誘人姿態,也是因為她確實曾經對眼前的這個模特有過相互愛戀的親密關係。這也倒正巧迎合了一些標新立異的人的口味,被刊登在各類時尚、藝術類雜誌上。
左:Tamara de Lempicka- Young Lady with Gloves, 1930 / 右: Tamara de Lempicka-Woman with Dove, 1931
Tamara de Lempicka是當時裝飾藝術畫家中最著名的社交名媛,她為大量的社交名流與流亡貴族作畫,使其名噪一時。她畫中的女人柔媚讓人充滿慾望,同時也威風凜凜,眼神透露出一股不羈的勁頭,彷彿影射了她自己。
和格爾達相似的是,兩者作品中的女性都具有着強烈的個性,衝破畫面的張揚和情慾,她們看上去受過良好的教育,追求上流社會的生活,是一代女性標榜自己的方式。但不同的是,Tamara de Lempicka的作品表現了當時社交名流的千姿百態,而格爾達則記錄了她丈夫的漫長的轉型過程,這對曾經的夫妻又是如何鼓起勇氣,互相理解和接納的。
莉莉(艾納轉型之後的女性化名)與格爾達, Verso Anacapri, 1922
《美國恐怖故事:旅館》中的電梯紋飾也是典型的裝飾藝術紋樣,原型是1930年威廉姆斯·範·艾倫設計的克萊斯勒大廈電梯門
裝飾藝術不僅影響了繪畫,同時也被運用到了建築裝飾和建築設計中。這場運動在席捲歐洲各國之後漂洋過海來到美國,多見於電影院和劇院的設計中,以達到奢華的夢幻效果。去年熱映的《美國恐怖故事:旅館》中,旅館的整體室內設計風格都參考了裝飾藝術的特點,用大量的抽象幾何圖案來裝飾整個旅館,顯示出了奢華氣質和詭異的古典異域文化氛圍。
紐約著名的克萊斯勒大廈是裝飾藝術建築的代表作,威廉姆斯·範·艾倫設計
儘管在《丹麥女孩》的故事背景中裝飾主義運動正愈演愈烈,但導演在室內取景方面還是選用了和故事情節更匹配、更加優雅迷人的新藝術主義(art nouveau)建築。裝飾主義運動可以説是起源於新藝術主義,都服務於上層社會,用線性對稱圖案裝飾,但新藝術主義更強調自然風格的表現,強調手工藝的美:突出表現曲線與有機形態,強調自然中不存在直線,圖案往往都是動物和植物。
影片後半部分格爾達在巴黎時住的公寓
取景於布魯塞爾霍塔博物館(又名霍塔之家)
取景於霍塔之家的廚房,傢俱同樣是新藝術主義設計
在電影中,這些場景表現為格爾達和艾納搬去巴黎以後的公寓,而導演卻選擇了在布魯塞爾取景。儘管新藝術主義起源於巴黎,但在比利時布魯塞爾,建築師維克托·霍塔的設計卻成為了新藝術主義建築中最令人神魂顛倒的標杆。這些婀娜多姿的新藝術主義風格設計不僅暗示了格爾達因為艾納那些男扮女裝的畫作功成名就,開始步入上流社會,同時也表現了艾納雄性的氣息愈發減少,脱去了曾經束縛自己的黑色西裝裝扮,開始熱衷於温暖的色調。兩人之間除了懷有曾經夫妻的情感,更多了一絲微妙的姐妹關係的氣氛。
Hotel Tassel,Victor Horta,1894,Brussels
霍塔的建築設計總體風格統一,大量運用大弧度的曲線裝飾,樓梯線形自由奔放,連室內柱子與天花板的銜接都避免了呆板的直角,改用藤蔓裝飾,像是從地板生長到天花板一般。同時,在房間佈局的設置上也峯迴路轉,錯落有致,注重委託人生活品質上的享受。
為了拍攝這段以新藝術主義為基調的片段,劇組跑遍了布魯塞爾所有霍塔設計的建築取景。電影的美術指導説:“在這裏,艾納脱下了他筆挺得令人窒息的西裝,像是從監獄中釋放了出來,投向了令人驚豔的新藝術運動中。”
如果一切回到起點,艾納和格爾達還是夫妻時候的生活狀態,你會發現儘管他們看似恩愛,房間中卻處處凝結了孤獨的氣氛。
在這個空曠的、傢俱稀少、藍灰色的牆配上白色塗料的木門上,看上去破破舊舊,輕輕踩上去就會發出聲響的舊木地板中,每一個孤獨的側影,每一個拍攝細節,光影處理,無不透露出了導演在向另一個丹麥畫家致敬:Wilhelm Hammersh?i
Vilhelm Hammersh?i,Ida Reading a Letter,
Hammersh?i的畫往往在表現人的日常生活,有着一種獨特的神秘感。他筆下的人們從來不正視畫面,只是自顧自地在埋頭幹自己的事,往往都是處於一副沉思的狀態。他擅長捕捉光線對於畫面情感影響的微妙變化,讓我們能感受到作品中的世界發生於一個寒冷的清晨,一切都安靜地可怕,似乎只剩下畫中主角呼吸的聲音。他常常描繪畫室內的場景,而且總是同一間屋子。這間屋子,就被導演原封不動地還原到了《丹麥女孩》的電影之中。
畫作與電影對比
我們可以發現,除了靠道具、光線還原了整個房子,導演還牢牢抓住了Hammersh?i畫作中人物的精髓:由於他的畫面較為暗淡,人物多為黑色服飾,我們很難看清楚人物手上拿的是什麼,而她又在幹什麼;這正照應了電影一開始的情節:格爾達最開始僅僅是把丈夫當做一個女模特,沒有猜出他內心的悸動;而艾納他也對自己產生了懷疑,這個時候他並沒有勇氣完全承認自己希望成為女人,而是自己一個人默默地做着心理鬥爭。同時,艾納他最初的男性裝扮也和Hammersh?i畫中主角的打扮不謀而合,通體黑色、深灰、深藍,只有脖子那兒露出一丁點刺眼的白。每當格爾達興致勃勃地跑去畫廊老闆那兒展示她的新作,艾納獨自一個人留在屋子裏,就化身成了油畫裏孤獨的主角。作為那個時代的先例,沒人猜得透他在想什麼,而他也是被社會輿論孤立的一份子。
此外,房間的空間佈置也是Hammersh?i的畫看起來神秘莫測的原因。他常常選取帶有無數直角、矩形組合的空間作畫,比如層層疊疊的門框,與窗户恰好垂直的半虛掩的門,以不同角度打開的房門等等,在視覺上彷彿陷入了一個迷宮,讓人總是企圖深入畫面,仔細探究最深處的那個房間裏是不是藏了些什麼東西。這點也被導演運用到了電影之中,讓觀眾好像穿過重重心房,偷窺到主角的內心世界一樣。
電影有了這樣前半段灰暗的開始,到了這對夫婦移居巴黎,享受起新藝術主義的炫目奢華生活以後,這樣的對比就顯得強烈得多了。我們才能更容易發現他們的生活有了巨大的轉折,艾納鼓起了改頭換面的勇氣,成為了他一直以來渴望的真正的自己。
在影片的最後,艾納做了變性手術,成為了歷史上第一個變性人。據傳記記載,在艾納結束手術不到一年去世後,格爾達也因此失去了她唯一的模特。隨後她經歷了再婚,卻被新任丈夫騙取錢財捲款而逃。獨自回到丹麥後,她又接連辦了幾次展覽,可裝飾主義藝術的風頭不再,失去摯愛模特的她也再無創作的動力,只能以一丹麥克朗的價格販賣手繪明信片保持收入。沒有孩子的她最終一個人孤獨地去世了。